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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帅帅番外
十九岁以前,江伟是这个世上我最崇拜的人。
十九岁以后,他成了最让我瞧不起的人。
有时候我会觉得,当年他和别人面对面商量着怎样把姐姐送进那个肮脏的圈套的时候,他背叛的不仅仅是姐姐对他的无条件的信任,还有我对他的无条件的崇拜。我甚至都为自己曾经参与过那个饭局而感到羞愧,哪怕我对埋在桌底下的那一切都一无所知。饭局真是个绝妙的词汇,而我就曾经亲眼见证着姐姐,一步一步地,单纯懵懂地走进这个局。我痛恨自己是这个真正的“饭局”的见证者。
我从来没去过那里看他,他是因为贪污进去的,据说是为了我,为了送我出国留学。如果事情仅仅是这样,我并不介意在寒暑假陪着妈妈,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到郊区一个叫监狱的地方,隔着玻璃看他一会儿,和他说几句话,真心实意地嘱咐他好好照顾自己,盼着他早点出来。但是我没法忘记他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亲手把他的外甥女送进了火坑。那是他亲妹妹的女儿,我唯一的姐姐,他竟然真的做出来了,我崇拜了十几年的人,原来是这样一副嘴脸,甚至比那个逼迫姐姐的男人更让我觉得无法忍受。听妈妈说他去自首前还去找过姐姐,姐姐居然哭着拥抱他。我没姐姐那么圣母,我不会原谅他,也不会去看望他。妈妈一开始还会含着两颗眼泪说我不懂事,我只是沉默。这样的次数多了,她也就放弃了,至少后来她不再要求我去看他。
懂事?我宁可永远都不懂这样的事。
比较矛盾的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我懂事得可怕。姐姐走后我像变了一个人,进入大三我开始积极地寻找兼职,家教,发传单,礼仪招待都做过。并不是因为我有多闲,事实上我一点都不闲,我还有各种奖学金需要争取,大学永远卧虎藏龙,竞争无处不在,整个人一直都是紧绷着的,我喜欢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每天晚上睡前,我都用不同颜色的笔写下第二天的安排,看着床头的方便贴上缤纷错落的字迹,我就会有种自虐般的快感,无与伦比的充实,连觉都睡得格外香甜。
我从小到大都偏瘦,胖不起来。这和我过什么样的生活没有关系,但是每回寒暑假回家,妈妈永远觉得我又瘦了,觉得我对自己不好。她骂我倔强,我承认。倔强有什么不好吗?倔强至少不是背叛。我知道她是个好母亲,其实只要她不试图跟我谈关于他的话题,我也是一个很乖巧很贴心的女儿。有个很装的词叫“人生观”,我想我是被一场背叛扭转了自己的人生观。十九岁以前我没有吃过任何苦也没受过任何委屈,以为这世上最不幸的事就是不小心划破了一条心爱的漂亮裙子,最快乐的则是生日收到了心仪男生送的大大的毛绒玩具,我就像一朵真正的温室里的小花儿一样的无忧无虑,一无所知偏偏又以为自己无所不知。十九岁以后我开始重新审视我的生活,一点一点地改变我的生活,渐渐的,我终于如愿以偿改头换面,至少在表面上,我变得看上去很能吃苦。
我并没告诉过谁,其实我一直想的是,我靠姐姐的不值得的牺牲才多过了三年优渥的日子,那么从今以后,家里的钱,能少用一点是一点。
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晚上方其睿叫了一大群人,在一个看上去很高档的地方给我办生日派对,一群人在一起喝酒,唱歌,玩无聊的猜拳游戏也那么兴致高昂,作为所谓的寿星老大,我就让自己看上去比所有人都更加的兴致高昂。事实上我并不怎么喜欢这样的热闹,我只是懒得说,何必拂了男友的一片好意,其实我知道他也没他看上去那么有兴致。下午的时候他让人送了个很精致的盒子到宿舍,拆开后发现是条裙子,淡淡的藕荷色,很简约的款式,只在胸前缀着一抹水钻。猫猫很夸张地赞叹着,说我男朋友浪漫又大方,一条裙子够我做一年的家教了。我没做声,把盒子盖上收进了衣柜。后来他来接我的时候看见我还是穿着自己的衣服,我知道他不太高兴,但他没说,我当然不会问。
中途方其睿去洗手间,回来之后他跟我说他有朋友在另一个包厢,让我陪他去打声招呼。我什么也没问,放下酒杯乖巧地挽着他出来了。途中他终于问我是不是不喜欢他送的衣服,我说很喜欢,但是不适合我。他一副拿我没辙的样子,还拐着弯夸了自己一句:“我的眼光选的,怎么会不适合?”他带着我七拐八弯,进了一间更大的包厢。
包厢里人并不算太多,但成双成对,一眼望去都是郎才女貌,锦衣丽服很是养眼。我明白他为什么要我陪着他来打招呼了,还问我裙子的事,我想大概他觉得我这幅学生装扮给他丢人了。
哎,我今天是怎么回事,想法这么尖酸刻薄。我在心里检讨着自己,其实方其睿对我真的很好,符合一个好男友的一切标准,在一起半年了一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不过就是我过生日,他送了一条价格够我做一年家教的裙子,我不应该这么不识好歹,在心里跟他闹气的。
一圈哥哥姐姐叫下来,我看出来坐在大沙发左侧的人应该是今天的主客,进门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他纪三,方其睿让我喊他三哥。他在烟灰缸边缘点了点烟灰,开玩笑似地对方其睿说:“你什么时候转性了?瞧这小妹妹,不会还是个高中生吧?”我很严肃地纠正他:“我下个月就大四了。”一群人都笑起来,方其睿摸摸我的脑袋,也笑了。旁边有人揶揄纪三,“你还说别人,上回守守和西子一起回母校参加校庆,穿着校服在校园里晃悠,不是还有人问守守大几了。有个词叫什么来着,萝莉控,是这么说没错吧?你自己不也是萝莉控一个?”
我注意看了纪三身边的女子一眼,果然是一张极精致的娃娃脸,笑起来眼睛弯出很迷人的笑弧,应该就是守守了。纪三很得意地笑,伸手搂过守守,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那没办法,谁让我老婆永远十八岁呢?”守守推开他瞪了一眼,“腻歪!”声音里都是甜美,到底是美女,连瞪一瞪眼也都别具风情。
气氛很热闹,我自觉和眼前的一切格格不入,有些拘谨。这包厢里的人个个看上去都来头不小,我之前只知道方其睿家境应该不错,但是他这样子好像跟这群人很熟。我就站在他旁边,但是感觉却很遥远很遥远,心里的小脾气又出来了,抿着嘴唇不再出声。
纪三很随意地往沙发背上一靠,说:“要说萝莉控,我们哪能跟还没到的那位比?你们说是吧?”大家又是默契地笑了,我还在心里琢磨着能让这群人等的人,面子可真够大的。我一向好奇心不重,听不懂这群人在说什么,只是想着既然已经打完招呼了是不是该回去了。倒是方其睿有点意外似的,刚想说什么,这时身后有人推门进来,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这个声音并不熟悉,但是我绝对听过。
回头的一瞬间,我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了,几乎完全懵住,巨大的震撼席卷着我的每个器官和细胞,我真担心自己会脸色惨白,必须努力地吸一口气以防止自己供血不足。
怎么可能是他?
