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有余粮

　　易龙山山顶的第二天。
　　北京时间，早上九点四十一分。

　　据不官方记载统计，到此时此刻起，整个易龙山山顶现存两千四百六十七人——男性一千九百八十一人，女性四百八十六人。
　　其中，青壮年男人一千四百零九人，青壮年女人（身体健康，相貌姣好）三百九十七人，老人五十九人，小孩儿六百零二人（10~18岁四百五十一名，十岁以下一百三十九名，襁褓中的婴儿以及刚断奶的孩子十二名）。

　　短短一天时间，短短二十几个小时。
　　整个禹城活下来的人，就这么不到两千五百名。
　　本以为，到了禹城的最高处——易龙山山顶，他们就有了活下来的机会。
　　可是，易龙山上的一天之内，残忍的夺食抢食行动下，活下来的人……不足从禹城逃出来的
　　百分之十。

　　汪塬记录下最后一笔……不，记录完毕，习惯性搭上一个顿号的时候，汪塬怔住了。
　　这是多么惊心怵目的一个真相啊？！
　　特别是那两万多，侥幸没有死在灾难之下，却死在同是逃亡人的“同伴”手中的人，他们该是多么的不甘啊！
　　不。
　　不是不甘。汪塬猛地摇头，摇掉了自己脑中的那一丝念想，握着自动铅笔的手指已经失去了血色，苍白得能看见皮肤组织下的青色微血管。
　　母亲妻子与儿子的鲜血，似乎还在灼烧着汪塬的脸。
　　是了，就是因为细心的妻子出门时，用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的小书包装了几袋威化饼干，寡居三十年拉扯他长大的老母亲担心他口渴，也顺手用买菜的环保袋装了一袋子矿泉水……就是因为这些，就是因为这些细微的贴心小动作，他的母亲妻儿遭到了毒手，生生被人折杀在自己面前。
　　母亲和妻儿的鲜血，就像地下泉水得到释放，“噗”地一下，全部喷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脸上，她们连惨叫都来不及喊出口，直挺挺地，仰倒在汪塬面前。

　　曾经。
　　汪塬也是事业有成，有房有车小有家产的小康之家的一家之主。
　　曾经。
　　汪塬以为日子就这样顺顺趟趟地过下去了，他还和妻子开始攒钱，准备儿子小学毕业后，就把小家伙去华国首屈一指，世界享有盛名的华国首都国际军事学院学习。
　　曾经。
　　汪塬搂着妻子说：“老婆，将来咱们都老了的时候，咱们两口子去西省的山旮旯弄一栋小屋子，绝对不给咱儿子添麻烦。”
　　曾经……

　　很多的曾经。
　　然而，所有的曾经，所有的憧憬，就这么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禹城没了，被海水吞没……他的事业，他的家没了。
　　食物没了，被人抢夺走……他的母亲妻儿，血洒一地。
　　他汪塬……却活下来。
　　为什么独独就自己活下来了呢？
　　汪塬反复问过自己很多次，然而，他总是找不到答案，因为，每当他这么想时，他如今的老板——那个他早就有所耳闻，号称禹城地下王国KING的男人，蒋显——总会适时地指派他做一些事，一些能让他忙得晕头转向的事。
　　汪塬很多年不给人打工，初初还能挨得过去，毕竟用工作麻木亲人惨遭意外的打击，是很有疗效的。但是……随着越是全身心地认真投入工作中，汪塬发现的“真相”就越残酷惊心，他心底的那一根弦儿，悄悄地出现了崩毁的趋势。
　　望着抹不开的阴霾天空，汪塬脸色狰狞，内心一片滚腾腾地咆哮：贼老天，你到底有没有眼？！

　　“汪哥？”
　　汪塬闻声猛地回神，发现身边坐着一个少年。
　　少年叫孟珦，今年十七岁，原本正是高中马上要迎接高考的高三学生，然而，一场灾难，孟珦被哥哥带着逃离了禹城，来到了易龙山。
　　孟珦的哥哥，就在昨天“出任务”时死了，死得很不值得，居然是绊倒石头，把自己给捅了。
　　看着少年孟珦美好明媚的眼睛，此刻被渲染上了一股为了求生豁出去的抉择，汪塬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到底是难受呢？还是该为孟珦庆幸。

