魂兮归来「琴师」

　　第十六章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人知道，眼看就控制不住了的天花是怎么奇迹般的消失了的。
　　也没有人知道当时奄奄一息的人们是怎么不符合常理地跟没事人一样完好无损，连咳嗽都不咳一下。
　　更没有人知道太医院的百里医士是怎么死的。没有感染，没有伤痕，仿佛睡着了一样，安静祥和的，没了呼吸。尸体也没有僵硬腐烂，依旧温暖柔软。
　　所以没有人知道在百里陵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荻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这件事终归是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可宣行楷却不这么认为。
　　当小东子说百里陵死了的时候，正在后花园喂鱼的宣行楷直接栽了进湖里。捞上来后怎么拍都不醒，像是拒绝接受真相一般，妄自躲在自己虚构出的梦中。
　　听说百里陵的尸身被运到太医院后，姬欢去了趟太医院。果真如传言一般，百里陵静静地躺在那里。面色红润，温度正常。
　　姬欢笑了，直直跑进青庐宫。
　　小东子见是他，抽搭着对着姬欢道，“姬公子，你快去看看我家王爷吧，这都几天了不吃不喝的，哪儿撑得住啊......”
　　姬欢拍拍他，安慰道，“没事，我去看看。”
　　躺在床上的宣行楷比起前几日瘦了不少，原本丰润的脸颊都凹陷下去，唇上也没了血色。
　　姬欢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宣行楷，叹道，“知道么？阿陵的脸色都比你好。”
　　宣行楷的睫毛动了动。
　　姬欢又道，“我刚刚到太医院看了下，阿陵跟睡着了一样，比你好看多了。”
　　宣行楷晃了晃头，一大颗眼泪从左眼角留了下来，迅速渗入枕头，只留下一摊水印。
　　然后姬欢就看见眼泪汹涌如洪水一样地涌出，濡湿了整个脸庞。

　　宣行楷知道自己是在梦里。
　　因为他清晰地记得阿陵去了荻城帮忙救灾还没回来。
　　还听小东子说什么阿陵死了？
　　这有意思，阿陵会死？
　　骗谁呢？
　　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那么坏心眼怎么会早死？
　　“喂，你说谁祸害呢？”
　　笑意盈盈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宣行楷惊喜地转过头，“阿陵？！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洗了个澡就来看你了。”百里陵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怎么样？想我了没？”
　　宣行楷笑嘻嘻地打了他一拳，“净说那废话，我兄弟我能不想么？”
　　“哟，宣王爷。”百里陵笑道，“那兄弟我的升职什么时候给办啊？”
　　宣行楷弯眉笑道，“一会儿就给你说去。”
　　“喂喂喂......”百里陵坏笑着勾过宣行楷脖子，“你和姬欢有什么进展没？”
　　“真是的，一回来就研究这些八卦。”宣行楷耸耸肩，“没有没有，就是一般朋友。”
　　“着什么急？走一步算一步吧。”
　　“可别我死了你还没表白啊！”
　　宣行楷一个哆嗦，“说什么呢？呸呸呸，赶紧给我呸掉，什么死不死的。”
　　“呸呸呸......”百里陵配合地呸了几下，笑着拍拍他，“一会咱俩去看看姬欢啊。实在不行我替你说。”
　　“你就老老实实地吧！”宣行楷毫不留情地给了百里陵一个大爆栗，道，“就你事多。”
　　“王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东子出现了，面色哀伤地道，“百里公子没了。”
　　“没什么？”宣行楷疑惑地指指身边，“这么一个大活人你看不见啊？”
　　小东子眼中都是泪，“王爷你醒醒吧，百里公子在荻城就死了。”
　　“阿陵你听到没？”宣行楷笑得哈哈哈，拍拍百里陵后背道，“小东子居然说你死了，搞不搞笑？”
　　“有什么搞笑的？”百里陵依旧笑嘻嘻地道，“人生在世，谁还不得死一回啊？”
　　宣行楷仿佛被雷劈中一样剧烈颤抖了一下，蹲下身捂住脑袋，不停地嘟哝，“你才没有死阿陵才不会死你怎么会死呢？”
　　眼前一片黑暗，所以百里陵略带笑意的声音便显得尤为清晰，“行楷，我死了啊。”
　　宣行楷想把声音驱散一样胡乱摆着左手，右手紧紧地捂住捂住一只耳朵，“才没有才没有！！！你怎么会死！！！别玩了百里陵！！！”
　　百里陵温柔但强硬地掰开他双手，逼他直视自己双眼，道，“行楷，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不愿意也好，不乐意也罢，逃避终究不是办法。我是死了，可你还得活下去，连着我的那份好好地活下去。”
　　“少来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宣行楷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不是最厉害的医士么？怎么说死就死了，啊？”
　　“行楷！”百里陵低吼道，“听我说！我是死了，但若是你记得我，我就还没有真正死掉。”
　　“......少来。”宣行楷垂着头低声道，“你不能说话，不能笑，不能八卦，只留下一个青石板的墓碑，只有我一个记得你，只有我记得你百里陵曾经鲜活的存在过，而不是就一个破碑让人家看来看去被人家问这是谁......”
　　“行楷你真是......”百里陵哭笑不得，“怎么想得那么多？千百年后谁不都是一副骨头架子，只要你记得我曾经活过，这就可以了啊。再说了，还有姬欢，还有小东子，还有太医院的那些老头们，他们都会记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本公子啊！”
　　“阿陵......”宣行楷眼睛通红，脸上满是眼泪。百里陵仍旧是笑，伸手拉起宣行楷，紧紧拥住他。
　　宣行楷感受着百里陵的力道和温暖，嚎啕大哭。
　　百里陵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背，在他耳边低声嘱咐道，“好好活下去，行楷。”
　　这时却突然听见姬欢的声音从天空传来。
　　微微带着叹息的语气。
　　“知道么？阿陵的脸色都比你好。”
　　“我刚刚到太医院看了下，阿陵跟睡着了一样，比你好看多了。”
　　“我真的怀疑他没有死。”
　　宣行楷猛然睁开眼睛，无神地看着幕帘。
　　“阿陵......”