其实我见过莫绍谦两面,第一次见他是在我家里,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那时候他突然登门,还送了妈妈一枚很大很闪的红宝石戒指作为见面礼。我什么都不懂,只是在心里狂呼着这个男人太帅了太帅了,姐姐真是有眼光呀。那时的我,现在每每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汗颜,完全就是个愚蠢的花痴,丝毫也感觉不到姐姐的紧张无措,把她的苦笑当做了满溢的幸福。
第二次是在大三上学期的时候,不知道哪个校委会成员那么神通广大,竟然请到了他来学校参加三年一度的名校精英论坛。中午的时候我从图书馆出来,看见好几个校领导,包括一年都难得露一面的秃头校长和深受学生欢迎的秦院长,他们陪着一个人从旁边的停车场出来,我的视力一向很好,隔着一段距离我都认出来那个人正是莫绍谦。听说那天论坛举办得十分成功,现场盛况空前,猫猫她们几个从现场回来后简直发了疯,念叨了整整一个礼拜,话题的重点全部放在了那个叫莫绍谦的首席嘉宾身上,几乎将他捧到了天上去。我以要做家教走不开为由没有和她们一起去凑热闹,这被她们鉴定为我人生的第一大遗憾。
我做梦都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这种场合下见到这个人。
莫绍谦进来后对只是对方其睿点点头,眼神扫过我并未作任何停留,我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在想难道他和方其睿还认识不成?但是突然的,他的眼神又重新返回来锁定了我,我的心脏猛地一缩,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他那一眼很迅速,很锐利,也透着点意外,最要紧的是,他肯定是认出我是谁了。我当然不会受宠若惊,只盼着快快出去就好了,手在身后悄悄拉了一下方其睿的衣角。
方其睿低头看了我一眼,也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似乎也有点不自然。但是我的心里还乱糟糟的,想不了太多,我只是本能地害怕见到这个人,见到这个毁了姐姐的幸福的魔鬼。有人站起来,仿佛迎接,“说曹操,曹操还真就到了。”莫绍谦移开视线看向我们身后,笑了笑,“不过晚到了一会儿,就在背后嚼起舌根子了?”不得不承认他五官真的长得好,笑意淡得似无,却是一如当年的丰神俊朗,我很奇怪自己怎么还这么清晰地记得他的样子。我不想再看他,更不想呆在这里,又拉了拉方其睿的衣角。
我们很快就告别了那一帮人,转过身我还是觉得脊背发凉,也许是因为他的视线盯着我的背影,但也许是我自己想太多呢?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姐姐都走了一年多了,人家有什么必要盯着一个不相干的人?刚出包厢我就松了一大口气,仿佛被晾在沙滩上的鱼终于回到了温润的水中。只是心还在噗通噗通直跳,感觉像是受了太强烈的刺激,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到自己的包厢门口我终于想起来问方其睿:“刚才后面进来的那个人,你认识?”方其睿点点头,简单地说:“有点生意上的往来。”我倒不知道方其睿的生意做得还不小,居然和莫绍谦会有生意往来。我心里有别的事,也没什么力气追问更多了,推门进去后又打起精神参与到自己的派对里边。
很快我的心情就好起来了,因为姐姐打来电话祝我生日快乐,我既可以暂时脱离这样的场面,又可以和姐姐说说话,自己都觉得自己几乎是喜形于色。现在是晚上八点一刻,德国和这里隔着六个小时的时差,姐姐那边应该是下午两点多。我走出包厢拐了两个弯,快步走到三楼靠西的露台边上,吹着凉凉的晚风,愉快地和姐姐说着话。从头到尾我都没想过要告诉她我居然看见了那个人,因为没必要。我想姐姐现在一定有了属于自己的全新的生活,而那些伤心伤肝的回忆,我希望它们都已经融化在异国明媚的阳光下,散在风里消失无踪。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提起一个她永远都不想再见的人呢?
姐姐的声音依然温柔动听,聊得兴起我开始八卦她:“姐,我都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都不跟我讲讲你的男朋友呢?”
我想象得出她嗔怪的样子,“哪来什么男朋友?你听谁说的?”
我得意地笑:“悦莹姐上个月到北京出差,来看过我,她跟我说的。”
姐姐一副我就知道的语气,“果然是这丫头!”
“嘿嘿,怎么样?跟金发碧眼的帅哥谈恋爱的感觉是不是很棒呀?”
“你听她胡说八道呢,那是我们班上的同学,大家一起出去野餐而已。你悦莹姐老吵着问我要生活照,把照片发给她了她就在那儿八卦瞎说,没个正形。”
我见没什么可八卦的,就说:“好啦好啦,不说就算了。我妈上回还说不知道雪儿交男朋友了没有,她那是瞎操心!我姐这么出色,追你的人还会少吗?我可是一点都不担心哟。”
姐姐一定抿嘴笑了笑,“越来越像个小大人了!你别八卦这些有的没的,多关心关心自己,还有爸爸妈妈。对了,舅舅还好吗?”
我抓了一缕头发梢梢绕手指玩,眼都不眨地说:“挺好的。”为了增强这句话的可信度,我接着说:“我开学前去看过我爸了,精神和气色都还不错。”这句谎话我说过太多次,已经是张口就来。
又说了几句我们就挂了电话,因为姐姐说有事要出门。握着手机转过身,我差一点就惊叫出声,因为莫绍谦就站在露台的出口处,我毫无准备地撞上他的视线,心里又是一怔。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神可以复杂至此,突然明白过来他是听见我和姐姐讲电话了。真是奇怪,姐姐打来电话,就这么巧偏偏被他听到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但是我希望他听见了我问姐姐和外国帅哥谈恋爱是不是很棒。当然,也许人家丝毫也不在意呢?不对,看他那眼神不像是满不在乎,那么复杂的眼神,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伤痛?我立刻在心里一声冷笑,把这个恶俗小言的想法赶出了脑海。直觉告诉我这个男人很善于运用自己的眼神,更擅长的是隐藏自己的眼神,因为几乎是立刻,他的眼里就什么都不剩了,刚才那点伤痛不过是存在于我的臆想中。
他站在出口处,我不想从他身侧过去,只是僵直地站在原地,眼睛看向一边,等着他移驾让路。
他突然开口说话了,“你为什么要对你姐撒谎?”
我本能地反问:“关你什么事?”
他竟然低头笑笑,我一下子觉得心里发毛,气氛也诡异起来。我不想对这个人客气,“我的朋友还在等我,我要过去了,请你让开。”
他似乎并不在意,而是出乎意料地说:“生日快乐。”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句生日祝福来,呆呆地没回答。他没再说话,又看了我一眼,就转身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但是一个可怕的想法在这个空隙蹿进了我的脑海——撒谎?他怎么会知道我在撒谎?
这回我不再仅仅是脊背发凉,事实上我几乎能感觉到我的整个心尖都凉透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人?他连我没去监狱看过爸爸都知道,他又想用什么样的手段来逼迫姐姐?
