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碧水

　　我点点头：“不错，这就是我想了十多天想出的结果。”

　　“脱脱，我常常想，人要怎样活着。或许在别人眼里，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能活着就很好了，可是我不甘心。我曾经答应一个人，要快乐地长大，我努力去做了；我曾经答应我的父亲，无论遇到什么境况都要坚强，我也一直在努力。我每天看到朝阳升起，就会对自己说，燕悲歌，你要好好过完这一天，因为你要快乐的活着；可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又会问自己，你真的快乐吗？对我来说，仅仅活着是不够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生活在最广阔纯净的天宇下，我饮着重曲河清冽的水，夏天我在漫山的野花中嬉戏，冬天我在萨迦寺浓浓的香火中听喇嘛们虔诚的颂经。那里的生活其实很简单，更没有大都这样的繁华胜景，但那是我真正快乐的时候，不是因为无忧无虑，只是因为我是自由的。”
　　“我知道你为我想了很多办法，我把你当作好朋友，所以感激的话不多讲。只是，即便一切都按你的设想发展，对我来说，仍是不够。仰人鼻息终不能长久，命运若不能由自己掌握，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你曾说过，我有一位伟大的父亲，不错，他教给我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人不能仅仅为留住一口气而活着，他总要让自己的生命有些价值。法师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都做到了，我不信我不行！我终归是他的女儿！”
　　“要怎样做，我还不知道，惟有审时度势，利用时机而已。不管要多久，我等得了；不管要我做什么，我忍得了。你让我读《通鉴》难道不是想让我明白这个道理？”
　　“我不知道你是想做什么，只是觉得，你也在等，你也在忍。那么，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请你教我，你懂得的，我也想懂，你会的，我也想尽力去学。比如，”我举起手中的玉笛，“这优美的笛声。”
　　脱脱一直很专注地看着我，听我讲完，还是微侧着头打量我，半晌突然道：“我在想是不是干脆杀了你更好。”
　　我笑了笑，把玉笛交还到他手中：“你是这样的人吗？”
　　他也笑了，眼中似有星光流转：“我到底还是小觑了你。那么悲歌，你信我吗？”
　　“信！”
　　“好，那么我答应你，你想要的，我会帮你得到！”

　　在大多数人印象中，脱脱应该是个懒散的人，才华横溢却不思进取；在有心人眼里，他可能是个城府极深的人，能力过人却又善于韬光养晦。但不管是什么人，应该都不会忽视他的存在，却又奇怪地不会感到威胁而愿与他交好。我与他相处的时间越久，见到的听到的越多，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当我这样对他讲的时候，他却笑眯眯地问，我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当时不答他，第二天送给他两张纸，也是笑眯眯地递给他第一张：“愿君十年之内若此。”
　　“效节望龙庭，麟台早有名。”脱脱读完，淡淡一笑，“承你吉言。”
　　“呵呵，莫失望，这里还有，愿君晚年若此。”
　　先未给他，我自己朗声读道：“《南华经》看彻，东晋贴观绝。西凉美酝一壶竭，蜡红灯照者。木棉雪被春初热，沉檀云母香慵热，梅花斗帐月儿斜。老先生睡也。”
　　他伸手接过，仔细地看，看罢摇摇头：“早年官场称雄，晚年林下悠闲，我倒惬意。”
　　“不雄踞朝堂，怎能大济苍生？心愿若未遂，怎能得享清闲？居庙堂之高，怀江湖之远，这才是你，脱脱，我说的可对？”
　　他看着我，笑容古怪：“要我说对吗？你这么个小丫头若都能看透我，我怕是也别想居庙堂之高了。”
　　我能看透？脱脱，你活的怕是不比我轻松，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要走的路，你要忧心国事，偏是朝局如此，你有时也想放下重负，所以还是因为你愿意让我看透吧。

　　这一年国家灾祸不断：正月广德、信州、岳州、惠州、南恩州民饥；二月绍兴、庆元、延安、岳州、潮州五路及镇远府、河州、集州饥；三月临洮狄道县，冀宁石州、离石、宁乡县旱；四月风烈、月食、地震频仍，饥荒干旱延续至五月；六月刚有好转，七月大水又至，特别是龙庆州雨雹大如鸡子，平地深三尺；八月则各地一直洪水肆虐。
　　这些都是后来我从脱脱那里听来的，听时只觉心惊，但从九月开始，却真正从脱脱的忙碌中看到处理政事之艰难。脱脱时任皇太子阿剌吉八（其实是皇帝的孙子）怯怜口怯薛官（怯薛：元朝的禁卫军。脱脱应该是太子的禁卫军统领），但皇帝此时命他协办户部赈灾事宜。我猜想是他自己想办法讨得这个差事的，怕是他又要像苏先生说的那样“懒懒的却极快极好的做事了”。

