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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来袭(下)
家,这个李臻和姐姐精心布置的、温暖而充满生活气息的避风港,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充满了恐慌与绝望的战场。
母亲孙妈妈瘫坐在沙发上,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泪痕,正对着手机,用颤抖的、嘶哑的声音与电话那头的人争吵:“……侬哪能可以嘎无赖啊!我们琳琳是啥人我最晓得了!是侬骗伊的!是侬害伊的!侬要遭报应的啊!”
李琳,她那个平日里总是神采飞扬、活力四射的妹妹,正蜷缩在客厅的角落里,抱着一个抱枕,将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时髦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卫衣,但此刻,那份青春的亮色,却被一层浓重的、灰败的恐惧所笼罩。她像一只受了重伤、无处可逃的小兽,只剩下最原始的战栗。
李臻的心,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扎刺,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幸好姐姐李静安不在。
李臻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她知道,此刻,她是这个家唯一的支柱。她不能倒。
李臻快步走过去,从孙妈妈手中拿过手机,挂断了电话。
“妈,别跟他们吵,没有用的。”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孙妈妈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臻,侬可算回来了呀!侬看看,侬看看伊拉哪能欺负琳琳的……这可哪能办啊……这小囡一辈子要被毁掉了呀……”
“不会的。”李臻拍了拍母亲的背,目光转向角落里的李琳,“有我在,天塌不下来。”
她走到李琳身边,缓缓地蹲下身。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妹妹颤抖的后背上。李琳的身体猛地一僵,然后,像是大坝决堤一般,发出了压抑已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姐……我没有……他们都是胡说的……我没有……”她抬起头,那张总是化着精致妆容的脸,此刻被泪水和恐惧冲刷得一片狼藉,眼睛肿得像核桃,嘴唇因为害怕而失去了血色,“我该怎么办……姐……我不想活了……”
“胡说!”李臻厉声喝止了她,双手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看着我,李琳!死是最容易、最懦弱的选择。你想让那些害你的人得逞吗?你想让妈和我们一辈子都活在痛苦里吗?”李琳被她严厉的眼神震慑住了,哭声渐渐止住,只剩下无助的抽噎。
“现在,回答我几个问题。”李臻的语速又快又清晰,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战地医生,在混乱中迅速地做出诊断,“第一,网上的那些东西,是不是都是假的?”
李琳拼命点头:“是假的……视频都是剪的,聊天记录是P的……那个男人……是我老板,他那天带我去见一个广告商,一直灌我酒,我不敢不喝……”
“好。第二,你签的公司,叫什么名字?合同呢?”
提到公司,李琳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更深的恐惧:“叫‘星灿传媒’……合同……合同……”
“合同在哪里?!”李臻追问。
“在我房间的抽屉里……”李琳的声音细若蚊蝇,“姐,合同有问题……他们不让我解约,说……说要赔一千万……”
一千万。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孙妈妈和李臻的耳边同时炸响。孙妈妈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李臻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她知道,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网络暴力了,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精心设计的合同诈骗和敲诈勒索。
她立刻起身,冲进李琳的房间。李琳的房间,曾经是这个家里最鲜活、最亮丽的一角。墙上贴着她喜欢的偶像的海报,桌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的化妆品和直播用的环形补光灯、麦克风。但此刻,这个充满了少女梦想的空间,却显得凌乱而狼藉。地上散落着被她胡乱扔掉的衣服,梳妆台上的口红和眼影盘被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李臻无暇顾及这些,她径直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一眼就看到了那份用牛皮纸袋装着的合同。她将合同抽出来,快速地翻阅着。越看,她的心越冷。这是一份典型的、充满了陷阱的“霸王条款”。合同期长达八年,规定了李琳所有社交平台账号的所有权都归公司所有。公司对她的直播内容、商业合作有绝对的决定权。而最致命的,是那条关于违约责任的条款:任何情况下,艺人单方面提出解约,都需赔偿公司一千万元的“培养损失费”,并且两年内不得从事任何相关行业。而与之相对的,公司对艺人的义务,却写得含糊其辞,充满了“尽力”、“争取”等不具备法律约束力的字眼。这是一份彻头彻彻尾的卖身契。而她那天真又虚荣的妹妹,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网红梦”,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李臻拿着那份薄薄几页、却重如千钧的合同,走回客厅。
