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天葵二十四年，十月初八。
　　这是我自生病以来第一回见到姜阙，在我与童太后准备要去往千佛寺的马车前。
　　姜阙是刚刚下朝，还着着朝服，严肃而正经。
　　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他真的想让我回来吗？可是为什么那么久的时间他都没有来看我？
　　他其实巴不得我死吧，这样贵妃的位置就可以给他心爱应珞或者是别人了，谁都可以，谁都比我更得他心，可是，梦里他的声音那么真实，扯住我离去的步伐。他真的想我回来吗？多少次我的病情复发，心痛难忍，我在梦里哭喊，他都不曾出现，都不曾关心，他真的想我回来吗？
　　今日我终于见到他了，他的样子与眼前有些不太一样，可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我却看不出。
　　他走到马车前，众人向他行礼，他只对着太后行了一礼说了些保重之类的话，我站在一旁，就好似一个透明人。我心中难过，感觉有些头昏，搀着太后的手更像是依靠着她站立。太后感觉到我的力道加重，便笑笑道：“皇帝，你再不放哀家走，哀家可是天黑了都到不了千佛寺啊。”姜阙也笑笑，点点头，这才看了我一眼，示意我服侍太后上车。末了又掀开车帘来，同我说了第一句话：“安音，好好照顾母后。”
　　我自他掀开车帘的那一瞬间便开始屏住呼吸，似有预感他要同我说话，他看向我的时候，我脑中闪过一大堆的话。
　　“阿音，好好保重。”
　　“阿音，莫再病了 。”
　　“阿音，路上小心。”
　　我没有想到他对我这个大病初愈的人说的第一句话会是“好好照顾母后”
　　我生病的日子里，连将我视作眼中钉的童妙卿都来瞧过我两回。他却一回都没出现。
　　连被她放在手心里宠爱着，本该丝毫不将我放在眼中的应珞都带了许多药材来给我，他却对我不闻不问。
　　不是说他在我床前坐了整整一夜吗？
　　现下，我就站在他面前，他却连一句关心都不愿施舍。
　　我将十年的光阴耗费在他身边，他连多瞧我一眼都不愿。
　　我努力咬下嘴唇，极力控制呼吸，却控制不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固执地不肯应他。我悲哀地发现，自生病以来，我的意志似乎越来越脆弱，姜阙的一举一动越来越放在心上，我心中也有越来越多的恐惧。
　　是谁说的恐惧来源于在乎。
　　“阙儿。”童太后的声音里有一些责备。
　　姜阙将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一下，对着我道：“也好好照顾自己，别再病了。”
　　我依旧没有应他，我担心“未语泪先流”。
　　我越来越不能左右自己，不能恢复以往的淡然，我想快快离开他，不用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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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有多少意外呢？
　　比如说我并无心与荣千晏交好，却意外地被她信任，直至让我害死她。
　　比如说我并无心要救童太后，只是刚还被绊了一下，却意外地替她挡了致命的一箭。
　　并非后悔，只是童太后感动的表情叫我觉得心虚，茗湘明显受惊吓的表情叫我觉得抱歉。
　　我原本不能接受自己命不久矣，现下却不得不接受，是真的要死了，只是死之前还给人添了心理负担真是不好。
　　不知道茗湘会不会因为保护不利受到责罚呢？
　　我拉了拉太后的衣袖，她将耳朵附到我的脸旁，一点儿也没有太后的威仪。
　　“阿音，你要说什么？我听着。”
　　“别怪茗湘。”她看向我，一脸悲伤。
　　这群杀手模样的人究竟是谁派来的，想要杀掉谁，他们最终能不能得逞，我都管不了了，我连自己的姓性命都管不了了。
　　刀剑厮杀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姜阙的脸却离我越来越近。
　　我悲凉的半生从见到他脸开始，又在他脸的影像中结束，算是有始有终了。我可以认命地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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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葵二十五年，十二月廿三。
　　其实在我看来，时间当真有奇迹也不当浪费在我这样的人身上，左右心疾都会要了我的命，可我却切切实实地活了下来。修养了几月，我的身子好地七七八八。今日太后还大宴群臣以庆贺我的大难不死。
　　我的人生似乎有了一些起色，太后娘娘当我作她的亲生女儿，姜阙待我也多了尊重。茗湘说朝野上下对我的评价颇高。有许多说话有分量的老臣都上书让姜阙立我为皇后。
　　我无意于后位，左右将栖凤宫赐予我，我依旧会住在颐天宫；将封印交予我，我也懒于去管后宫女人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何必叫陛下为难呢？”我听罢茗湘的话回答道。
　　“倒是童丞相为难地很，一面，您救的是他的姐姐，不能不说有功；一面又希望自己的女儿作皇后，不能承认您有功。愁得他，都三日没上朝了。“
　　我明显感觉到茗湘与我说话与从前大不相同。从前她恭敬沉稳，偶尔也对我处事隐忍的不满，现下多了亲切，用词也活泼起来。这让我高兴，至于她说了什么，便也不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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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自我大婚以来，第一回成为这种群宴的中心，四方的敬贺叫我难以招架，好在太后娘娘替我回了群臣，又说了些祝愿的话，大家才安静下来观看歌舞。
　　我坐在姜阙身旁，一段歌舞的间隙，他突然端起酒杯来向我敬道：“爱妃此番忠义之举，着实叫朕佩服，朕敬爱妃一杯。”
　　“陛下折煞臣妾了。”
　　我将杯中之茶饮尽，止不住心中酸楚上涌。
　　十年来，他身边的女人不断地变换着，他却从不愿意在我身边多留片刻，他厌恶我，漠视我，给我希望又让我绝望。现下他说他佩服我，可是，我哪里想要什么佩服，我从来也不想得到他的佩服。
　　如果能得到他的爱，即便同画眉，许珮瑗，韩裳霓，荣千晏她们一样死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佩服？多么可笑啊！
　　我心中冷笑着，避开姜阙的目光，往席下瞧去。
　　应珞面色平静，随手把玩着纯金的酒杯，似对上面的花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童妙卿看似认真地在看歌舞，仔细看会发现她一直死盯着一个舞姬，没有表情的脸看起来有些吓人。
　　宁嫣面带微笑，正听她的侍女与她说着些什么，然后她轻声吩咐，娴静温和。
　　迟尔烟很认真地在看歌舞，偶尔还偷偷比划，我猜她对这只歌舞很是欣赏。
　　林韵先……已经没有林韵先了，她早在一个月前便被乱箭射死在城门上，带着千疮百孔的身体被沉入囚尸湖中，那是这个国家罪孽最深重的人的归宿。因为他意图谋杀太后，虽然结果是阴差阳错地差一点儿杀死了我。
　　她在我身上留下一道箭伤，就被报以一身的箭伤，茗湘说这很公平。我无法认同。没有人比我这个死了两回的人更明白死亡的凄凉。
　　可是……可是……
　　活着对我来说又何尝不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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