整个晚上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都心神不宁,脑海里各种可怕的想法一直在闪来闪去,一会儿是莫绍谦森冷幽深的眼神,一会是姐姐美丽温柔的面庞。方其睿也许看出来我兴致缺缺,就代替我提早结束了派对,我有点感动他的包容。从电梯下到车库,我陪他一起去取车,上车后我并没有马上系安全带,而是突然一把扑进了他的怀里,淡淡的烟草味笼罩了我,我终于稍稍有了安心的感觉。我很少这么主动,他抱紧了我。
我仰起脸来问他:“□□,如果我有什么事,你会保护我吗?”
□□是我给方其睿取的外号,那时候我认识他没多久,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有一天我笑他的名字,听着像奇瑞,这辈子只有开□□的命。他倒是一直笑笑地不说话,我也没放在心上。很快他开始追我,而且还真的开了一辆□□来。那天我刚刚在电话里和妈妈为爸爸的事吵了一架,接到他的电话我跑到阳台上,看着楼下那辆红色的奇瑞□□,含着眼泪扑哧一下子笑了出来。
他拍拍我的肩,“当然会。傻丫头,别胡思乱想,我不会让你有什么事的。”
男人的甜言蜜语也许不全是真的,但至少此时此刻我需要它。方其睿没有送我回学校,我们回了他在木樨地的家。我坚持了很久才让自己坚强独立起来,但是现在我已经渐渐对除了自己和亲人以外的人产生了依赖,我想这是一个危险的征兆,今天我才突然发现我并不了解方其睿,也不了解我自己。也许他也一样,因为从始至终他也没追问我什么。但是,管他呢,哪怕就这一次,我不想独自一个人。我总是在想象中把自己武装起来,自欺欺人觉得自己无坚不摧,可是今晚,疲惫和忧虑占据了我的心,而我只是单纯地不想独自一人。
我没想过会那么快又见到莫绍谦,进入大四已经没课了,大家都在忙考研忙实习忙出国忙恋爱。我和方其睿的关系一直就那样,我们都不是黏人的人,各忙各的,但是每周会见个两三面,我觉得就很好。
进入九月,秋老虎继续逞着夏日的余威。从图书馆到宿舍的这段路有一半是毫无遮挡的,北国的阳光永远亮得可怕,我忘了拿遮阳伞,举着资料夹挡着脸也还是被晒得头昏眼花。终于到了树荫下,我才放慢了脚步,校园的银杏已经开始落叶,稀稀落落的小扇子打着旋飘落,颇有几分意境。我抱着资料夹专心致志往前走,直到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即使在这炎炎烈日下,莫绍谦的声音也依然有让我指尖发冷的神奇效应。我站住了,警惕地看着他,他今天穿得很休闲,样子和那天晚上很不一样,也许是阳光的作用,他看上去有种洒然的风度。半个月已经过去了,我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每次和姐姐视频我都问她好不好,看得出来她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我心里的那根弦并没有放松,莫绍谦的深不可测实在让人不得不警惕。我已经想过了,他的手段无非就是拿姐姐的亲人来威胁她,我没有任何可以让他拿来利用的把柄,只要做到这一点,我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我们有必要谈谈。”
我直截了当地说:“你休想利用我来要挟她。”
他看上去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说:“和她无关。”
那就更没什么可谈的了,我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过。
“你知道方其睿的底细吗?”
出乎意料的问题刺得我的心一颤,因为毫无心理准备,也因为我确实不知道。就这样扬长而去该有多好,可我到底还是沉不住气,转身看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看来是不知道。”他打开车门,“上车吧。”
我抱着资料夹僵直地站在原地不动,他说:“你无非就是怕我拿你去要挟你姐,我已经明确告诉你和她无关了。你现在有麻烦了,我只是想帮你一把。”
我大声说:“我好得很,只要你不来找我,不去骚扰我姐姐,我就什么麻烦都没有。”
“牙尖嘴利。”他评价道,“倒不像是她的妹妹。”他应该是不耐烦了,但是提到姐姐的时候,他的神色却奇异地柔软下来,我使劲眨了眨眼,忍不住盯着他一直看,以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
“我的耐心有限。”他的面部轮廓又冷了下去,“上车,我吃不了你。”
我们身边不断有人走过,几乎每个走过去的人都会回头张望。我想了想,说:“你保证你不会使什么手段威胁姐姐。”
“我什么都不保证。”他敲了敲车窗示意我上车,“如果你再站着不动的话。”
我咬咬牙往前走了几步,他已经让开车门走到驾驶席一侧了,我心一横,上车就上车,总得搞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
莫绍谦居然边开车边找话说:“你们学院的奖学金名单已经下来了吧,听说你收获不错?”
“听说?你听谁说的?”我急得大声问:“你找人查我?”
他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我没那么无聊。”
“那你怎么知道?”
他不再理我,我突然后悔就这么莽撞地上了他的车,在心里想着对策,但是能有什么对策呢?我是骗不过他的。很奇怪,我并没有想到向方其睿求助。
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莫绍谦终于说:“听过‘怡云’奖学金吗?”
我点头。不仅听过,我还拿过。在校内大家还戏称其为“YY奖学金”,由于“怡云”奖学金分量较重,金额也相对高,并不好拿,“YY奖学金”倒也名副其实。
“‘怡云’奖学金是由两个人共同创立的,‘怡’代表你们的院长秦怡,‘云’代表我的母亲,蒋云。这项基金一直是由我来代为管理,每年都会有人把获奖名单发给我过目。”难得听他讲这么长的句子给我解释,原来是这样,我如释重负。莫绍谦这样利益至上的资本家居然还搞学术基金这种东西,真叫我刮目相看,不过资本家估计也不在乎这几个钱。我没做声,免得显得自己大惊小怪,只是实在很难把那样温婉睿智的秦院长和莫绍谦联系起来。莫绍谦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补了一句:“我们两家是世交。”
我想说真看不出来,但是又忍住了。我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不能放松警惕,面对莫绍谦这样的人,还是少开口的好,虽然我没什么可怕的,但也并没有那个胆子去惹怒他。
莫绍谦带我去的地方是一家茶餐厅,穿过大堂,眼前的景色豁然一变,围栏外是庭院中的园林,一片翠绿的草地平铺在眼前,好像伸手就能触摸到,高大浓密的绿色植物遮住了过往的车辆和噪音,却挡不住穿越树枝洒下来的几缕阳光。巨大的遮阳棚下只稀稀落落的几个位置,很安静。刚一坐下我就问他:“你问我知不知道方其睿的底细,是什么意思?”他没回答,翻着菜单问我想吃什么,我摇摇头说没胃口。他倒也不坚持,给我点了份冰淇淋,自己要了杯咖啡。
“到底有什么话你快点说吧。”终究还是我先按捺不住。
他抽出一支烟,“介意吗?”
我觉得很泄气,这人怎么这么讨厌,“随便。”
他吐了个烟圈,终于肯说正题,“事情也可以很简单,你听好了——如果你不想惹什么麻烦,就离方其睿远点,越远越好。”
我紧紧盯着他,“他是我男朋友,我凭什么听你的?”