　　似乎看出汪塬的想法，孟珦嘴角一翘，笑了：“汪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哥死了，我在担心活不下去？”
　　汪塬微微一愣，却也点头承认。
　　孟珦摇摇头，认真地看着汪塬道：“汪哥，其实我哥有这么一遭，是迟早的。”看着汪塬在自己这句话后怔然的表情，孟珦好笑地解释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汪哥比我更清楚。只怕……往后更难。”
　　说话间，孟珦的目光投向山下：“汪哥，听说海水上涨了十一米。”
　　汪塬这下无言以对，眼色一沉，也盯向那一片污汪汪地海水：“阿珦，蒋先生出去办事了？”憋了许久，汪塬才找到一个借口，岔开了这沉闷的气氛。
　　孟珦点点头：“蒋先生过去那边了，听说……那边还有位没搭乘直升机离开的太子爷。”说着，孟珦对着汪塬比了比大拇哥，挤眉弄眼道：“这可是华国那一票太子爷中，首居翘首的一位哟。”
　　“哦？”汪塬也生出好奇。
　　“听蒋先生身边的曲叔说了，蒋先生的父亲当年就是那位家里爷爷身边的警卫员，人家那位爷爷，不单单是禹城，乃至华国都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四下看了看，孟珦俯身凑到汪塬身边，压低嗓音如是道：“曲叔说了，这位太子爷将来也是一个人物，绝对不是那些草包窝囊废，蒋先生不敢得罪这位太子爷，估摸着是去递橄榄枝的。”
　　听孟珦这么一说，汪塬脸色变了几次，最后平静下来，眼底却是一片惊涛骇浪……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应该知道那位太子爷是哪家的太子爷了。
　　“难怪……”汪塬嘀咕了开头两个字，后面的话戛然而止，眼底原本还存留着不少的绝望阴霾，因为孟珦的这个内部消息，全数散尽：要是是那位老人家的孙子，那么，易龙山肯定不会被救援队遗忘的。

　　山顶的另一边。
　　汪塬和孟珦谈论的人——他们的蒋先生蒋显，已经只身一人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蒋显刚到林昭的“领地”，看到的完全不同他那边的散乱，当然，也没有他那边地“生机勃勃”……这些人几乎都饿得焉儿败地两个一双，三五一伙地靠坐在一起。
　　一处平地上，燃着一堆篝火，一个年轻男子正在伺候着篝火上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钢盔，里面，似乎正煮着不知道林昭从哪里找到的方便面，还有红烧牛肉味的。
　　呃，为什么这么确定是林昭的食物呢？
　　蒋显十分自负地想：如今的易龙山山顶，除了自己能和林昭来个平手（确定？），恐怕再也没人能与林昭抗衡了吧？
　　抽了抽鼻子，蒋显虽然不吃方便面，但是小时候吃了不少，现在闻到这个味儿，还是十分怀念的……于是乎，肚子也很不客气地抗议了。

　　中间煮泡面的男人听到蒋显那么明显的动静，抬头看了蒋显一眼，眼中十分鄙夷。
　　这情形，让蒋显有些发愣：好……多年了，好像就没人敢这样对待我了……
　　不过，那年轻男人可不管蒋显的心思多么震骇，用一次性筷子在钢盔里搅了交，拧起钢盔上的绳子，就往一块岩石方向走去。
　　蒋显记得，好像，林昭住的地方，听说就有这么一块天然的挡风石头……莫不是，这小子是林昭的马仔？还是就是林昭带在身边的小傻子？
　　要是这样的话，这小子那眼神儿，可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傻啊？！蒋显想法在脑子里转了千百遍，可是脚，却像是被人孔子穿孔系了牛绳儿的大黄牛，屁颠屁颠地跟在了男人身后，也往岩石方向走去。
　　嗯，蒋显绝对不承认他是被红烧牛肉味的方便面牵了鼻子走，绝对！

