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眉批

　　从这天开始，清扬料理完生意上的事情，回家向母亲问安后，便和天玉呆在一起，传授指点他的武功。先让他把扎根基的功夫练好，然后才传他拳脚和兵刃上的招式，同时，也把内功的心法一并教了。这内功是越练越深厚的，清扬自己年龄尚轻，功夫也不怎么深，这时候有了天玉，两人一同修习起来，师徒之外，倒又像同门兄弟了。
　　练武之外，清扬又教他学文，于是每天，师父不在家的时候，天玉就要上书房里去，按住性子老实坐上几个时辰，读书、练字，他虽然觉得搞这些个没什么用，可是师父既然一定要他学，他也就认认真真地学了。他资质聪明，加上勤奋，两个月下来，文才武功都进步得飞快，清扬甚感喜慰。他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孩子不是池中之物，总有一天，他会生出双翼，一飞冲天。

　　天玉练完了字，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阳春三月，外面阳光明媚，他实在很想去园子里练练拳脚，舒散一下筋骨，可是——“你还有功课没完呢！《礼运大同篇》，要背得一个字不差，你好象还没做到吧？师父回来查起来，看你怎么交代”。自己心里一通喊，天玉泄了气，重又坐回椅子上。老实说，个把《礼运大同篇》背不出来，他才不在乎，只是……他真的、真的不愿意看到师父失望的眼神……
　　“好吧，背吧。”他嘟哝着，开始背书，“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背不下去了。
　　他并没有忘记下面的文字，但背到这一段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心里好像忽然点着了一把火。“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可能吗？”他想起自己的苦难，想起自己身边的朋友亲人经历的苦难，想起那些辗转呻吟在天灾与官府残暴统治下的人们……他便很难相信，这世上会有所谓的“大同”出现。
　　一次清扬和他闲谈时说的话，又清清楚楚地响在他的耳边：“天玉，你见过北方洪水，大河泛滥的情景吗？千里沃野尽成泽国，河上到处漂流着人和牲畜的尸体……大批大批的灾民流离失所，有些人……有些人饿得只剩下两根筋支撑着头颅。我……我那年去北方做生意，经过灾区的时候，几乎走到那里都能看见饿得皮包骨头的人，追在我的车后面伸手讨一点吃的……有些人却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躺在路边倒气……还有些人走着走着，晃两下就倒下，再也站不起来……天玉你知道吗，我当时……都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啊！”
　　“你知道吗天玉？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个时候！朝廷赈灾的钱粮却迟迟不到，河阳城中囤粮满仓，守官却不肯拿出一粒来接济灾民——说这是供给拓边大军的军粮，一点也动不得！我和几个商人看不下去，主动想捐些钱粮，可是他们……可是他们……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他们竟然觉得我心怀不轨，有意邀买人心！就因为我不是个狄人！哈哈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就是想帮他们办好事，也是不行！……”他伏在桌上哽咽起来。直到现在，天玉还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师父涔涔而下的泪水，和压抑不住悲愤的声音。
　　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官府，世界上怎么还会有人在做着“大同”的梦啊……
　　“做梦……做梦……”天玉喃喃自语着，一只手随意翻动着桌上那堆书，随便抽了一本翻看起来。
　　哎？这书倒有劲嘛。天玉没想到自己随手一抽，抽出的是本兵书，里面讲的那些排兵布阵的方法、行军征战的规则相当详明，说也奇怪，看这书时天玉很容易就看进去了，书的内容不浅，他理解起来倒毫不费力。他沉浸其中，就这么一章一章地看了下去，一边读着书中的讲解，一边在心里模拟真实战场的情况，浑然忘了身周的世界。