“如果你真对他这么有信心,就不会上我的车了。”莫绍谦一针见血地说。 “你上次也看到了他的圈子,并不简单,方其睿不是什么好人,你不应该这么大意才是。”
我知道他是在委婉地说我愚蠢,我也觉得自己蠢到家了,蠢到坐在这里听莫绍谦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
“真好笑。”我说:“莫绍谦居然在对我说谁谁谁不是什么好人。”
他看了我一眼,“别试图激怒我,没用的。”
“我就是不相信你。你说你想帮我一把?为什么?”
莫绍谦一脸的波澜不惊,毫不在意我的挑衅,掸了掸烟灰说:“如果你非得要个理由的话,我这么说——反正不是为了你。够了吧?”
我唰的一下子站起来,“你还是不放过我姐姐?”
“坐下。”他终于不耐烦,“你怎么想,我不在乎。但是现在是在说你的事。”
“究竟是什么事你说明白好不好?”我的声音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看上去特别的严肃,我又乖乖坐了下来。可是我的心很慌,不管莫绍谦要说什么事,我知道我不会喜欢听,或者说根本就害怕知道。
“方其睿有没有跟你提过要用你的名义开家公司?”
我傻了,这世上还有莫绍谦不知道的事吗?我木讷点头。
“是叫致远吗?”
“你怎么知道?”
莫绍谦重重碾灭了手里抽了一半的烟,“果然。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是说过要帮我开家公司。但是……那是因为我找实习挑花了眼,对他抱怨说很烦,再怎么挑也都是去给人家打杂的。然后他就说何必这么麻烦,他注资给我开家小公司,自己做自己的老板,以后给他分红。”我有些语无伦次,“我以为他是在和我开玩笑,逗逗我让我放松点,我并没有当真……后来他还给我看过一些文件,让我先看看再考虑一下,就在我生日的第三天……”
“你签字了吗?”他打断我。
“什么?”我反应过来,说:“没有,我就是觉得是个玩笑。我想他大概是挺有钱的,但也不至于说开公司就开公司。”
莫绍谦居然长出了一口气,“姓方的藏得还真深。”他的语气突然凝重起来,“他当然不是和你开玩笑,知道恒盛集团吗?”
“听过。”我是金融专业,对恒盛这样的国企算得上有所耳闻。
“目前恒盛集团已经完成改制,由国有企业变成私有企业。”
“那又怎么样?” 这算得上是件大事,可我还是不知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神色严肃得叫我害怕,“我这么跟你说,恒盛集团被一家民营公司通过两年的运作收购了90%的股份,也就是说恒盛集团现在是这家民营公司旗下的一家公司。说明白点,就是有人利用增资的方式稀释恒盛的股份,然后通过换购员工持股的方法逐步持有恒盛的股份,慢慢地将大部分股票集中在增资公司手中,这样操做,其实就是变相通过低价收购了恒盛集团。而恒盛集团属于国有资产,凡是涉及到资产重组都必需报批,但是目前并没有这样的消息显示此次操作是在相关部门的授权下进行的。这件事和你的关系是——那家民营企业就是致远,如果你在他给你的文件上签字的话,你现在就是致远的法人代表。”
这席话听得我得心惊胆颤,以我的专业知识足以明白,这样的事情也许程序上都是合法的,但是没有拿到国家相关部门的批文,那么这整个操做就是违法的。如果未经国家相关部门的允许,属于非法侵占国有资产,是很严重的罪名,如果法人代表是我,那出了事情,在法律上,我就要负大部分的责任,像恒盛集团这样的规模,绝不是小事情。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莫绍谦又点燃了一支烟,“这你就别管了。听我的,离他远点。”
我试图从莫绍谦脸上找出点谎言的影子,但也许是他隐藏得太好,也许是我太眼拙,没有,什么都没有。如果,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简直不敢往下想。莫绍谦没必要编出这些东西来吓唬我,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他反倒还可以拿去要挟姐姐,但是他现在摆明了是在救我。我不知道方其睿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我不知道莫绍谦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方其睿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出什么事,他这样的作法无异于让我顶罪,是会毁了我的。
我想起生日那天晚上见到的那群人,莫绍谦和方其睿的圈子是有交集的,也许他早就知道有这件事,这决不是一起简单的收购案,在这个操做里面如果没有权力的参与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像这种事说出去的话,不是没有风险,他本来可以隔岸观火,选择不趟这趟浑水,但是却偏偏看见了我和方其睿在一起,所以才出手拉我一把?
“可是……可是为什么呢?我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惊疑,恐惧,后怕,我语无伦次地问他,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到后面我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莫绍谦递过一块手帕,淡淡的香气萦绕,却让我一阵阵发晕,我甩开他的手站起来,腿直发软摇晃得几乎站不住。莫绍谦也站起来,隔着一张桌子扶住我的肩膀,“没事的,你做得很好,没签字就不会有事,别害怕。”
我当然害怕。
但我并不是因为害怕,我是觉得冷,心里冷。我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告诉我……”可是我又指望他给我什么理由呢?莫绍谦沉默地盯着我,他的手扶着我的肩膀,力气很大,疼得我的眼泪一直往下掉。
不,这根本就是莫绍谦精心编制的一个局,哪怕他编得再天衣无缝我也不该相信,我怎么就忘了他是最擅长干这种事的呢?姐姐那么惨烈的教训还不够么?方其睿怎么可能这么对我?他是我的□□,他对我的好,对我的呵护,那些温存的片段,怎么可能是假的?我不相信,我不敢相信。难道我的人生就是一场接一场的背叛?我还能相信什么?
我拼尽全力挣开莫绍谦的手,转身就开始奔跑,莫绍谦在身后叫我的名字,我听得清清楚楚,但是我现在不相信任何人,我只相信自己,我必须自己给自己一个交代。我穿过来时经过的大堂,一路飞奔下楼,目的明确,像是去赴一场非赴不可的约会。我感谢我脚下轻便的跑鞋,它让我有种像飞一样的错觉。刚出门就看见一辆空着的出租车朝我驶来,真好,生活也可以像电视剧一样,想打车就有空车来了。我招手,车停下,我上车,离开。
“去哪儿?”的哥问。
“致远公司。”我说。
出租车把我带到了一栋看上去很气派的大楼下,时间已是黄昏,落日在楼隙的夹缝间浑圆鲜亮,映着“致远”两个大字熠熠生辉。我站在致远大楼下的柱子后面,一直等到天黑。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扇巨大的旋转门,等着方其睿的出现,天知道我在心里祈祷了多少次他不要出现,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我的安全的小宿舍,顺便给莫绍谦一个电话告诉他他休想骗我上当。我不去想这种逻辑有多脆弱经不起推敲,也许方其睿根本就不在这里,他够精明的话自然还有别的人给他当替罪羊,根本用不着他出面。我只是太需要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了。
我准备主动打个电话过去,就在我拨出号码的那一刻,我看到他从里面走出来,他和一个很美丽的女人一起出来,谈笑风生,非常熟悉的模样。他穿了一套西服,我很少见他穿西服的样子,我不知道原来他穿西服是这么好看的,我不知道原来他穿着西服和大美人站在一起是如此合拍的。
他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
他的声音挺愉快:“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
我定定神,说:“我想你了。”
我听得见他低低地笑,“今天是怎么了?这可不像你。”
“怎么不像我?我就是这样的。你并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
“呵,你还不够了解我么?”他的话里有调情的意味,他当着另一个女人的面和我说着这样暧昧的话,我想冲到他面前去把手机砸在他的脸上。
我没做声,他把手机拿到眼前看了看,又接着说:“好了别赌气了,是我不好,这几天太忙了也没好好陪你。”
我扯了扯嘴角,“是啊,看得出来你的确很忙。”
他没在意,一边下台阶一边问我:“明天好不好?明天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餐。”
我说:“明天不行,我有个面试。”
他似乎是不经意地说:“还面什么试?我上次跟你说的公司的事,还没考虑好吗?”