　　不知不觉间，新年就快到了。
　　这是我在大都过的第二个新年，去年的这个时候，因为仁钦坚赞老座师的辞世，我正陷在无处安身的惶惑里，外面的热闹反让我倍感凄凉。今年却是不同，尽管前路依然渺茫，我却生了很多很多的希望。
　　进到腊月，大都就开始隐隐有了年味，我在家里有点待不住，脱脱那么忙，我又不好去烦他，急得眼巴巴的。一天脱脱的贴身随从亦思马因来找我，说脱脱让他带我出去玩，我不由得大喜。
　　亦思马因带我到钟鼓楼一带玩，街市上实在繁华，除了卖日常用品的，还有卖氀毷貂豽等珍贵皮毛，珠瑁香犀等奇珍异宝的，我都不认得，全靠亦思马因讲给我听，难得他认识的东西倒多。我还看到了好多长相奇怪的商人，亦思马因说那些是析都（印度）、天方（阿拉伯）、高丽、缅国（缅甸）等国的商人，还有一些是从更远的西洋地方来的，我听了不禁啧啧称奇。
　　不过我还是最喜欢那些卖耍货的小摊，琉璃剌叭、江米人、面具、九连环、竹蛇、转花筒、袖箭、弹弓……看得我眼花缭乱，真是有趣。亦思马因给我买了好多小玩意，还带我喝了豆腐脑，这一天真是快活极了。
　　晚上，脱脱回来，我拿着我的东西去献宝，一样一样拿给他看，他好笑地看着我，说我到底还是个小娃娃，我心情大好，也不恼他，反而正正经经地谢他。这个人，你谢他，他反要不好意思，不再笑话我，说等过年的时候要亲自带我去看放灯、逛庙会。看他说的有兴致，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嗫嚅地开口了：“脱脱，我想去跟格桑曲珠大叔和德吉大婶一起过年，不知道行不行。”
　　他笑容不改：“好啊，有什么不行，我叫亦思马因送你去，不过过了初五就要回来啊。”

　　大叔和大婶看到我欢喜的不得了，不过十几天没见，他们又好像久别一样围着我问长问短。每次看他们这样，我心里都有些难过。为了法师和我，他们不远千里，来到这陌生的地方，我真的是过意不去。听说他们在侍奉法师前曾经有过三个孩子，可惜都夭折了，在他们心里，早把我当自己的孩子了吧。
　　这虽不是我们藏历的新年，大婶还是做了古突”(面团肉粥)来吃，这里的人讲究吃扁食（饺子），我们也包了，很有意思，大叔又买了炮仗来点，在哔哔剥剥的鞭炮声中，我在背水“梢儿（大桶）”的沿口贴上三块酥油，再插上三支点燃的香，新年到了！玩了一整天，我困倦极了，偎在大婶的怀里沉沉睡去，真温暖啊。

　　初五一大早，亦思马因便来接我，我却不想回去，只留大叔和大婶两个人，他们太寂寞了，我也舍不得。便央他回去跟脱脱说，让我住到十五，过完上元灯节。亦思马因缠不过我，就回去了。晚上他又来，说脱脱答应了，还说脱脱怕十五人多，让他那天来陪我们一起去看放灯，又放下些钱给大叔说是给我过年的花费，没等大叔推脱，他便走了。

　　十五那天，他果然来了。我们一起去看放灯，大都的灯会比我在张掖看过的热闹百倍，火树银花，真的照如白昼，各种彩灯争奇斗艳，路边货物陈列，酒肆满座。有一刹那我突然想到脱脱说起的灾荒，若是只看眼前之景，真是难以想象。
　　我们吃了元宵，我还买了一个兔子灯，想了想，又买了个莲花的。依依不舍地和大叔大婶告了别，我和亦思马因回去了。

　　进得府里，本想直接回自己房里，却看书房还亮着灯，侍从说脱脱一个人在里面看书。我想了想，提着莲花灯地进了书房。
　　他却是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平时总是带着懒懒笑意的脸，现在却显出几丝疲惫。我轻轻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转过身想出去，身后却传来了声音：“你还知道回来？”
　　倒吓了我一跳，回身看，脱脱还是靠在椅子上，只是眼睛睁开了，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让你初五回来，竟玩到现在。我还当你不回来了。”
　　咦，不是你应许了吗？不管怎么样，先讨好再说：“多谢你让我在大叔家住到今天，这些日子我很快活。”
　　他又哼了一声，抬起下巴冲窗边的几案点点：“唐其势前两天送来给你的新年礼物，让我转交给你。”
　　是一个小锦盒，我打开一看，是一对金镯。“见到他请替我谢谢他。对了，”我提起手中的莲花灯，“我也有礼物，这个送你！”
　　他斜睨了我一眼：“礼物？还不是拿我给你的钱买的，不诚心！”虽然这样说，还是接了过去。
　　我走到他跟前，伸出手来：“你给我的礼物呢？”
　　“没有！”
　　这个人今天真别扭。我想了想：“你这几日做什么了？”
　　“还能做什么，自己在家过年呗。”他还是有点气哼哼。
　　我恍然大悟，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脱脱的家人都不在京中，家里只有仆人，新年虽热闹，宾客盈门，大多也不过是官场应酬，他心里其实不喜欢这些虚应，我总是忘掉，过了这个年，他也不过就是十九岁罢了。（脱脱十五岁做官，二十岁做到相当副丞相，二十六岁就做相当于丞相的官，所以不是作者夸张。但实际上他现在应该是十二岁，行文需要，给他增了年纪，小说不求完全真实。）
　　“笑什么？”他不高兴了。
　　“没事，真的没东西送给我？”我故意抓住他的衣袖摇晃。
　　他皱眉看着我，过了一会，还是笑了：“走，出去给你看。”
　　原来是好多的焰火。
　　“你说过在张掖和合尊法师一起看人放焰火很喜欢，我买来好多，虽然年节里也看了很多，不过这些我们自己放，可好？”
　　“好啊！”真的很好，这一次，提到法师，我没有哀伤，真的很好！
　　脱脱让仆人把焰火摆了一院，好些人同时放，他自己也点了香亲自去放。
　　刹那间，繁华满天，花如千树，不远处，似星如雨落，“如何？”他回过头，灯火下，他好看的脸上有种孩子气的得意。我不由得开心大笑，冲他喊道：“真好看！”
　　他看着我，一瞬间，竟似怔住了，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我，我更是大笑：“怎么了，被震到耳朵了？老说人家呆，你怎么也会发愣了？”他回过神，绽开个大大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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