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何共未央

　　久微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是急速闪过的草木枯枝，奇怪的是她没有感到一丝疼痛，身后一双有力的臂膀始终将她牢牢护在怀里。
　　最终停下来时，久微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
　　楚卓铭被她压在下面，两只手犹自牢牢扣在她腰间。她一侧脸，立即感到脸颊上沾上了什么湿湿的东西，淡淡的腥味扑鼻而来。
　　她忙翻身坐起：“你受伤了？”
　　楚卓铭也慢慢坐起，皱眉看了看自己的右臂，道：“大概是刚才不小心划到，伤口裂开了。”
　　久微看看四周道：“那些人应该没那么快追过来，我们先找户人家借宿一晚吧，你的伤口要重新包扎才行。”
　　楚卓铭点点头，随她站起，二人向前走了一段，便来到了刚才看见的村子。他们最后在一户屋子里透着些灯光的人家门口停下。
　　久微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随之木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一双眼睛透过门缝狐疑的打量着他们。
　　久微上前解释：“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们原本是到这附近郊游，但是我朋友不小心摔下了山，手臂受了伤。我们走了很远才找到这里，可以让我们借宿一晚吗？”
　　那人犹豫了一会让，还是开了门。
　　久微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年轻妇人。门后是一个小小的院落，两三间屋子坐落在院子里。
　　妇人很快就收拾了一间屋子给他们。久微向她要了几块干净毛巾，打了一盆热水。
　　楚卓铭脱下外套，身上的衬衫已经别血染透了大半。久微脸色白了白，低声道：“你先把衬衫脱了吧，我给你重新包扎。”
　　待他把衬衫脱下，真正露出那个伤口时，久微心里还是忍不住一痛：刚拆了线的伤口完全裂开，翻出了里面的肉，血还在一点一点往外渗。
　　楚卓铭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只笑了笑，起身到盆架前，把一块毛巾浸入热水，用一只手拧干了，一点一点擦着胳膊上的血迹。
　　久微仿佛突然惊醒一般，走过去从他手中拿过毛巾：“我来吧。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楚卓铭道：“要不是你跟我一起走，说不定现在还好好地在火车上，是我连累了你才对。”
　　久微眼圈一红，低下头，什么也没再说。
　　待清理完伤口，盆里已经全是血水了。久微又向主人家要了些干净衣服和一点普通酒精，帮　　楚卓铭把伤口消了毒，重新包扎好，道：“我看……我们还是在这里暂时借住几天吧，你流了那么多血，现在走的话，万一又遇到什么情况……”
　　楚卓铭点了点头：“也好。折腾了大半夜，你先睡吧，我出去看看。”说罢便出了门。
　　久微环顾四周，屋子里只有一张大床。她只得上床躺在靠墙那一边，和衣盖着被子，闭上了眼睛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门轻轻地响了一声，睁眼坐起，是楚卓铭。
　　“吵醒你了？对不起。天快亮了，你接着睡吧。”说着就在屋内的桌子边坐下。
　　久微犹豫了一会儿道：“你……也到床上躺一会儿吧。主人家给了两床被子，这里也没有其他可以休息的地方，你胳膊上还有伤……”
　　楚卓铭道：“不用了，我不累。”
　　久微把被子掀开就要下床：“那我也不睡了。”
　　楚卓铭看了看她，终是没说什么，只和衣躺在了床外侧。
　　闻着他身上传来的淡淡气息，久微觉得意外的心安，这一觉竟睡得格外沉。第二天她是被院子里的声音吵醒的。睁眼只见楚卓铭已经不在屋子里了，窗户上的窗帘被人细心地拉上了，外面传来一阵“咯咯”的鸡叫声。
　　她换上主人家给的干净衣裳，走出门去，只见昨晚的少妇正在院子里喂鸡，屋子旁边一个草棚下，一头驴正拉着石磨缓缓绕圈。
　　那少妇见她出来，朝她和善地笑了笑：“早饭我已经准备好了，在屋子里放着，就是一些粗面馒头和稀粥，你随便吃一点吧。”
　　久微谢过她，四处望了望，道：“这位……大姐，你有没有看见我的那位朋友？”
　　少妇朝门外指了指：“他刚出去，说是去外面转转。”
　　久微想了想，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她在村子里绕了一圈，最后在村东头的一个小山坡上看到了楚卓铭。他背对着久微坐在草丛中，不知道在干什么。
　　“原来你在这里。”久微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只见他手中拿了两片草叶，像是在编着什么。
　　看见久微，楚卓铭淡淡一笑：“你怎么出来了？”
　　久微道：“在屋子里觉得闷，就出来转转。”
　　“你昨晚没受伤吧？”
　　“没……不过你怎么知道有危险，提前下了车？”
　　楚卓铭眼睛中冷光划过：“他们这点小伎俩还骗不了我。火车本应该在望城加一次燃料，结果我们到的前一天油料库偏偏发生了爆炸，这样的话，按原来的路线火车开不到苏州，只能临时改线，走清溪到苏州。昨晚火车一出故障我就觉得事情不对，决定提前下车，结果这里果然有人埋伏。”
　　久微听得有些难受，要经历过多少次死里逃生，才能练就这样的机警？
　　“这样的事情，你遇到过很多次？”
　　楚卓铭一时没有回答她，沉默地看了她几秒，转过头去：“如果我告诉你，你所知的我的那些过去，都是假的呢？”
　　久微一愣。
　　只听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什么从国外回来，学生物化学。哈！真是可笑。”他语气带上了些萧索；“那都是我父亲弄的金字招牌，在你们所有人面前，我是江南五省总督的儿子，风光无限，而在广州军政府，我是薛四，国民政府第五情报处，专门负责暗杀，清除党内异端，与各方秘密接洽，薛四，是情报处处长。”
　　他顿了顿，抬手对着阳光，细细端详自己的手指：“这双手，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他们想要我的命，也是应该的。”
　　久微不知该说什么，鬼使神差一般，将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他另一只手上。
