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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木与记忆
乔方的木像仍在桌上注视她们,一股寒意爬上李雾心的脊背。月慧请求她们将木像带回给乔方的妻子,她说:“无论那位娘子信不信,都应该让乔方回家才是,我也好心安。”
李雾心答应了,木像收进盒子里,广瑶将盒子检查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异常。
离开金珠坊时,伙计传话来说花贺临时有事先走一步。广瑶奇怪道:“他在躲什么人吗?怎么像老鼠一样溜得飞快?”
李雾心不可置否。
此时已是金乌西坠,远处的天空上霞光变幻,呈现出一种迷离的斑斓色彩。师姐妹一起原路往乔方家里走,天黑得很快,暮色爬上墙头之时,街边不少店铺已经陆续挂上灯笼、点明火烛,灯火将街道变成一条金色的梦河,浩浩汤汤地延伸,直至消弭在尽头的黑暗之中。
乔家的铺子仍旧大门紧闭,漆黑的窗棂与沉默的屋舍与周围的纸醉金迷格格不入。李雾心敲了敲藏在巷子里的门,门口没有灯火,只有头顶一片深蓝绸布似的天空,为人的轮廓浅浅抹了层幽暗的光晕。
李雾心敲了半天,又换广瑶敲了半天,都没人应。她们从巷子里出来,李雾心敏锐地看到斜对面的路边摊里坐着个熟人。
此时正是晚膳的点,面摊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坐,唯独角落里独坐着一个随世微。他身上总有一种与周围人无法相融的疏离感,既能隐身于市井之中,又与人群泾渭分明。
李雾心一下子就明白,当初在渌峰山,随世微明明没有广瑶那样的幻术隐身,却能跟着迎神小队一路不被发现,或许正是因为他身上这种似有若无的透明气质。
随世微也发现了她们,他结了账从人群中轻巧走出,来到李雾心面前。
“吃饭了吗?”他第一句竟然是问这个。
“吃过了,在金珠坊吃的素斋。”李雾心笑着说。
“这是什么?”随世微指着她怀中的木盒。
“那位木匠乔方。”
“是骨灰?”或许早早离开的花贺告诉了他乔方的死讯。
“是木像。”李雾心在朦胧的灯火中打开木盒,像怀抱着一个婴儿那样给随世微看乔方的木像。
随世微立刻就明白了:“你们是来这里找乔方的家人。”
他眉眼软和了些,李雾心觉得他那被灯火辉映的深色眸子里仿佛流淌出了一点萤火,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在灌木丛里捕捉萤火虫的情景。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点羞涩,下意识想摸摸腰间佩着的知易剑,但她托着怀里的木盒,腾不出手来。
“乔方的妻子陈仪并不在家吧。”随世微转过身,预备带路,“刚才有人急匆匆跑来说乌木观那边出了事,陈仪在乌木观里做塾师,已经带着女儿赶去了。”
“咚”
木盒落地的重响。
广瑶惊慌地抓住了李雾心像溺水一样挣扎挥舞的手,随世微听到动静回过身,也惊讶地扶住了她另一边失力歪斜的肩。
李雾心的脸色从未那样惨白,像是一瞬间身体中所有的血液都被极寒所冻结,那些碎裂的冰碴伴随着记忆里的大雪重新覆盖在她的身上,而此刻她的身边并没有那位曾经拯救过她的师尊。
她仿佛在一瞬间死去了一次,又在遥远的过去中复活。
·
或许是记忆试图疗愈她那被过去撕裂的灵魂,李雾心梦见了以前刚被师尊带上太玄山时的事。
像是翻开了一卷陈旧的书那样,梦会给李雾心带来过去的气味。
林木和土壤的气味在寒冷中非常稀薄,记忆中的她远没有现在强壮,甚至比同龄的孩子更瘦小。她艰难地呼吸,呼出的气息和身体一样滚烫,但她并不觉得暖和,只觉得鼻腔内太干燥,几乎能嗅到细微的血腥气。
喉间一阵一阵地涌上利刃切割般的痛楚,李雾心感觉自己像一丛被寒冰紧紧禁锢的火焰,身体在熊熊燃烧,外面的世界却冷得如同地狱。
那是太玄山百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细雪纷纷落在裹着李雾心的那件简陋的蓑衣上,她挪动了一下头,太阳穴刺刺地疼。李雾心皱眉把痛苦的呻吟咽进喉咙里,恍惚中看见背着她的人已是满头白色。
李雾心清楚自己在做梦,她似乎已经被劈成两半,一半陷在长途跋涉的梦里,一半怀念地看着这一切。
师尊……那时的她还没有正式拜师,所以这是现在的自己在心里轻唤,仿佛这两个字能带来无限的勇气。
雪地上的脚步声终于停歇,她听见木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吱呀声响。有人惊呼一声,急忙将她们让进屋内,炉火的温暖气息涌上,过了好一会儿,冻僵的身体才迟钝地恢复一点知觉。
“你说你想开宗立派,我带着我的徒弟来了。”
之后的几句对话她渐渐不能理解,话音减弱,这是将醒的征兆。
李雾心睁开眼时,还沉浸在那令人安心的温暖里。晨光熹微,清晨的凉意让她抽离,借着透过窗纸的微弱亮光坐起身,目光在掌纹间逡巡。
昨天,她失态了。
尽管这么多年过去,在听到“乌木观”三个字的那一刻,痛苦仍像是附骨之疽一般折磨她。李雾心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这样狼狈和脆弱,以至于她甚至不知道应该怎样呼吸才能缓解那种溺水般窒息的感觉。
“笃笃”,敲门声响起,广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师姐,你好点了吗?”