　　没有绕过岩石，蒋显果然看见林昭。
　　嗯，也看见老妈子似的林昭临大少爷，此刻正抱着一个干净得有点像文艺腔里所谓的“跌落凡尘的谪仙”的男孩儿……虽然这“谪仙”有点怪，有点傻呆呆的……两人正脑袋碰着脑袋，似乎正在盯着手中的什么东西讨论着。
　　林昭和那“谪仙”讨论得起劲儿，没有注意到蒋显，情有可原，真的，蒋显觉得情有可原……要知道，自打他第一次见到林昭起，这位太子爷的任何举动，绝对是“情有可原”的，嗯，你不想原谅，大少爷会用他的千百种手段让你乖乖原谅。
　　你别把林大少爷想成那些动粗的莽撞粗人……蒋显下意识地抿了抿嘴，有点心有戚戚然……这位林大少爷除了热身锻炼，从来都不屑动手，嗯，单单是这位大少爷不知道怎么生出来的脑瓜子，足够有成千上万中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比挨一顿胖揍还凄惨的计谋，让你“尝”了一次，真的会永生难忘。
　　林大少爷不理不睬，人家有资本，可是，那个小马仔，你翻什么白眼？！
　　蒋显不乐意了。

　　“哟，蒋先生怎么纡尊降贵来得咱着破烂地儿啊？”其实林昭早在蒋显踏入他的“领地”时，就知道了，不过，他真的不待见这个人。
　　要不是看着蒋显看田籍的眼神太过于有攻击性，想着田籍那瘦精精地田鸡样儿，估计都不够蒋显一筷子，所以，这才开口。
　　果不其然，在听到林昭“蒋先生”三个字后，田籍一哆嗦，居然躲到了左小轩身后。
　　林昭揉了揉眉头，这田籍，一天的时间，怎么就变这个模样了？

　　林昭出声了，终于注意到蒋显，让蒋显的存在价值不被自己置疑了，蒋显自然大人不计小人过，没理会那不长眼的小马仔。
　　笑眯眯地厚着脸皮靠近林昭……跟前的那一钢盔方便面，蒋显吸了吸鼻子，毫不客气地抓起筷子，开始往嘴里捞。
　　只是筷子还没到嘴边，蒋显就发现筷子不见了，跟前的钢盔也不见了。
　　一愣，抬头一眼，筷子与烫手的钢盔，已经落入了“谪仙”手里，林昭正挑着眉头，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蒋显这才知道：谪仙，狗屁的谪仙，完全就是那个被林昭带在身边弱智的小傻子。

　　从下属那里知道，林昭很紧张这个孩子，蒋显“打狗”自然也要看主人。
　　因此，看着林昭，蒋显没和左小轩计较，依旧笑眯眯地跟只掉毛老狐狸似的，道：“林少，这次我可是来递橄榄枝的。”

　　橄榄枝？

　　“橄榄枝能吃吗？”抱着钢盔迂回逃回林昭身边的左小轩，用一个杯装速溶咖啡的纸杯子盛了一筷子泡好的方便面递给田籍后，就着一双筷子，和林昭你一口我一口地一边吃着方便面，一边怯怯地瞅了一眼直愣愣盯着泡面咽唾沫的蒋显，身子一缩，只留半个人在外面，还不忘紧紧护着钢盔。
　　“噗……咳咳咳……”猫在后面吃泡面的田籍听了左小轩的话后，猛地呛咳起来……一根面条恶心巴拉地居然从鼻子里钻了出来，悬吊吊地挂着，晃悠啊晃悠。
　　林昭宠溺地揉了揉左小轩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小轩，记住了，不要乱吃东西，特别是橄榄枝。”
　　“为什么？”左小轩依旧护着钢盔，歪着脑袋仰望林昭：“难道不好吃吗？”
　　林昭极为认真地点点头，道：“嗯，吃了会拉肚肚。”
　　左小轩一脸恍然大悟：“好，小轩不吃橄榄枝。”说完，又喂了林昭一筷子方便面，林昭眼底柔得都快沁水了。

　　只是。
　　蒋显的脸，变成了霓虹走马灯。
　　红了白，白了青，青了黑，黑了红……
　　看到鼻子下面晃悠着一根面条的田籍，蒋显的眼神能杀人，还是秒杀。
　　于是，田籍又是一哆嗦，一片繁花手影，鼻子下的面条不见了……蒋显听到“哧溜”一声，田籍的嘴巴在津津有味地蠕动。
　　蒋显嘴角一抽，胃里一番翻滚，脚步不稳地后退两步，捂着胃，咬牙发誓：老子再也不吃方便面了，我勒个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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