　　半晌的静默，只有风吹过草木的沙沙声。初冬的阳光暖暖打在人身上，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我自小就和我的家人不亲近，只除了卓萱。我父亲从不过问我在做什么，我母亲则对我父亲安排的一切信以为真。我楚卓铭活了这么些年，真正放进心里的人，不多。所以，久微，你回去吧。”
　　久微一怔，没明白他话里因果联系。
　　楚卓铭看着她的眼睛：“我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说穿了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只能活在黑暗里，指哪打哪，没有退路。你让我第一次有了想回头的念头，但我们已经是不同世界的人了，你是富家小姐，你要走的是普通人的路，结婚，生子，然后和你的家人终老一生。很抱歉把你牵扯进这次的事件中，我会尽我所能补救，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忘了这两个月发生的一切，忘了我这个人，就当从没认识过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听，不要看，不要管，更不要再来找我。否则，”他轻轻把久微被风吹散的一缕头发掠到耳后：“我会不顾一切把你留在我身边。无论你愿意不愿意，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哪怕是下地狱我也在所不惜！”

　　暮色四合。
　　山林之中仍是一片寂静，鸟雀清脆的吱喳声回荡在山坳里，身后的村子上空渐渐被一片白茫茫的炊烟笼罩。
　　久微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楚卓铭已经回去了。眼瞅着夕阳西下，她站起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借宿的农家已经准备好晚饭了，楚卓铭正准备出去找她，刚迈出屋子便见她进门，只说了句：“开饭了。”
　　久微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只沉默着进屋吃饭。
　　这户人家只有昨天招待他们的少妇和她一个2岁大的儿子。饭后久微自觉地帮着她收拾碗筷。
　　少妇看着在院子里逗小孩玩的楚卓铭，再看看久微，嘴角抿出一丝微笑：“姑娘和那位先生真是般配。”
　　久微一愣，开口解释：“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那少妇望着她，眼神柔和：“我虽然住在这乡下，但好歹也算是经历过一些事情。我丈夫当年看我的眼神，和那位先生现在看你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
　　“你丈夫？”久微不禁好奇。
　　少妇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苦涩：“都是过去的事了。”
　　久微聪明地不再多问，收拾完碗筷，久微想了想，还是将手腕上的一只玉镯子褪下，递到少妇跟前：“……这位姐姐，我们出来的急，也没带什么钱，这只玉镯子你就收下吧，到集市上也能卖点钱，毕竟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
　　少妇怔了一怔，却是淡淡地把久微的手推回去：“你们遇到困难，我帮个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至于说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这几年不也这样过来了么，我不缺你这一个玉镯子的钱。”
　　久微只觉得她身上自有一股不容回绝的气质，只得把镯子收回。
　　“还有，”久微回头，那妇人微笑：“我叫夏子卿。”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离开了夏家，楚卓铭之前已经打听过，这里是清溪镇下辖的一个村子，叫夏家庄，出了村子往东走，几个时辰便可以到达清溪镇。
　　到了清溪镇，二人不敢再乘火车，只作农家打扮，搭别人的牛车或马车一路北上往苏州走。
　　一路上两个人都不太说话，楚卓铭一直沉默，久微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偶尔察觉到他的目光，撞上那道视线时，往往感觉自己仿佛要陷在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睛里，再出不来。
　　一路走了四天，第五天中午时分，两人总算进了苏州城，楚卓铭把她送到了宁家绸缎庄总行所在的那条街街口。
　　“到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了，你家绸缎庄的人都认得你，你去换了衣服就回家吧。”
　　久微沉默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待她匆匆忙忙换了衣服，随便抓了一套男装出来寻楚卓铭时，只见街口人来人往，哪里还有楚卓铭的影子？
　　她不甘心地从街头绕到街尾，最终抱着那套衣服呆呆立在街心半晌，慢慢地朝绸缎庄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临街的饭馆二楼，一个雅间内，雕花的窗户开了一半，可以清楚地看见底下街道上的情景。
　　楚卓铭端一杯茶，看着楼下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眼里闪过数道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缓缓开口道：“查出来是谁了吗？”
　　他身后的陈翌道：“已经查清了，是汪汉民主使的。”
　　楚卓铭冷哼一声，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阴霾：“这笔账我先记着，日后再慢慢算。许笠！”
　　一边的许笠应了一声。
　　“这段时间你留在苏州，暗中保护好宁三小姐的安全，不许出一点差错！”
　　“是！”
　　楚卓铭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陈翌你去安排一下，我一会儿回家看看卓萱，今天晚上必须赶回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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