我的指尖发凉,笑笑说:“我差点忘了,回头再看看吧。你后天有时间吗?后天来接我吧。”
他顿了一下,说:“行,那就后天。”
我挂了电话,看着他把手机放回衣袋,冲大美人耸耸肩,替她拉开车门。我躲在暗处看着他们,她穿了很漂亮的裙子,裙子有很漂亮的披肩,完美的发型,吹弹可破的皮肤,她高贵地笑着,钻进了车子。
方其睿也上了车,车子很快绝尘而去。我没见过他开这辆车,纯黑色锃亮的车身,我并不认识。原来我错得离谱,原来他不是只有开□□的命,可为什么我宁愿他就只有开□□的命?我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约会,他就是开着一辆红色的□□在楼下给我打电话,逗得我破涕为笑。猫猫她们一直都不看好我和方其睿在一起,说他比我大那么多还只开着辆□□能有什么前途,可是我没在乎过,事实上我以前也不觉得我有多在乎方其睿,我们之间一直是他比较主动,可是到了今天我才觉得我好像是在乎他的,他对我那么好,我怀念每次我叫他□□的时候他纵容又有点无奈的表情,但是他刚才对着那个美女笑得绅士儒雅,那是我从没见过的方其睿,陌生得叫我心慌。我的鼻子巨酸难忍,但是我不愿意在这夜幕下孤零零地哭泣,那是怨妇做的事,不是我。
一直到听到身后的声音,我的眼泪才落了下来。
“看够了吧?”莫绍谦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上车,我送你回学校。”
我重重抹了一把眼泪,冷冷地说:“不必费心了,我自己会走。”
我转身下台阶,他命令我:“站住。”
站住就站住,我转身冲他大喊:“你别以为你帮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告诉你,我恨你!我讨厌你!我根本就不想看见你!”
他居然挑挑眉,“你以为我会在乎么?”
“你怎么可以这么冷血?你知不知道被自己爱的人背叛有多么的痛苦?你知不知道他是我的初恋?一个女生的初恋有多重要你到底懂不懂?”莫绍谦的脸立刻寒霜密布,喊完了我才意识过来,是了,他怎么会懂,当年他不就是硬生生地横插一脚,活生生拆散了姐姐和萧山哥哥吗?像他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当然不会知道初恋的美好和珍贵。我讨厌他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就是想刺激他,又恨恨地加了一句:“我就是蠢,我就是忘不了方其睿的好,就像姐姐永远也忘不了萧山哥哥一样!”
这句话果然刺到了他,他的眼里燃起幽暗的火苗,脸色阴晴不定,但是他最终也什么都没说,伸出手来攥住我的胳膊,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毫不费力,他把我塞进车子,扑通一下丢在座椅上,我反应过来想拉开车门逃跑,他已经坐上了驾驶席,锁死了车门。
这种铜墙铁壁的感觉给了我一种奇异的安全感,我突然不想反抗什么了,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安静极了。车子开出了一段距离,我突然睁开眼睛问他:“你爱我姐姐对不对?”
我看见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骤然收紧,手背上的青筋隐隐可见,但是他并没打算回答我。
我自顾自地说:“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帮我,你说不是为了我,这我知道,但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理由呢?你并没有由着我被人利用,再借此去要挟姐姐,反而及时告诉了我真相。原来我一直都想错了,你不是没有放过姐姐,你是根本就放不下。我一直觉得方其睿对我很好,非常好,好到一句重话都不会对我讲,我以为那就是对一个人好的全部表现。今天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种好,你见不到她,你们之间本该已经毫无瓜葛,你甚至都不确定她还会不会想见你,但是她的妹妹有麻烦了,你立刻就出现了,还这样不遗余力地帮助我让我看清真相……”
他打断我,“你不用这么说,我没那么高尚。”
我不理他,“我知道你没那么高尚,你只是爱着一个人,却只敢在暗地里对她好。我一直以为你这样的人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原来我错了,高高在上的莫绍谦原来爱也爱得这么卑微。你连嫉妒都会,我提个初恋,你就冷了脸,因为你不是姐姐的初恋。绕了一大圈原来莫绍谦唯一在乎的却是那个他伤得最深的童雪,天啊,原来事实是这样的……”
他猛地刹住了车子,我被惯性带得往前一倾,又被安全带勒住了。莫绍谦伸手捏住我的下巴,路灯下他的脸是青色的,很可怕。他的声音比哪一次都冷,“别以为我一直不跟你计较,你就够格分析我了。我命令你闭嘴!”我却笑了起来,我的身体被安全带勒得很痛,我的下巴被他捏得很痛,最重要的是,我的心被方其睿刺得很痛很痛。现在有人陪我一起痛了,因为我看见莫绍谦的眼睛里怎么也掩不住的痛意,多好啊,痛也有人陪着,即使这个人是莫绍谦。
我想一个人了,她有一双这世上最温柔的眼睛,如果她在这里多好,她不会这样捏我的下巴,不会这样吼我,她会摸着我的头发安慰我,开导我,迁就我。姐姐,如果你看到莫绍谦此时此刻的眼睛,你会作何感想呢?会不会觉得很痛快很解气?他居然是爱你的,你走了一年多快两年了他也忘不了你,他只能这样默默地对你好,我能免于大祸全都是沾你的光。我要是你我就会觉得很解气,他让你受过那么多苦,原来他自己也不曾好过过。但是我知道你不是我,你不会觉得解气,你善良过了头所以不会为别人的痛而快乐,即使那个人一度让你痛不欲生。
莫绍谦又松开手,冷着脸重新启动了车子,我不再说话,他也不再理我。
最后我让他停在校门口,我自己走回宿舍就行。他没说话,到了东门就停了车,我打开车门,他也下车了。
“往哪边走?”他问我。
我意识到他是要送我回宿舍,心里有些感动。其实校园里晚上也很安全的,但是我放弃了和他辩论什么,很识相地说:“左边。”
一路无言,我一直在心里纠结着要不要和他道个歉,毕竟他帮我这么大的忙,我却故意刺激他,是我不对,但又觉得按他的作风肯定不在乎我的道歉。
到了楼下,我停住步子,说:“到了。”
他点点头,说了声:“上去吧。”就转身走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树缝间的路灯光洒下来,有种寂寥的味道。
我突然喊了一声:“莫大哥!”我第一次这么叫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脱口而出了,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停住步子转身看着我。
“谢谢你。”
“不必。”
“对不起。”
他没再说不必,而是站在原地,抽出一支烟点燃了。我看着那灰蓝的烟雾袅袅升起,四周都是静如止水,如沉寂的潭,仿佛只有这一缕烟是活物。隔着这一缕烟他的脸变得遥远而缥缈,轮廓依旧英挺,偶尔有夜归的女生从旁边经过,纷纷侧目。我们学校不是没帅哥,但是平心而论长相能像他这样出色的人实在罕见,更重要的是整个人有种气势在里边,这是那些青涩的男生们无可比拟的。
他手指修长,夹着烟吸了一口,吐出很漂亮的眼圈,然后说:“我很想她。”
第一次,我选择了无条件地相信他的话。
我想了想,说:“这句话应该说给正确的人听。”
他终于笑笑,把手里的烟头丢进了一边的铁皮垃圾箱,说:“北方夜晚天凉,上去吧。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姓方的那边你不用担心,我来处理,他不敢轻举妄动。我这边的事情快办完了,回去之前有时间的话,我再来看你。”
听到“方”字,我的心就一阵刺痛,我努力仰起脸,对他灿烂地笑,“好的。莫大哥再见。”
“再见。”他终于转身走了。
第二天我当然没有面试,第三天方其睿临时把晚餐计划改成了午餐,挂了电话我才想起来,今天是中秋,他当然有更重要的人要陪。新闻说今年的满月正好出现在十五,那么圆那么美的月亮,正好,我也不会想要和他一起仰望,那只会让我觉得讽刺,我们之间注定了已经是一场残局。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候,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那辆再熟悉不过的红色□□,握着手机哧哧地笑。猫猫穿着睡衣出来收衣服,探头朝楼下瞄了一眼,“不就是你们家□□来了,至于傻乐成这样吗,神经搭错线了?”
