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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颈上留下的痧印
多年后,我仍旧记得那个18岁的夏天,他为我扭出紫黑的痧印,我为他暗敞尘封的心扉。林荫的小路上,依旧流淌着我在他跟前轻哼的第一首歌。
——伊云如梦《她与他的恋恋手札》
“啥?不是篮球班吗?怎么在南操场集中?”
顶着夏末酷暑的余威,付诚迎来了大学里的第一节课。
阳光灼灼,无差别地炙烤着南操场上的一切。主席台下唯一一片阴凉地,早被健美操班的师生们占据了。
“嘿,看到了吗?”
付诚身边,一个圆脸矮个子男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话间,下巴微微朝着那抹阴凉地指了指,
“那个高个子戴着鸭舌帽的老师,就是滨湖师大体育老师们眼中的女神——羊大美女。”
“怎么那么多男生?”
“咳咳,还不是冲着羊大美女的名号去的!你是新生吧?可能你不知道,羊大美女出了名的手软,报她班的就没见过挂科的。”
“听说我们这个老师……很严?”
付诚说着,眼睛悄悄瞄向不远处正在当“监工”的“大方块”。
国字脸,一字肩,大阔背,胸口悬着的铜哨与他的肤色倒十分匹配。
“都搁这儿干哈呢!这一个个的,那老太太逛街都比你们麻溜!”
夹着北方口音的大嗓门引得其他班的师生纷纷投来了戏谑的目光。
从这些目光中,付诚读出了四个字:
自求多福。
避开那些目光,付诚看向被太阳烤得滚烫的跑道。三男四女正拖着腿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着。原因无他,大方块的第一节体育课,这几位就迟到了。
见那七个学生跑完一圈归队,付诚耳边猛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哨声。
“全体都有,集合!”
如条件反射一般,付诚脖子一缩,看向了大方块所在位置,脚下的步伐不由快了几分,唯恐落后。
接下去,果真如云儿所言,第一节体育课,率先安排的便是长跑体测。
付诚偷偷瞄了一眼跑道上做着热身的第一组选手,高中体育课上的情形又一次在脑海里闪现。
高三,最后一次体育测试。
“蛋总,我今天真的不舒服,这1000米能不能……”
付诚蹲在跑道边,身边那个被他称作“蛋总”的精瘦黑皮肤,正目不斜视地盯着跑道上飞奔的学生们,嘴里回应着:
“人家女孩子来例假请假,你难道也例假了?”
“鄙人……”
“又想来一句‘鄙人不善于奔跑’是吧!行吧,最后一次啦!”
“蛋总威武!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这时,付诚耳畔传来一声大喝:
“喂,到你了!还愣着干哈呀!”
那声大嗓门过后,那个精瘦黝黑的“蛋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板着脸的大方块。
心里默念了一句“人固有一死,或死于千米途中,或死于千米之外”,付诚缓缓地踱到了起跑线前。
口哨声惊飞了枝杈上的一对麻雀,南操场红色塑胶跑道上,十几个或胖或瘦,或高或矮的青春少年迈开了步伐。
付诚喘得像一条老犬,37.2摄氏度热风的推搡,190码心率的爆缸。
“麻溜儿的!都快让人给套圈儿了!磨磨唧唧搁这儿干啥呢!”
大方块的大嗓门,比之头顶的烈日,还要再灼热几分。
当跑过南操场唯一的阴凉地,那些健美操班的女生的掌声和尖叫声就没停歇过:
“快看,那个长腿帅哥跑得好快啊,最后一名那个大高个都被套圈了。”
“我认识,那个大长腿是我们班的,是我们宿舍推选的校草!”
后来者的赶超,付诚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反正按他现在这个速度,去素质班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炙热的午风撕扯着身上每一个毛孔,淋漓的汗水在红色的跑道上敲打着,似是无声的战鼓。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只依稀听得北边传来的焦急的呐喊,和模糊成一片的加油声。
北操场上,王云斜分的刘海散乱着,被汗珠沾湿,黏糊糊地贴在额头上。双臂努力地前后摆动着,可两条腿似乎并不想跟上双臂摆动的频率。
红色的跑道。白色的线条。远去的人影奔向刺目的远方。
“同学,能坚持吗?”
风将关切的声音带到耳畔,瞬间又被粗重的喘息声冲散。
此时王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热!累!但我必须跑完!
热!累!终于跑完了!
所有的喧嚣又被扑面而来的热风卷走,南操场上,付诚拖着粗重的步伐,迈过了终点。
“7分15秒,这个成绩,只能去素质班了。”
大方块阴沉着脸,黑色水笔在成绩板上写下7:15的字样。
付诚还没来得及喘匀气,便
被大方块催促着,走向了素质班所在地——北操场。在他身边,跟着大方块,和另一个没有通过体测的女生。
“金老师,这俩学生体测不合格,我送过来了!”
付诚垂头丧气地跟在大方块身后,来到那个女老师身旁,目光失神地盯着跟前那条白线,大口喘着粗气。
一对长腿跌跌撞撞地跨过身前那条白线,女老师赶紧按停了秒表。
“5分12。同学,得要加油了。这样的体测,咱们学校每年都有一次。没通过……会影响毕业的。”
付诚扶着膝盖,忽觉那个女孩有些眼熟,猛地抬起了头。
咦,王云?她竟然也在这个素质班,还跑了最后一名!