“姐……”李琳怯生生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懊悔和恐惧。
李臻没有责备她。此刻,任何责备都于事无补。她只是将合同放在茶几上,对孙妈妈和李琳说:“现在,听我安排。第一,妈,您和琳琳从现在开始,不要接任何陌生电话,不要看任何网上的消息。琳琳,你回房间去,锁好门,好好睡一觉。天大的事,有我顶着。别联系姐姐,她暂时不能再受刺激。”
她顿了顿,看着已经六神无主、只能下意识点头的母亲和妹妹,继续说:“第二,这件事,报警可能没用,警察不会管合同纠纷和网络上的口水战。我们唯一的出路,是走法律程序。我现在就联系律师。”
她的冷静,像一剂强心针,让这个濒临崩溃的家,勉强维持住了最后的秩序。
安排好母亲和妹妹,李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关上门,她强撑起来的坚硬外壳,瞬间碎裂。她靠在门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滑坐到地上。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此刻才真正地攫住了她。她怕那些躲在暗处的黑手,会做出更疯狂的举动。她怕妹妹脆弱的神经,会撑不过这一关。她更怕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对抗这样一个庞大而无耻的利益集团。但她不能表现出来。在这个家里,她是唯一的战士。
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紧双臂,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几分钟后,她擦干眼泪,从地上站了起来。眼神中,已经恢复了那种熟悉的、带着棱角的坚定。
她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开始在通讯录里寻找律师的联系方式。她的人脉,多在文化圈和媒体圈,专业的商业诉讼律师,她并不认识几个。她打了几通电话,得到的回复都大同小异。朋友们要么表示无能为力,要么推荐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律所。最后,她主编陈姐给她推荐了一位业内小有名气的、专打文娱领域官司的张律师。
电话接通了,李臻用最快的速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述了一遍。电话那头的张律师,声音沉稳而专业。他耐心地听完,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李小姐,你妹妹遇到的这种情况,在M-C-N行业里,非常典型。这是一种组合拳式的‘围猎’。”
“围猎?”
“是的。先用虚假的承诺和不对等的信息,诱骗像你妹妹这样急于成名的年轻人签下不平等条约。等她们有了一点名气,或者不听话的时候,就利用手中的账号控制权和网络水军,制造一场舆论风波,彻底搞臭她们。目的有两个,要么是逼她们彻底就范,成为任由摆布的赚钱工具;要么,就是逼她们的家庭拿出那笔天价的违约金。”张律师的话,冷静而残酷,却精准地剖析了整件事的本质。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李臻的声音有些沙哑。
“从法律上讲,可以从几个方面入手。第一,可以主张这份合同存在‘显失公平’,但举证很难。第二,可以起诉对方侵犯名誉权,但这需要漫长的取证和诉讼过程,而且赔偿金额通常不高,无法解决根本的合同问题。”张律师的语气并不乐观,“说实话,李小姐,这种官司,非常难打。对方既然敢这么做,背后肯定有专业的法务团队,把所有的法律风险都算计好了。就算我们最后能赢,也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而且你妹妹的事业,基本也就全毁了。”
李臻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张律师,您能接这个案子吗?钱不是问题。”她咬着牙说。
“李小姐,这不是钱的问题。我的意思是,你要做好打一场持久战和消耗战的准备。而且,胜算……我不敢保证。”张律师顿了顿,补充道,“另外,从现在开始,不要再在任何公开平台为你妹妹发声。你越是发声,对方就越是兴奋,只会投入更多的水军来攻击你们,把事情闹得更大。在绝对的流量暴力面前,任何理性的声音,都会被淹没。”
挂掉电话,李臻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她引以为傲的笔,第一次,被告知是“无效”的,甚至是“有害”的。她想用文字为妹妹讨回公道,却被告知这只会引来更凶猛的豺狼。
窗外,夜幕已经降临。陆家嘴的摩天大楼亮起了璀璨的灯光,将这座玻璃之城装点得流光溢彩。可那光芒,却照不进她此刻黑暗而冰冷的心。