我挂了电话,说:“是啊。”
她放下晾衣竿,鄙薄地弹弹我的脸,“瞧你那点出息!”说完抱着衣服进去了。我使劲眨了眨眼把蠢蠢欲动的眼泪逼回去,转身进屋换衣服。
方其睿站在树下,看着我走向他。天气很好,阳光热烈,映着我的脸,我不得不微微眯缝着眼睛,方其睿一直没动,凝神注视着我。我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很漂亮,因为刚刚在宿舍,我换好衣服准备出门时,猫猫说我看上去像恋爱中的公主。
我走到他面前了他还是眯着眼打量我,我仰脸看他,说:“看傻了?”
他伸出手来捏捏我的脸:“今天真漂亮。”
我只是笑,价格够我做一年家教的裙子,又刚刚好是我的尺寸,穿在身上能不漂亮吗?
上了车他侧过身来吻我,我别过脸去,他有些不悦,我只好提醒他:“这是在学校,要注意影响。”
“回头补给我。”他并没在意,发动了车子,又说了一遍:“今天真漂亮。这裙子很适合你。”
“你的眼光选的,当然适合。”我照搬了他的原话,把手里的背包丢到后座,又说:“本来应该配个小点的包,但是我把你上回给我的文件带上了,只好背这个了。”
空气沉寂了几秒,方其睿说:“带它干什么?”
我若无其事,“之前我还以为你跟我开玩笑呢,也没管它。这两天看了看,有些地方不太懂,你这么忙,那就趁今天有时间给我解释解释呗。”
我屏着气等着方其睿的回答,他只是嗯了一声,我的心就沉了下去。
一袭淡绿旗袍的女招待把我们领到了一间包间门口,微笑着为我们打开门就转身下楼了。包间内部的风格是我喜欢的,紫竹质感的地板,朝北的方向是半透明的纱幕,外面居然临窗种有翠竹,今晚是满月,可以想见到了明月当空的时候,坐在室内看得见幕墙上的深色竹影,一定是风移影动,十分清幽。
从上车开始我的手机一直在震动,我没理它,中间我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只发了条短信。看得出来今天方其睿的心情不错,而且一顿饭吃下来,只字未提公司的事。真能演啊,我也陪着他一起演,一晚上我都觉得笑累了,他还是神态自若。包间靠纱幕的一侧有两个小沙发,中间是茶几,也许是设计来看着竹影聊天谈生意用的。吃过饭我跑到沙发上坐下,装模作样地看风景。方其睿很快跟过来了,坐在我对面,笑笑地看着我。我心一横,把一叠文件都拿出来放在矮几上,说:“你帮我看看这里。”
我正准备翻开,方其睿伸手在桌面上按住我的手,“今天不说这个。”
我抽回我的手,从包里拿出一支签字笔,“干嘛不说啊?反正现在有时间,你帮我把不懂的地方解释清楚了,我好签字。哈哈,我就要当自己的老板了,想想就兴奋!”
方其睿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我用我的招牌笑容毫无畏惧地和他对视,他终于说:“我来看看,哪里不懂?”
我捏紧了A4纸的边缘,说:“其实只有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事情败露了,我会被判多久?”
我的手腕被他猛地一下子攥紧,力气很大,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手腕从疼痛到麻木,终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他突然松开我的手,摸在我的额头上,也许我的全身都凉透了,所以感觉他的指尖温热。“你怎么了?瞎说些什么呢?”
我拂开他的手站起来,“方其睿,分手吧。”
你再也不是我的□□了。
我伸手去取搭在一边的背包,他的动作却比我更快,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手机被他拿到手里,屏幕一闪一闪。方其睿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唇角掠过一丝冷笑,居然接起电话。
莫绍谦的声音立刻传过来,方其睿存心按了免提。
“江帅帅!你发什么疯?我的话你当耳边风了?”难得莫绍谦竟然也有些气急败坏。
“莫总。”方其睿悠悠地说:“我还真不知道你这么关心我的女人。”
对面顿了一下,莫绍谦的声音恢复了沉稳,“方其睿,我警告你,不要动她。”
方其睿笑笑地说:“莫总说的是什么话?动她?我怎么舍得?”他含笑看了我一眼,又说:“况且我的女人,还轮不到你来心疼吧?”
莫绍谦并没理睬他的挑衅,而是说:“她是无辜的,你们这样做未免太过卑鄙。”
莫绍谦并不知道方其睿按了免提,所以我能清楚地听见他们的对话。我本来正伸手去夺我的手机,听到这句我的手僵住了——你们?
“过奖了,说到殃及无辜,我们还是跟莫总学的,您才是真正的高人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其睿知道姐姐的事?