　　太医院
　　“能给我们讲讲当时的情况么？”姬欢拉着宣行楷找到了当时一同去荻城的医士韩吉了解情况。
　　“事情是这样的。”韩吉回忆道。
　　“荻城的情况比我们想象得要严重得多。几乎没有人是完全健康的，小孩子们不停地在哭，大人们也痛苦地呻吟着，药根本就不够用，太医院的人也是忙的也是团团转，死亡在那里已是家常便饭。”
　　“那日很往常一样，我和百里不停地看诊，根本就没有时间休息。这是一个一身白衣的人走进医馆，坐在百里对面。”
　　“那人很高，长得很漂亮很完美，真的是完美。”韩吉在身上比划着，“腰间还挂着一个小袋子。他坐在百里对面，跟他说了几句话。”
　　“然后我就看见百里猛地站起来，凳子都撞翻了。百里看起来特别激动，大声对白衣人说什么你怎么知道之类的话。”韩吉边会想边道，“然后白衣人就走了，晚上就寝之前我本想去百里房间里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我去敲门时就听见百里的声音，他听出是我就跟我说没事，要结束了。”
　　“当时我还以为不会有什么大事，他说的要结束了是马上就熄灯的意思。”韩吉说罢狠狠地锤了下桌子，“谁知道......谁知道第二天我去叫他时他就已经没了呼吸。”
　　“百里陵是个好孩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医背着手缓缓踱来，“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我们谁也无法解释。”
　　韩吉点了点头，“胡御医。”
　　姬欢认出来者是整个太医院最有资历的御医胡烨，连忙拉了拉宣行楷，道，“胡御医，麻烦给我们详细说说。”
　　胡烨咳了一声，道，“老夫是前几日才知道荻城无事了的，本来十分高兴，却又听说百里陵死了。是老夫亲自检查的尸体，绝对不会有错。”
　　宣行楷抬起头，定定地直视胡烨的眼睛。几日未进食的喉咙所发出的声音嘶哑而低沉，“你把阿陵开膛破肚了？”
　　“老夫一把上他的脉，就有些发懵。”胡烨捋了捋胡子，摇摇头道，“老夫行医六十多年，从未遇见过这样的脉象。”
　　随即看了宣行楷一眼，缓缓道，“就像整个人灵魂被抽离了一样。”
　　姬欢失声道，“什么？”
　　胡烨点点头，解释道，“人有三魂七魄，魂有三，为天，地魂，命三魂。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魂为阳，魄为阴。其中三魂和七魄当中，又各另分阴阳。可百里陵的样子，就像被硬生生抽离了三魂七魄，但身体仍未意识到，保持着生前的状态。”
　　“怎么会这样？”韩吉疑惑道，“莫非是天花？”
　　胡烨沉吟了片刻道，“老夫认为不会。这种现象并不是我等能解释得了的。”
　　“我不管你们能不能解释。”宣行楷用力地握着拳，“你们就告诉我，阿陵是死了还是没死？”
　　胡烨看了他一眼，道，“王爷且跟老夫来。”

　　看着躺在床上的百里陵，宣行楷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越抹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阿陵？”宣行楷走到百里陵旁边，拍了拍他的脸，“阿陵，都什么时候了还睡，再不起来不给你升职了啊。”
　　“阿陵，快起来跟我一起八卦啊。”
　　“阿陵，今儿御膳房不知道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呢，快起来咱们去偷点。”
　　“阿陵，上回西野那点心你不是说好吃么？你快起来我叫他们给你送，要多少有多少，管够的，全都给你。”
　　“阿陵，你不是说喜欢我的扇子么？只要你起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阿陵，你还没看着我成双呢，你还没吃着我做的绝世大饺子呢，你还没找着媳妇儿呢，你还没升职呢，你还没把自己改良的麻沸散发扬光大呢，你还不是还有好多药没做呢么你怎么就不起来了啊......”
　　“阿陵，快起来，再不起来我就生气了......”
　　“阿陵，你快起来，我求你了......”
　　“阿陵......”

　　“行楷你冷静点。”姬欢支撑着宣行楷，细细看着百里陵道，“说不定阿陵没有死呢。”
　　“什么？”宣行楷泪眼朦胧地看向他，“阿陵没有死？”
　　“他的身体并没有腐烂，只是停止呼吸了而已，又怎么能证明他死了呢？”姬欢道。
　　宣行楷来了精神，跌跌撞撞地走向胡烨，恳求道，“胡御医，阿陵的身体我能带走么？”
　　胡烨哪里会想到宣行楷会问这个，愣了愣道，“王爷，这怎么行？”
　　宣行楷扑通一声跪下，“一切责任我来负。”
　　胡烨连忙去搀，可宣行楷坚决不起。
　　看看宣行楷，胡烨叹道，“罢了罢了，王爷你带走吧。”
　　宣行楷点点头，“谢谢御医了。”
　　说罢就在姬欢的帮助下背起百里陵，往青庐宫走去。
　　走到门口，胡烨轻咳一声道，“王爷。”
　　宣行楷回头。
　　“人。终究是会死的，还是看开点为好。”
　　宣行楷沉默了半晌，没有接话。
　　只是坚定地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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