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弦音锈了四年

　　十二月的北京下了雪。
　　雪花不大，细细密密的，在灰蒙蒙的天空里飘洒。佟颜站在四中门口，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盒子，外面用深蓝色的包装纸仔细包着，系着银色的丝带。
　　他等了二十分钟，手指冻得发僵，才看到尹和从教学楼里走出来。
　　高三的放学时间比高一晚半小时。尹和背着书包，和几个同学一起走出来，正低头看手机。抬起头看到佟颜时，愣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儿？”尹和走过来，羽绒服的领口敞开，露出里面深灰色的毛衣。
　　“等你。”佟颜把怀里的盒子往前递了递，“给。”
　　尹和看着那个盒子，没接：“这是什么？”
　　“礼物。”佟颜说，“迟到的……成人礼。”
　　雪下得更密了。雪花落在包装纸上，很快化成细小的水珠。
　　尹和看了佟颜很久，他接过盒子，很沉。抱在怀里时，手臂往下沉了沉。
　　“回宿舍再说。”尹和说。

　　尹和的宿舍在五楼，单人间——高三学生的特殊待遇。房间不大，但很整洁。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书桌上堆满了复习资料，墙上贴着一张世界地图，上面用红笔画了几个圈。
　　“坐。”尹和把盒子放在床上，自己坐在书桌前唯一的椅子上。
　　佟颜在床边坐下，手指还在发抖——冻的，也是紧张的。
　　“打开看看？”他小声说。
　　尹和没动。他看着那个盒子，又看向佟颜：“你买的？”
　　“嗯。”
　　“什么时候买的？”
　　“上个月。”佟颜说，“攒了很久的零花钱。”
　　尹和沉默了。他站起来，走到床边，手指轻轻抚过包装纸上的银色丝带。动作很慢，像是在思考什么。
　　“太贵了。”他终于开口，“心意我收到了，吉他退了吧。”
　　佟颜的心沉了下去。他站起身，走到尹和面前：“不退。”
　　“佟颜——”
　　“尹和，”佟颜打断他，声音有点急，“你收下吧。”
　　“为什么？”
　　“因为……”佟颜卡住了。因为他想送？因为这是成人礼？因为尹和值得？
　　这些理由都对，但好像都不够。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雪水在地板上留下浅浅的印记，像一个个小小的脚印。
　　“就当……”佟颜终于找到了理由，“就当是……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教我弹吉他。”佟颜抬起头，看着尹和的眼睛，“谢谢你每周六下午都来琴行。谢谢你在我发烧的时候来看我。谢谢你……让我叫你哥哥。”
　　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很久。从十三岁到现在，三年了。三年里，尹和为他做了太多太多。
　　而他，除了偶尔的一句“谢谢”，什么都没给过。
　　“尹和，”佟颜的声音有点抖，“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不在乎礼物，不在乎生日，不在乎……有没有人记得。”
　　“但我在乎。”
　　“我在乎你的生日有没有人庆祝，在乎你有没有收到过礼物，在乎你是不是……一直都一个人。”
　　雪花打在窗户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暖气片里水流的声音，和两个人轻轻的呼吸声。
　　佟颜以为他要拒绝，要说“不用”。
　　直到尹和伸出手，开始拆包装纸。

　　丝带解开，包装纸剥开。
　　里面是一个黑色的吉他琴盒。
　　尹和打开琴盒。
　　佟颜屏住呼吸。
　　那是一把深蓝色的电吉他——琴身是渐变的蓝，从深蓝到浅蓝，像夜晚的海。琴颈是枫木的，光滑温润。拾音器是银色的，在灯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尹和的手停在半空。
　　他见过这把吉他——在琴行，在陈叔的墙上挂了整整一年。标价很高，高到他从来没想过要买。
　　“你怎么……”尹和的声音有点哑。
　　“我分期付款的。”佟颜小声说，“跟陈叔说好了，每个月还一点。还到明年六月。”
　　“佟颜——”
　　“你别生气。”佟颜急忙说，“我不是乱花钱。我有做家教，帮邻居小孩补课，每周六下午。钱是我自己挣的。”
　　尹和没说话。他只是看着那把吉他，手指轻轻抚过琴身。冰凉的，光滑的，像深海里的宝石。
　　“哥哥，”佟颜又叫了一声，“生日快乐。”
　　虽然迟到了五个月。
　　虽然不是在七月一日那个炎热的夏日。
　　但此刻，在这个飘雪的十二月傍晚，这句“生日快乐”，终于说出口了。