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到莫绍谦的声音冷冰冰的温度,“方其睿,我不妨跟你直说,我手里有点东西,相信你绝对不希望被泄露出去。我现在就让我的人去接她,如果让我知道她少了一根头发,后果你自己知道。”
莫绍谦挂了电话,我还在呆呆地看着方其睿,他的脸色很难看,冷冷地哼了一声,回过头来看着我。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的脸上浮起一种晦暗的笑意,“宝贝,你怕什么?我又吃不了你。”我还来不及反应,他突然伸手扣住我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揽在我的腰间,将我拉进他的怀里,吻住了我。
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凶猛地吻我,我狠狠咬了他一下他也没有松口,我只觉得喘不过气来,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带着一圈黑晕,他的脸在我眼中更是森冷恐怖。我抬起腿来踹他,被他灵巧地避开了,一反手将我抡在沙发里,又扑上来掐住我的脖子,他的眼里居然闪着粉碎一切的恨意,语气凶猛,“我说你怎么这么清高,白送你家公司都不要,原来是傍上莫绍谦了,真是好手段,得了你姐姐的真传是吧?怎么样?跟自己的姐姐共用一个男人的滋味是不是很刺激?”
我从没想过方其睿居然会知道莫绍谦和姐姐的事,他的话说的这样尖刻,每一个字都像利剑般攒到我心里,所有的气血似乎都要从太阳穴里涌出来,清晰地感觉到血管突突地跳着。他的十指卡得我透不过气来,更让我觉得难受的是他不分青红皂白的羞辱,这样的奇耻大辱,侮辱了我们每一个人,连远在异国的姐姐都没能幸免。我的眼前全是茫茫的雾气,什么都看不清,汹涌而起的愤恨无可抑止:“是,我就是傍上了莫绍谦,我就是看不上你,你有哪一点比得过他?你是比他英俊还是比他有钱?没有!都没有!我姐姐早就出国了,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准你这么侮辱她!”
他的呼吸湿热地喷在我的脸上,“江帅帅,原来我一直都小瞧你了。你说说跟着我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得巴巴地往莫绍谦身上贴呢?他一个人要照顾你们姐妹两个,忙得过来么?你可真是……贱!”
他的话像密密的箭雨直直地射过来,锥心的痛。我是真的气急了,在涌起的泪水中拼命挣扎,“你放开我!你不就是想让我当你的替罪羊吗?遇上你是我倒霉,但是莫绍谦已经把真相都告诉了我,我不会上你的当了。以后我都跟你没关系了,贱不贱又关你什么事?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他突然松手,空气灌进我的鼻腔,喉咙,我几乎能听见呼啸的气流声。我佝偻起身子剧烈喘息着,方其睿站直了身子,冷笑了一声,“莫绍谦告诉你真相?我看不见得。你这样子就是个蒙在鼓里的傻瓜!你知不知道他说的‘我们’,还有谁?你知不知道当初是谁让我来找你的?”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我什么都不想听,今天晚上我已经承受了太多不堪,我想捂住我的耳朵拼命尖叫,我什么都不想听。可是他的每一个字还是清晰地传进我的脑中——
“知道慕咏飞是谁吗?”
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而我已经完全凝固成了一尊雕塑。
“莫绍谦没告诉你这个吧?”他残忍地微笑着,观察着我的蠢相,“他当然不会告诉你,慕咏飞要报复他和童雪,所以你才遭的殃。他在那里扮英雄救美多自得其乐啊,你是不是快把他崇拜到天上去了?你还真当我稀罕你啊?当初如果不是慕咏飞让我接近你,你以为我会看得上你?”
我终于艰难开口:“是慕咏飞让你找上我的?”
我不等他回答又接着问:“你侵吞恒盛,私占国有资产,却偏偏找上我来顶包,就是因为慕咏飞想报复我姐姐?”
他居然赞赏地看了我一眼,“对啊,不得不说你有时候还是挺聪明的。”
我的脑中嗡嗡作响,“你们一定会下地狱的。”
他的声音里有某种愉悦,“求之不得。”
我拼尽全力扇了他一个耳光。
几乎是同时,身后有人破门而入,一个人很快地冲过来拦在我和方其睿中间,我拎起我的背包不管不顾地转身往外冲,门口有穿黑西装的人拉住我,说:“江小姐,莫总很快就到。”
我挣扎着,“你让我出去!我不要呆在这里,放开我!我要出去!”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松开我,而是护着我穿过狭长幽深的走廊,一直到下了楼梯,到了大堂他才放开我,跟在我身后。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外面,可是外面的空气原来并不通畅多少,我依旧觉得自己仿佛被罩在一个没有氧气的玻璃瓶里,我努力地喘,努力地喘,呼吸却一次比一次重,心更慌,气更短。我甚至还一阵阵的干呕,只觉得止不住的恶心,我为自己感到恶心,为那些在我脑海中盘旋的和方其睿在一起的画面感到恶心,恶心透顶。我的心里闪过一个非常可怕的想法,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终于,我蹲在烈日下,双手圈住头,只是自欺欺人地想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不要抖得太厉害。
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讨厌秘密,因为秘密之所以为秘密,都是因为被揭开的那一刻,所有的事实暴露在日光下,那样触目惊心的丑陋,让人惟愿这辈子都从来没见过。所有的一切都是个虚伪的骗局,从一开始都是。我以为的我的初恋,我以为的我狼狈收场的一场爱情,我以为的好歹给过我一点真心的人,我以为他曾经是我的□□。可是真相像一把刀,毫不留情地划破了所有我所以为的一点虚无的美好,让我的心袒露出来,再热烈的日光也依旧只剩冰冷。
一只手温柔地抚着我的后背,我听见一个好听的声音在问我:“你还好吧?”
这个声音那么熟悉而又温暖,我瑟瑟发抖着抬起头,然后我就看见姐姐,她蹲在我身边,温柔地看着我。
“姐姐?”我喃喃地叫她。她迟疑了一下,轻轻揽住我的肩膀,说:“没事的,莫总一会儿就来了。”
她的香气给了我许久都不曾感受过的安全感,紧接着是天旋地转,我闭上眼睛,放心地倒在她的怀里。
再睁开眼是在车上,我蜷在后座,身上披着男人的西装,而且还靠在莫绍谦的肩膀上。我慌忙坐直了身子,莫绍谦没说什么,动了动肩膀,也许被我压麻了。
我急急地开口问他:“我姐呢?我刚刚看见她了。”
莫绍谦明显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是我的助理,我让她回去了。”
我摇着头不敢置信,“你骗我,明明就是姐姐,怎么可能是什么狗屁助理?”
他皱了皱眉,“你一个女孩子,说话怎么这么粗鲁?”