李雾心想起来,因为她看起来状态非常差,她们昨天没能去找陈仪将木像交还。广瑶和随世微把她送回客栈,广瑶慌里慌张地将相鸢给的药全都翻了出来。
“真的不去医馆吗?大师姐,你看起来真的……”广瑶想要触碰她的手停在半空,像是被李雾心眼中的痛苦所刺痛那样,指尖慢慢蜷缩收回掌心。
她这不知所措的样子,仿佛只是指尖触碰的轻微力度都会将李雾心压垮。
沉浸在情绪洪流中的李雾心也被她这从未有过的惶恐眼神所唤醒,轻声安慰:“三师妹别担心,我没事,只是有点头痛。”
“那我去给你找个大夫。”广瑶满脸心疼地摸摸她的鬓角。
“不用了,我只是太累了,睡一觉起来就会好的。”李雾心说完,见广瑶仍旧愁眉不展,叹了口气,“帮我把相鸢给的那瓶风灵露拿来吧。”
“好!”广瑶立刻找来了那个青色的小瓶子,小心地给她喂了一勺。
不愧是相鸢给的好东西,风灵露清爽柔和的感觉抚平了内心的汹涌。李雾心很快就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时身上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
没有听见回应,心急的广瑶推开了房门。她手里拿着食盒,应该是担心她醒来会饿所以早早去买了吃的来。
“啊……大师姐你醒了就应我一声嘛,害得我那么担心。”广瑶无奈,从食盒里端出米香四溢的粥和几样爽口小菜,还有能填肚子的包子和酱饼,“先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待会儿再喝一勺风灵露吧。”
“我已经好多了。”李雾心挤出一丝平静的微笑。
广瑶盯着她的笑颜愣了一下,然后蹙着眉走到床边,一把将李雾心抱进怀里:“大师姐,不要这样笑……”
或许是这次真的吓到了广瑶,让她完全不想再看见大师姐勉强自己的样子。从小一起长大的她们,就算无法完全了解对方的心情,也会多少察觉到李雾心失魂落魄之中的不同寻常。
太玄山的同门都是被各自的师尊捡回去的孤儿,在来到太玄山之前所经历的事情,大家都以一种未曾明言的默契互相缄口不言。
广瑶深知这一点,因此无法开口让李雾心和盘托出,只能迂回地用这种方式乞求她的大师姐——
不要独自一人面对痛苦,那只会被痛苦吞噬。
李雾心几次张口欲言,终究还是没能做好心理准备,她轻轻把头靠在广瑶的怀里,说:“真的不用担心,待会儿吃过东西,我们去找陈仪吧。”
她不能逃避,无论如何,都要去乌木观看个究竟。
广瑶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她们用饭的时候,随世微也来探望李雾心了。他给两个姑娘带了包精致的点心和上好的竹叶青茶,先是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一番李雾心的状态,然后若无其事地问今天她们是否要去哪里。
“昨天的木像还没还给陈仪,我们今天想再去一趟……你要跟我们一起去找人吗?”李雾心试探地说。
随世微点点头:“今天陈仪大概也不在家,要去私塾那里才能找到她。而且昨天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我想去探听一些消息。”
这个男人总是如此敏锐,昨天他随意的一句话就撞飞了李雾心的三魂七魄,大概也他被吓到了。今天就像一只谨慎的野猫避开踩过的陷阱那样回避了“乌木观”三个字,却反而让李雾心感到不好意思。
李雾心清清嗓子:“咳嗯,我们今天打算去你昨天说的那个乌木观看看。”说到这里,她察觉不对,“听你的话,乌木观现在是一间私塾?难道不用作道观了吗?”
随世微解释道:“听说乌木观以前曾经遭遇过一场大火,后来有人买下了那一块地,重建乌木观,也不让人住,一直空着。直到最近一年陈仪受聘在那里做私塾的讲师,而且只收女子。”
听到大火,李雾心的心神又震荡了一下,她咬牙保持清明:“那你昨天说乌木观出了事,到底是什么事?”
随世微眉间一沉:
“有人从树上跳下来,当场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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