天刚蒙蒙亮,一声凄厉的尖叫响彻了整个公寓。
不是李琳,是母亲。
李臻从房间冲到门口,看到的是一幅足以将任何家庭瞬间击垮的景象。防盗门上,粘稠的红色油漆正缓缓向下流淌,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油漆中央,四个硕大的、用同样颜色喷涂的字——“婊子偿命”——仿佛带着怨毒的诅咒,灼烧着她的视网膜。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松香水味,与老房子里固有的、淡淡的樟木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妈!”李臻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孙妈妈脸色惨白,手死死捂住胸口,呼吸急促,嘴唇已然发紫。
“琳琳……琳琳……”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睛惊恐地望向李琳的房门。
李臻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她将母亲扶到沙发上,手忙脚乱地找出速效救心丸塞进她舌下,然后冲向李琳的房间。
门没锁。推开的瞬间,一股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李琳蜷缩在墙角,就是那个她曾经贴满明星海报、如今挂着直播补光灯的角落。她穿着睡衣,赤着脚,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怀里抱着一个靠枕,身体像风中的落叶一样剧烈地颤抖
“琳琳?”李臻的声音都在发颤。妹妹没有反应,只是将头埋得更深,喉咙里发出小兽般压抑的呜咽。
李臻的心如刀割。凌晨两点,一通来自未知号码的电话,一个经过变声器处理的、嘶哑的男声阴冷地说:“□□,出门小心被车撞死。”。李琳恐惧的摔碎了那个她曾视为全世界的手机。好不容易哄睡了妹妹,现在,是门上的红漆和血字。她也曾试图用她最擅长的方式去反击。她冷静地写了一篇长文,逐帧分析视频的剪辑痕迹,指出聊天记录中对话框间距的像素级异常。可她的声音,就像投入海啸中的一粒石子,瞬间被更大的喧嚣所吞没。在汹涌的“民意”面前,逻辑和真相,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喂,120吗?对,地址是……”李臻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可她的手却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她先叫了救护车,然后拨打了110。
警察来得很快,勘查现场,做了笔录。年轻的民警脸上带着同情,但能给出的承诺,也仅仅是“我们会加强周边的巡逻,你们自己也要注意安全”。他们是秩序的维护者,却无法扑灭网络上那场看不见的、席卷一切的野火。
医院的急诊走廊,灯光白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孙妈妈被诊断为急性心肌缺血,需要留院观察。李臻安顿好母亲,又请了看护照顾母亲,自己则匆匆赶回家。
她必须守着李琳。那个曾经光鲜亮丽、梦想着成为百万粉丝网红的女孩,此刻像个破碎的娃娃,拒绝任何人靠近。
李臻只能默默地守在她的房门口,听着里面压抑的哭声,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一点点碎裂。她引以为傲的理智、才华、笔杆子,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无用。她可以写出振聋发聩的评论,可以解构复杂的文化现象,却无法保护自己的家人免受最粗暴、最野蛮的伤害。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海水,将她彻底淹没。
夜深了,她坐在客厅冰冷的木地板上,双臂环抱着膝盖。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热搜词条,依然牢牢地挂在榜单前三,每一次刷新,都能看到新的、更恶毒的留言。她感觉自己和妹妹,连同这个家,正在被活生生地、一寸寸地,拖入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的火星,顽固地跳动了一下。她想到了段熙。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羞耻。
她一直都在刻意地,与他所代表的那种“力量”保持距离,固执地守护着自己那份文人的清高与独立。向他求助,就等于承认自己的失败,承认在某些时刻,她所坚守的一切,是多么不堪一击。
可是,琳琳的呜咽,妈妈苍白的脸,门上那血一样的红漆……
骄傲,在亲人的安危面前,一文不值。
凌晨三点,在危机爆发的第二十四小时,李臻颤抖着手,给段熙发去了一条微信。她删删改改了无数遍,最终只剩下短短的一句话:“段熙,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的家人,出事了。”
信息发送出去,如石沉大海。她知道,他或许已经睡了。或许,他看到了,但需要时间思考。或许……他根本不想介入这种泥潭般的家庭纠纷。
等待,成了比坠落本身,更磨人的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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