　　忽觉身后微有动静，回头一看，石清扬正站在他背后，双手环抱，满面含笑地瞅着他！
　　“师父！”天玉叫了一声，“卜”地跳下椅子，“您回来啦？”
　　“啊！”清扬点头笑道，“都在你后边站半天了呢，你还一直没反应。怎么今天我这宝贝徒弟忽然转了性了，读书读得这么认真起来？我得去查查黄历，看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师父！”天玉红了脸，气鼓鼓地回道，“您说这话我可不服！您倒是说说看，我什么时候读书不认真了？”
　　“你呀！还是这个样子说不得！”清扬爱怜地点了一下天玉翘起的鼻子尖，“平常的时候叫你读书，你是不是眼睛在书上心在园里？是不是叫你练字的时候一会儿摆弄墨一会儿撮笔尖？嗯？是不是坐在椅子上时候稍长就和针戳屁股似地扭来扭去？——你别低头，这些都是我平常细细看出来的，有些时候你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可也就是从这些小事情上，我看出来你读书不够用心，或者说，是你根本心不在此，就算勉强为我读了，也从来不往心里去。对不对？”
　　天玉被他说低了头，心下暗服。说真的，他读书的这些毛病，有些确实连他自己都没感觉，但是，的确，他不觉得多读些诗词歌赋、四书五经之类的东西，对自己练武报仇有什么好处，如果不是师父一定要他读，他是宁可练功练得累死也不会去碰那些玩艺儿的。
　　“不过……你今天可不一样。”清扬微笑着拈起了那本书，随手翻阅，“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好书才能把你迷成这样……”
　　“嚯——”他的眉毛扬了起来，眼睛也睁圆了，用一种夸张的惊讶神色看着天玉，“兵法呀！好好好！看来我家天玉不但要学一人敌，而且要成万人敌了！”
　　“师父——”天玉大窘，脸更加红得厉害了，“您别取笑我了好不好？我今天……我今天……哎呀！不过是觉得这个有趣，看着玩儿的！”
　　“有趣？玩儿？”清扬慢慢收起了戏谑的神色，“兵者凶器，圣人从不轻用。行军打仗，一着有错，就是千万颗人头落地……天玉，这，可不是什么‘玩意儿’啊！”
　　他忽然严肃起来，倒叫天玉不知所措，大着胆子说道：“可是……师父，我又不是将军元帅，又没有机会打仗，大不了是个纸上谈兵，拿兵书消遣消遣，也没什么害处吧……”
　　“你怎么知道，你以后就一定没有机会领兵打仗呢？”清扬若有所思地望着天玉，他深邃的目光使得天玉的心忽地拎了一下——在这闪烁的目光后面，天玉似乎看出了一些什么东西，而且绝不仅仅是对自己的期许而已。
　　“再说，就算只是纸上谈兵，也不应该拿军旅之事当作儿戏。”清扬轻轻敲着那本书的封面，口气略微放松了一些，“即使是虚空模拟，也应该充分尊重它。想消遣，稗官野史多得是。要是你真想学些东西的话，态度还是端正些好。”
　　“是！”天玉重重点头。清扬一回头看见他的神色变得十分凝重，知道自己刚才那番正颜厉色有点过头了，于是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
　　“好了，我又不是在怪你，别那么紧张。对了，昨儿让你背的文章你会了没有？背来听听。”
　　“噢”天玉答应一声，跳下凳子面对着师父站好，开始朗声背诵《礼运大同篇》：“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
　　他忽然停了下来，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怎么了？”清扬专注地听着他背书，见他背得流利，一直颇为嘉许地微笑着，他忽然停下来叹气，让清扬着实有些奇怪。
　　“师父……”天玉询问地望向清扬，“你说……这世上，真的会有什么‘大同’世出现吗？”
　　清扬的笑容慢慢收敛了起来。
　　“你不相信。对吗？”
　　天玉默然。
　　清扬轻叹了一声。
　　“大同……大同……天玉，你没有错。在现在这样的世道里，‘大同’是个太遥远的梦，遥远得几乎不可以相信。可是天玉，你要知道，有了一个遥远无法实现的梦想固然让人痛苦，但如果连这个梦我们也不敢去做，那我们就真的，真的没有希望了。”
　　他抬起眼睛，望着窗外，现在太阳已经西斜，园林在落日的余晖里，呈现出灿烂的金黄。
　　“我们这个民族，经历的苦难太多太深了。一百多年前狄人入侵的时候，呵……也真奇怪……那些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争得死去活来的皇族们那么容易就屈服了，就这样子把百姓甩给敌人。胡虏们打进来……杀啊、烧啊、抢啊……很多从前繁华的城市变成焦土，鲜血到处流，甚至能把木头漂起来……他们就这样用屠刀打下这江山,把自己变成‘国人’——而我们反成了‘外人’。呵……我们不可以随便练武，不可以随便救济别人。写诗做文章更要小心，一旦犯了忌讳，死的可能不只是你自己……天玉，我知道你急于报仇，不觉得学文有什么用处。可是你知道么？一个人不读书，不知史，不明圣贤之理，那他就算武功盖世，也不过一介武夫。除了好勇斗狠，报复私仇，还能做出什么事业？天玉，你以为我所期望于你的，就止于让你成为一个武夫？练好武功，能报你自己的仇，可世上有冤有仇的人有多少？要是你学会了更大的本事，能为更多的人伸冤，不是更好？你也是向往着‘大同’的，它难道就只能是个梦吗？我不相信，我们那么多人，竟都会甘愿做异族的奴隶。不……总有一天，一定会有人起来抗争，一定会赶走胡虏、复我河山……天玉，现在看不到大同世，我们一起去创造一个，不好吗？”
　　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把很多压在心中许久的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天玉的脸上又慢慢泛起了红潮，他把头低下去了。
　　“师父……”他轻声说，“是我不好。我太狭隘了，只想着自己的私仇。没听你的话好好读书，不过您放心，以后不会了！”他迎着清扬的目光坚定地说，双眼闪闪发亮，“我要读书，要学兵法，要学一切有用的东西。您教我吧，我会很努力很努力的。”
　　“好孩子！”清扬微笑着拉起了他的手，用力握了一握。

　　不久以后，身在秀水的黎重辉收到了天玉的信，长长的好几页纸。
　　“您放心，我一切都好，不必太挂念我。”在叙述完这几个月的经历，并连篇累牍地夸赞过他的“恩师”以后，天玉这样说。
　　不知怎么地，初接来信时激动万分的黎重辉，此时无缘无故地感到了一阵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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