我已经哭了出来,拼命摇晃着他的胳膊,“明明就是姐姐,我看见了的!你骗我,你为什么不让我见我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方其睿是慕咏飞那边的人?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慕咏飞导演的这一切?你们全都在骗我!所有人都骗我……”莫绍谦轻易地攥住我的手腕不让我摇晃他,语气冷峻,“要哭要闹就今天,从明天开始不许再哭哭啼啼。”我还在哭闹,车子停下了,莫绍谦打开车门下去了。司机也下了车打开我这边的车门,我抬起朦胧的眼睛环顾四周,全然陌生的环境让我踌躇不决,莫绍谦弯腰对我说:“下车。”
他的声音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我止住眼泪,犹犹豫豫地下了车,司机在我身后关上车门,我一抬头,就看见一幢别墅,门口巨大的银杏树,秋风像是沉睡者的呼吸般舒缓,无数金黄的的银杏叶飘落,地上仿佛铺着金黄色的地毯。
那一地金黄的中央,站着我们的秦院长。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秦院长,她含笑看着我。莫绍谦喊了一声:“干妈。”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莫绍谦说:“叫秦阿姨。”
我呐呐地开不了口,秦院长走下台阶,迎着我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后退的冲动,但是又拼命控制住了。她走到我面前,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说:“孩子,跟阿姨进屋去。”我的手是一直冰凉的,现在突然被温暖包围,那种感觉,舒服得要命。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了几步。莫绍谦走在秦院长的另一边,三个人一起上了台阶。
秦院长说:“刚好今天是中秋,绍谦,你这孩子有心了,来陪我不说,还拐来我的学生一起。”莫绍谦倒是一副乖孩子的样子,我简直看直了眼。秦院长的语气像是开玩笑,我结结巴巴地说:“秦院……长,阿姨,不是……我……”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种感觉像是做了坏事的孩子被老师逮住了,心慌得不得了。偏偏秦院长还真是我的老师,在学校里我们的关系算不错的了,但是我从没想过会在校园以外的地方和秦院长相处,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在自己这么狼狈的状态下。
秦院长永远那么温婉平和,拍拍我的手臂说:“别紧张,绍谦就像我的孩子,他拿你当妹妹,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何况你本来就是我的学生,就当来老师家做客也行啊,你家离得远,大家一起过中秋热闹点,挺好的,是不是?”
我放松了一点,轻轻点点头,嗯了一声,终于说:“秦阿姨,我好累。”
秦阿姨把我送进二楼的客房,照顾着我躺下了,还帮我掖好被角。我是真的累了,闭上眼睛把自己陷入黑暗。感觉阿姨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还轻抚着我的额发,她的手很软,很暖,我听见若有若无的叹息,“这孩子,看着真让人心疼……”我被心里涌上来的感动弄得更加疲倦,于是真正地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漆黑一片,我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隐隐看得见房间里的摆设,摸索着打开台灯,柔和的光线里,整个房间安静得出奇。床边有早已准备好的衣服,我洗了澡换了衣服,迟疑着走下楼梯。
莫绍谦陪着秦阿姨一起坐在露台上,听得见他们在说话,不知道说什么,但是隔着落地窗远远看去,两个背影甚是温馨。我走到客厅和露台的通道口,看见皓月当空,天空特别的明净,月色皎洁,露台上如同铺了一层淡淡的白霜。我听见莫绍谦说:“干妈,事情就是这样的。我只能托付给你了,明天,请你陪她去医院看看,可以吗?”秦阿姨的声音很沉重,“我明白。”我死死咬住牙齿,抑制不住地发抖,无力地扶住门框。我觉得自己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但是他们同时回头。
秦阿姨站起来裹了裹披肩,笑笑地问我:“醒了?”
我乖巧地嗯了一声。
“饿不饿?”
我真的有些饿了,我看得见桌上有月饼,精致又小巧,但是毫无胃口。莫绍谦翘着二郎腿,问我:“吃月饼吗?”我感觉他像是故意逗我,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些,不客气地说:“我不喜欢月饼。”秦阿姨嗔怪的看了莫绍谦一眼。
“厨房有汤,我刚煲好,趁热喝点好不好?”阿姨特别的温柔,耐心地问我。
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说:“好。”
阿姨去盛汤了,我走到围栏边,有些茫然地看着远处的湖面,晚风清凉,将一池月色抚碎。
莫绍谦也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告诉你全部的真相,是因为……”
“我知道。”我打断他,“我是挺傻的,但是还不至于黑白不分。这件事不可能怪到姐姐头上,也不可能怪到你头上。我要是因此而怨恨姐姐或者责怪你,那我就是真的傻透了。”
莫绍谦双手撑着围栏,简简单单的动作,他做起来却是格外潇洒俊逸。他顿了一下才说:“江帅帅,你记住了——你一点都不傻,你很聪明,知道吗?”
被莫绍谦夸奖,我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受宠若惊。
我没说话,莫绍谦突然说:“还有一个人也不喜欢月饼。”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
我仰脸看着那完美无缺的一轮明月,说:“今天是中秋,姐姐一定会看月亮的。也许现在就在看,至少我们看的是同一个月亮。”
莫绍谦煞风景地说:“德国现在是下午两点。”
我想白他一眼,阿姨过来了,亲切地招呼我喝汤。
后半夜的时候我醒过来,兴许是白天睡多了,再也睡不着了。想看看时间却发现我的手机没拿回来,我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忙抓过背包翻了翻,录音笔还在,这是我耻辱的证据,也是方其睿浑然不觉的供词,我到底还是没白走这一遭。由于不知道时间,我有些焦躁,一扭头发现床头有闹钟,原来已经是凌晨三点了。想到中国和德国的六个小时时差,我突然激动起来,姐姐那边月色正好,也许她现在就在看着月亮。我连忙爬起来,披了件衣服跑到小阳台上。北方秋天的夜风吹在身上很冷,我裹紧了衣服,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这才看到楼下露台上的那个身影。
我终于相信了今天在餐厅外面轻抚我的后背的女子,真的只是他的助理而已,她们再像,也终究是两个人。我突然无比羡慕我的姐姐,她是何其不幸,但却又是何等幸运?连莫绍谦都说我很聪明,可是现在我觉得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爱另一个人这样深呢?莫绍谦爱童雪,爱到了骨子里。他把她爱成了标本,失去生命,也许永远都再也飞不起来,可还是那么拼命地保护她,把她搁在无人取代的高度,自己遥遥地守望着她。其他人只能远远观望,像望一座灯塔,那样亮,那样高,那样望尘莫及。
我收回视线看向远处,湖岸边种有梅树,叶子落了一大半,稀疏的枝枝叶叶,远远看去渐渐融入了夜色。天上有疏朗的星星,闭上眼,有凉而软的风从耳畔掠过。这样的夜色,适合想念,这一刻,我们在想念着同一个人。我想过下楼去到露台上,那里有更好的视野。但是,也许,我该让他一个人看着那一轮和姐姐共有的明月,一个人静静地想念。
而我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明天和秦阿姨一起去医院。
我紧紧抱住自己,眼睛茫然地看向远方,北国的夜空黑得隽净通透,像一个无底的黑洞,我多害怕我将跌入里面,永远不能回头。我想起我的妈妈,想起她半是气半是无奈地说我倔强,那还是我十九岁那年。在她眼里我也许一直都是那个十九岁的未经世事的死不原谅我爸的犟丫头,倔强却也单纯。我不知道她要是知道我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是不是会气晕过去。我想想就害怕起来,我想我要瞒她一辈子了,她有心脏病,如果被她知道我的生活成了这个样子,我真害怕我会亲自把我的妈妈活活气死。
我伸手摸索着攥紧了那支录音笔,我花了很大的代价才学会保护自己,并且极有可能继续付出更惨重的代价,但是我还是学会了。我想妈妈是对的,我一直就这么倔强。但是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像这样一直倔强下去,还是这份倔强注定只属于十七十八十九岁,翻过了二字头的年龄,我会不会就会在世俗面前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
我希望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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