看着她由两个矮个子女孩一左一右搀着,如同拄着一对拐杖,一步一步挪到阴凉地,想要坐下休息,耳畔金老师的声音响起:
“同学,先别坐下!在阴凉地里走一走再坐!”
其中一个搀扶的女孩子应了一声,两个人架着王云,在那片阴影缓缓走动。
见王云似乎没什么大碍,金老师这才转头看向大方块:
“杨老师,辛苦你啦!这两个孩子,我会好好练素质的!”
付诚目送着大方块转身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老师,她晕倒了!”
付诚转身,只见王云脸色苍白,整个身子软绵绵的,歪着头,晕了过去。
金老师是第一个冲上去的。她从那两个女生手里接过王云,将她扶到了操场边的一片树荫底下。
付诚支起身子,也围上前去。虽然他跟王云只是泛泛而交,但是——君迷之间要团结友爱。
这是老爸付国祥教他的。尽管他腰间的七匹狼从来不懂“团结友爱”四个字怎么写。
离得近了,付诚这才注意到王云刘海下那密密麻麻的汗珠。
“老师,看这样子,应该是中暑了。”
他最先开口。
“是中暑。”
金老师弯下腰,轻轻抹了一把王云额头的汗珠,
“谁跟我一起,将这个同学送医务室去!”
“老师,您不是江省人吧?”
付诚目光低垂,看着蹲在王云身边,一脸疑惑的女人,
“那就对了,在我们这边,中暑嘛,不需要那么麻烦!”
说着,他脑海里又浮现出了每年夏天,都必须要经历的一种“酷刑”。
“妈,我头晕……”
“叫侬不听话,大热天还出去奔。这下好了,吃热(中暑)了吧!”
老妈抱怨着,转身折进了厨房。片刻之后,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碗凉水。
“自己拣吧,刮还是扭?”
“能……不选吗?”
老妈没有接话,而是笑吟吟地走向付诚,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已然弯曲……
“啊!疼!”
付诚半跪在王云身边,手指弯曲,落在了王云白皙的后颈上,夹住一小块肉,熟练地一提,一揪。王大小姐立马人间清醒。
付诚嘴角微微扬起,左手牢牢按住王云的肩,右手一直重复着夹、提、揪的动作。直到后颈爬上一大条紫黑色,这才停手。
“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下课后去医务室买一瓶藿香正气水,喝了就行。”
一低头,却见一脸愠怒的王云,正嘟着嘴瞪着自己,付诚微微一愣:
“身为一个明城人,你不会……从小都没经历过中暑扭痧吧?”
王云听了,茫然地摇摇头:
“我都没怎么中暑过,哪怕中暑了,也是吃藿香正气丸的。”
行吧,王大小姐的脖子,无意中体验了一把平民人家的童年酷刑,可真是遭了罪了。
一句“对不起”刚想出口,却不想王云莞尔一笑:
“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啦,付诚同学!被你这么一揪,感觉整个人又活过来了。”
“王云同学,保险起见,还是去趟医务室看看吧。”
金老师还是固执地想让王云去趟医务室。王云轻咬下唇,贝齿在唇上留下几点浅浅的痕迹。思索片刻,她这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老师,我送这位女生去吧。”
围着的人群出现一丝骚动,挤出一个瘦高男生,
“我大二的,医务室在哪,我熟。”
王云摆摆手,冲那个男生道了声谢,随后微仰下巴,目光在身边半跪着的付诚身上驻留。
付诚只觉得耳根微微发烫,额头的汗水也比刚才跑步时更多了一些。他用力咽了口口水,向金老师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老……老师,我送她去吧。她是我……朋友。”
见金老师点头答应,付诚这才缓缓伸出左手。
感受到覆上来的手指带来的微凉,付诚稍稍用力,将王云从地上拉了起来。
两个人不紧不慢地并肩而行。直到离那北操场远了,王云这才开口:
“刚才谢谢你,替我解了围。”
她的声音很柔,很轻。说话间,嘴里的热气正好喷在付诚的耳垂上。
有点痒,还有点淡淡的温热。
付诚微微挺直了背,快步走在烈日暴晒下的柏油路上,身下那小团短短的影子,成了王云每一步的落脚点。
等到两人钻入那条被樟树叶子遮蔽的小径,王云似乎缓了过来,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似是和着风过叶梢的沙沙声,她轻声哼起了邓丽君的《小路》:
“这小路静悄悄
听得见心儿跳
我和你在一起
这还是头一遭”
歌声近在耳畔,又淼淼然像是一汪久远的梦境。恍惚间,付诚的思绪回到了孩提时。
木漆五斗橱,蝴蝶牌缝纫机,搪瓷脸盆。索尼卡带塞入放录机,磁头轻轻摩擦磁带,邓丽君那温婉如水的歌声,悄然渗入老旧卧室的每一粒空气中。
“走小路有无数
走大路只一条
你要往哪里走
也该让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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