　　尹和把吉他拿出来，抱在怀里。
　　很沉，比他那把老吉他沉得多。但手感很好，琴颈的弧度，琴身的重量，都恰到好处。
　　他插上音箱——宿舍里不允许用音箱，但他有一个小型的耳机音箱，平时练习用。
　　接通电源，打开开关。
　　手指按上琴弦。
　　第一个和弦响起时，佟颜愣住了。
　　那不是尹和平常弹的声音——更亮，更厚，更……深沉。像把整个海洋都装进了琴身里，轻轻一拨，就是波涛汹涌。
　　尹和闭上眼睛，开始弹。
　　没有旋律，没有和弦进行，只是随心所欲地弹。手指在琴弦上滑动，从高音到低音，从轻柔到激烈。
　　那是佟颜从未听过的音乐——破碎的，混乱的，但又奇异地连贯。像一场暴风雪，在深蓝色的海洋上肆虐。
　　弹了大概三分钟，尹和停下来。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余音在空气里缓缓消散。
　　“好听吗？”佟颜小声问。
　　“好听。”尹和说，声音很哑，“谢谢。”
　　他把吉他放回琴盒，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什么易碎品。
　　然后他转过身，看着佟颜。
　　雪花还在下，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里，两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
　　“佟颜，”尹和开口，“过来。”
　　佟颜走过去。
　　尹和伸出手，不是揉头发，而是把他拉进怀里。
　　一个很紧的拥抱。
　　佟颜愣住了。他僵在原地，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尹和的羽绒服很软，带着室外的寒气。但身体很热，隔着厚厚的衣物也能感觉到。
　　“谢谢。”尹和又说了一遍，声音就在他耳边，“真的。”
　　佟颜的心跳得很快。他慢慢抬起手，回抱住尹和。
　　很轻，很小心，像怕碰碎什么。
　　“不客气。”佟颜说。

　　拥抱只持续了几秒。
　　尹和松开手，退后一步。灯光下，佟颜看到他的眼眶有点红——可能是错觉，可能是光线。
　　“吃饭了吗？”尹和问，语气恢复正常。
　　“还没。”
　　“一起？”
　　“好。”
　　两人去了食堂。已经过了饭点，食堂里没什么人。尹和点了两份牛肉面，加了很多香菜——佟颜记得他不爱吃香菜。
　　“你不吃香菜？”佟颜问。
　　“吃。”尹和说，“以前不吃，现在吃了。”
　　“为什么？”
　　“因为蒋应欣爱吃。”尹和说得很自然，“小时候去她家吃饭，她妈妈每次都放很多香菜。不吃不礼貌，就慢慢习惯了。”
　　又是蒋应欣。
　　他看到尹和说这句话时，表情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个事实，一个习惯的由来。
　　没有眷恋，没有怀念，只是……陈述。
　　“那你现在喜欢香菜吗？”佟颜问。
　　“还行。”尹和说，“习惯了就还好。”
　　佟颜看着碗里绿油油的香菜，夹起一筷子，放进嘴里。
　　很冲的味道，他不太喜欢。但他会试着习惯。
　　就像尹和习惯香菜那样。
　　习惯那些曾经不喜欢的，但很重要的东西。

