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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与谎言
周六的早晨,雪已经停了。
柏林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像一块不够厚实的裹尸布,勉强遮住城市的伤痕。阳光苍白无力,从云层的缝隙中勉强漏下几缕,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米哈伊尔站在公寓窗前,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凉透的代用咖啡,看着楼下街道上早起的行人。
他的左臂内侧隐隐作痛。
昨晚从餐厅回来后,他几乎没睡。凌晨三点,一种熟悉的、尖锐的警报感在脑海中响起——那是受过训练的身体对危险的直觉反应。他迅速起身,没有开灯,摸黑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
街对面,一辆黑色轿车已经停了至少两小时,引擎没熄火,排气口在寒冷的空气中喷出白烟。车里有人。不是平时的监视者,那些人会更隐蔽,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停在正对面。
米哈伊尔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布伦纳。或者她手下的人。他们在测试西格蒙德提供的“保护”的界限,也许在等待他犯错,也许只是施加压力。
他退回房间中央,在黑暗中思考。西格蒙德说过,布伦纳对他在第四处的“特殊待遇”不满。周五的会议可能与此有关。现在,他们直接监视他的公寓,这是一种挑衅,也是对西格蒙德的试探。
米哈伊尔走到书架前,但没有碰那本俄德词典。他蹲下身,手指摸索着地板上一块松动的木板——不是之前藏微缩胶卷的那块,而是另一处,更隐蔽的。他撬开木板,从下面取出一个小铁盒。
里面不是情报,而是一套简易的急救用品:绷带、碘酒、针线、小刀。还有一把小巧的、可以藏在袖口的弹簧刀。这些是每个潜伏间谍的标准装备,希望永远用不上,但必须随时备好。
米哈伊尔取出碘酒和绷带,坐在床边,卷起左臂的袖子。在肘关节上方约十厘米处,有一道已经愈合的旧伤疤——那是多年前在训练中留下的。伤口很浅,早已痊愈,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白色痕迹。
他盯着那道伤疤看了几秒钟,然后拿起小刀。
刀锋在黑暗中闪过冷光。米哈伊尔深吸一口气,用刀尖在旧伤疤旁边划开一道新的切口——不长,约三厘米,但足够深,鲜血立刻涌出,顺着小臂流下。疼痛尖锐而清晰,让他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他放下刀,用纱布按住伤口,等待血流减缓。然后仔细地用碘酒消毒,用绷带包扎。动作熟练,精确,像在完成一项日常工作。
完成这一切后,他走到洗手间,打开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但眼神冷静。他清洗了小刀,擦干血迹,把急救用品放回原处,地板恢复原状。
然后他回到床上,躺下,闭上眼睛。伤口在绷带下持续作痛,像心跳的节奏,提醒他刚刚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一个借口。一个理由。一个今天不去任何地方、不见任何人——尤其是西格蒙德——的合理原因。
上午九点,电话响了。
米哈伊尔从浅睡中醒来,伤口在移动时传来一阵刺痛。他走到客厅,拿起听筒。
“罗泽先生?”是埃伯哈特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急促,“少校让我联系您。您今天需要来一趟大楼。”
“今天?”米哈伊尔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虚弱,“恐怕不行。我昨晚……出了点意外。”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意外?”
“我在家摔倒了,手臂划伤了。伤口有点深,需要休息。”米哈伊尔说,目光落在自己包扎好的左臂上,“抱歉,麻烦您转告少校。”
更长的沉默。米哈伊尔能想象埃伯哈特在思考,在评估这些话的真实性。
“严重吗?需要医生吗?”
“不用,已经处理过了,只是需要休息一两天。”
“我会转告少校,”埃伯哈特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米哈伊尔放下听筒,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谎言已经说出,戏必须演到底。他今天必须待在公寓里,表现得像一个真正受伤的人。
他走到厨房,烧水,准备泡茶。动作刻意放慢,左手尽量不用力。伤口在绷带下隐隐作痛,但可以忍受。比起他受过的训练中的伤痛,这不算什么。
十点钟,门被敲响。
米哈伊尔的心跳加速。他走到门前,从猫眼往外看。不是埃伯哈特,也不是布伦纳的人。是两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提着医疗箱。
“罗泽先生?”其中一个年长的男人说,“冯·施特恩少校派我们来检查您的伤势。”
西格蒙德不相信他。或者,西格蒙德相信他受伤了,但需要确认伤势的真实性和严重程度。
米哈伊尔打开门。
两个医生走进来,年长的那个大约五十岁,头发灰白,表情严肃。年轻的那个三十出头,金发,蓝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公寓。
“我是克劳斯医生,这位是我的助手穆勒医生。”年长的医生说,放下医疗箱,“少校很担心您的情况。请让我们看看伤口。”
米哈伊尔点点头,解开衬衫扣子,露出左臂的绷带。克劳斯医生小心地拆开绷带,露出下面的伤口。
伤口看起来很糟糕——红肿,边缘有些不规则,血迹已经渗透了纱布。这是米哈伊尔精心设计的效果:他用小刀划开后,又用指甲轻微撕开了一些边缘,让伤口看起来像意外造成的撕裂伤,而不是干净的切口。
克劳斯医生仔细检查伤口,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按压周围组织。“怎么发生的?”
“昨晚回家时,在楼梯上滑倒了。”米哈伊尔说,声音保持平稳,“手臂撞到了楼梯扶手的金属边缘。”
“什么时候?”
“大约凌晨一点。”
克劳斯医生点点头,从医疗箱里拿出消毒剂和新的绷带。“伤口需要重新清洁和缝合。已经有些感染迹象。”他转向助手,“准备缝合包。”
穆勒医生打开医疗箱,取出器械。米哈伊尔看着那些闪光的金属工具——针、线、镊子、剪刀。熟悉的场景,但这次他是病人。
“可能会有点疼,”克劳斯医生说,开始消毒伤口。
碘酒接触到伤口时,尖锐的疼痛让米哈伊尔咬紧了牙。他闭上眼睛,深呼吸,让疼痛流过身体,像接受一场必要的洗礼。
缝合过程持续了大约十五分钟。克劳斯医生的手法熟练而精准,针线穿过皮肤时只有轻微的刺痛感。米哈伊尔数着针数:七针。一个不大不小的伤口,需要休养几天,但不会留下永久性伤害。
“好了。”克劳斯医生剪断缝线,贴上新的绷带,“伤口不算太深,但需要保持清洁干燥。至少休息三天,避免用力。我会给您开一些消炎药。”
他从医疗箱里取出一个小药瓶,放在桌上。“每天三次,每次一片。如果出现发热或伤口化脓的情况,立刻联系少校。”
米哈伊尔点点头,“谢谢您,医生。”
克劳斯医生开始收拾器械,但穆勒医生还在打量房间。他的目光扫过书架,扫过桌面,最后落在米哈伊尔脸上。
“您一个人住?”他问,语气听起来像是闲聊。
“是的。”米哈伊尔说。
“在柏林没有家人?”
“没有。”
穆勒医生点点头,但眼神里有一丝米哈伊尔不喜欢的东西——好奇,或者怀疑。这个年轻医生可能不只是医生,也可能是保安总局的人,被派来观察他,评估他。
“您的俄语很好,”穆勒医生突然说,指着书架上几本俄语书籍,“我在大学学过一点,但远不如您。”
米哈伊尔的心跳平稳。“工作需要。我研究东方文献。”
“确实,”穆勒医生笑了,但那笑容没有到达眼睛,“少校说您是难得的专家。很高兴认识您,罗泽先生。”
两个医生离开了。米哈伊尔关上门,靠在门上,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在楼梯间渐行渐远。然后他走到窗前,小心地拉开窗帘一角。
楼下,两个医生上了停在路边的车——不是救护车,而是普通的黑色轿车。车子没有立刻开走,而是停留了几分钟。米哈伊尔看到穆勒医生在车内打电话,年长的克劳斯医生看着窗外。
他们在汇报。向西格蒙德汇报,或者向其他人汇报。
米哈伊尔放下窗帘,回到房间中央。手臂上的伤口现在被专业地缝合了,疼痛减轻了,但绷带的存在感更强了,像一个标记,一个提醒。
他走到书架前,这次抽出的不是俄德词典,而是一本厚重的德语诗集。他翻到中间,取出一张夹在书页间的纸条——那是三天前他通过一个极其隐蔽的渠道收到的消息,来自莫斯科,但不是通过常规指令。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用只有他能读懂的密码写成:“‘琥珀’价值已确认,最高优先级:策反,期限:两周。”
最高优先级,策反,两周。
米哈伊尔盯着那些字,然后看向自己刚刚缝合的伤口。疼痛在绷带下持续跳动,像某种警告,或者某种召唤。
他走到洗手间,打开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睛下方有阴影,左臂上缠着白色绷带。一个受伤的人,一个需要休息的人。
也是一个必须在两周内策反西格蒙德·冯·施特恩的人。