　　吃完饭，雪停了。
　　校园里积了薄薄一层白，路灯的光照在雪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晕。佟颜和尹和并肩走着，脚下的雪发出吱嘎的声响。
　　“下个月就是一模了。”尹和说。
　　“紧张吗？”
　　“还好。”尹和说，“该做的都做了。”
　　“你想考哪里？”
　　“央音。”尹和说得很肯定，“学作曲。”
　　佟颜愣了愣——他第一次听尹和说自己的梦想。
　　“为什么是作曲？”
　　“因为想写歌。”尹和说，“想写能让人记住的歌。”
　　“像《七里香》那样？”
　　“嗯。”尹和点头，“但不一样。想写……属于自己的歌。”
　　佟颜想起尹和弹琴时的样子——专注的，沉浸的，像在另一个世界里。那样的尹和，确实应该去学作曲。
　　“那你会离开北京吗？”佟颜问。
　　“不会。”尹和说，“央音就在北京。”
　　佟颜松了口气。还好，还在北京。还能见面，还能去琴行，还能……一起过生日。
　　“佟颜。”尹和忽然叫他。
　　“嗯？”
　　“你的生日，十二月二十。”尹和说，“想要什么礼物？”
　　佟颜笑了：“不是说不用礼物吗？”
　　“但我想送。”
　　雪花又开始飘了，细细的，像糖霜。
　　“那你……写首歌给我吧。”佟颜说，“就当生日礼物。”
　　尹和转过头看他：“写歌？”
　　“嗯。”佟颜点头，“不用很复杂，就几个和弦，几句歌词。写给我的。”
　　“写什么？”
　　“写……”佟颜想了想，“写我们现在这样。写雪，写吉他，写食堂的牛肉面，写……你送我回家。”
　　尹和笑了。那个笑容很淡，但很温柔。
　　“好。”他说，“我写。”

　　到了高一宿舍楼下，佟颜停下脚步。
　　“我上去了。”
　　“嗯。”尹和点头，“周六还去琴行吗？”
　　“去。”佟颜说，“你高三忙，我自己去就行。”
　　“我也去。”尹和说，“一模前最后一节课。”
　　“好。”
　　佟颜转身要走，尹和叫住他：“佟颜。”
　　“嗯？”
　　“那把吉他……”尹和顿了顿，“真的很贵。以后别这样了。”
　　“那你会用吗？”佟颜问。
　　“会。”尹和说，“每天都会弹。”
　　“那就够了。”佟颜笑了，“只要你用，就不算浪费。”
　　尹和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佟颜的肩膀。
　　“回去吧。”他说，“路上滑，小心点。”
　　“你也是。”
　　佟颜跑进宿舍楼。跑到二楼时，他跑到窗边往下看。
　　尹和还站在路灯下，雪花在他周围飞舞。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抬头看着宿舍楼，像是在找哪扇窗户是佟颜的。
　　佟颜没有开灯，只是站在黑暗里，看着那个在雪中站立的身影。
　　很小，很孤单，但又很坚定。
　　像那把深蓝色的吉他——在深海里独自发光，等待着被人弹响。
　　而佟颜想，他已经弹响了。
　　弹响了尹和心里，那把沉寂了很久的吉他。
　　从此以后，那里面流淌出的，会是温暖的，明亮的，属于他们的旋律。

　　回到宿舍，佟颜收到一条短信。
　　是尹和发的：
　　“吉他很好。谢谢。”
　　他回：“你喜欢就好。”
　　几秒后，又一条：
　　“生日快乐，虽然迟了五个月。”
　　佟颜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把手机放在胸口。
　　窗外，雪还在下。
　　但他心里，已经是春天了。
　　因为尹和说“谢谢”。
　　尹和说“生日快乐”。
　　尹和说“我写”。
　　还因为，那把深蓝色的吉他，终于找到了它的主人。
　　而那个主人，也终于愿意，为某个人，写一首歌。
　　一首只属于他们的歌。
　　在飘雪的十二月，在迟到的成人礼之后。
　　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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