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脸。冰冷的水让他清醒,让他重新聚焦。伤口是真实的,疼痛是真实的,任务也是真实的。
而现在,因为伤口,他有了合理的理由暂时远离工作,远离西格蒙德,远离那些不断加深的、危险的亲密。他可以利用这几天思考,计划,准备。
但同时,伤口也是一个阻碍。它让他无法正常行动,无法像往常一样去保安总局大楼,无法接近西格蒙德。而时间正在流逝,两周的期限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
米哈伊尔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干脸。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那个苏联间谍,那个学者,那个刚刚为制造一个谎言而伤害自己的人。
然后他笑了,一个苦涩的、几乎没有声音的笑容。
多么讽刺。他伤害自己是为了保护任务,但现在伤口本身成了任务的障碍。他制造谎言是为了争取时间,但时间正在成为最稀缺的资源。
他回到客厅,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柏林的冬日景色。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雪花在空中旋转飘落,覆盖街道,覆盖屋顶,覆盖一切。
在他的手臂上,在绷带下面,七针缝合线将皮肤连接在一起,像一条微小的、人为制造的伤痕。而在他的任务中,在莫斯科的指令中,在两周的期限里,另一个更大的伤口正在形成——一个关于忠诚、信任和选择的伤口。
而这个伤口,米哈伊尔不知道该如何缝合。
电话再次响起。
米哈伊尔慢慢站起身,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
“罗泽先生,”是西格蒙德的声音,直接,没有经过埃伯哈特,“克劳斯医生告诉我您的情况了。”
“少校先生。”米哈伊尔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虚弱,“抱歉让您担心了。”
“伤口严重吗?”
“医生说不算严重,但需要休息几天。”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米哈伊尔能听到西格蒙德呼吸的声音,平稳而克制。
“那辆监视您的车,我已经让人处理了。”西格蒙德突然说,声音很平静,“布伦纳的人。他们今天早上撤走了。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您不会被打扰。”
米哈伊尔握紧听筒。“谢谢您。”
“不用谢。”西格蒙德说,语气里有种米哈伊尔无法解读的情绪,“这是我的承诺。我承诺保护您,我就会做到。”
他又停顿了一下。
“好好休息,罗佐夫斯基博士。等您恢复了,我们再继续工作。”
“好的。”
“还有……”西格蒙德似乎想说什么,但停住了,“算了。不重要。保重。”
电话挂断了。米哈伊尔慢慢放下听筒,站在电话旁,看着窗外飘落的雪。
西格蒙德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我承诺保护您,我就会做到。”
承诺。保护。这些词在战争中显得如此脆弱,如此荒谬。但西格蒙德说了,而且似乎真的在践行。
米哈伊尔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绷带。白色的纱布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在纱布下面,伤口在愈合,针线在将分裂的皮肤重新连接。
而在纱布外面,在柏林的这个公寓里,在一个更大的战场上,另一个连接正在形成——一个危险的、禁忌的、可能改变一切的连接。
米哈伊尔走到书架前,打开那本德语诗集,重新看着莫斯科的指令:“最高优先级:策反。期限:两周。”
期限,两周。
他合上诗集,放回书架。然后走到窗前,看着雪越下越大,覆盖城市,覆盖痕迹,覆盖真相。
伤口会愈合。针线会被拆除。疤痕会留下。
而任务必须完成。
无论代价是什么。
无论伤口有多深。
无论谎言有多复杂。
米哈伊尔站在窗前,直到暮色降临,直到柏林沉入冬日的黑暗。手臂上的疼痛持续着,像心跳,像提醒,像所有无法逃避的事实的节奏。
在黑暗中,他低声重复西格蒙德的话:
“我承诺保护您,我就会做到。”
然后他问自己,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那么我的承诺呢?我该保护什么?我又能做到什么?”
窗外,雪继续下着。无声地,永恒地,覆盖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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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啦~最近有些文思泉涌
(存了部分稿,大部分是一闪而过的那种感觉~)
这种人设好爽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