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

作者:裴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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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颂


      苏念清和雷颂初见是在2013年7月的一次建筑业协会设计成果经验推广交流会上。所谓推广交流,在苏念清看来,不过是协会借个由头,巧立名目,把当年批复的活动经费花一花,唱一些年年大同小异的陈词滥调。承办方赚到了钱,主办方吃到了回扣,与会者还能顺带公费出游,不失为一举多得的美事。会议原定邀请院长出席做金泰大厦设计经验分享,院长推给了项目设计总负责人,设计总负责又将皮球踢到了苏念清头上。金泰大厦地下结构刚刚验收完毕,手头又恰好结束一批项目,他难得清闲了一阵,便顺势而为,顺带去几个协会专家面前混个脸熟——万一哪日他在老裴手底下待不住了,还有别的出路可找。
      他被安排在上午第一个汇报。旅途奔波加上熬夜赶制PPT,余下的会听得他昏昏欲睡,几次差点撑不住打起盹来。好不容易熬到茶歇,连灌几口咖啡,糕点还没下肚,就有人同他打招呼。
      “苏老师。”
      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皮肤白净,嗓音清透,眨着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脖子上同他一样挂着参会证吊牌,向他礼貌地伸出右手,那双眼睛让他没来由地想起了苏宇桐。听惯了老裴成日里左一个“小苏”右一个“小苏”的呼来喝去,乍一被人这么尊敬地称呼,苏念清差点被嘴里的食物呛到,连忙咽下去,拍掉手上的残渣,往西裤上胡乱抹了一把,回握对方的手。
      “不敢当,请问你是……”
      “苏老师谦虚了,您方才分享的金泰大厦设计案例很有参考价值,尤其是基础选型的经济对比方面,有理有据,令人折服,”年轻人笑吟吟地说,“噢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雷颂,是华川院的实习生。”
      原来还是实习生,难怪看起来这么年轻。苏念清点点头,“华川院是个好单位。”
      “苏老师也觉得其他人讲得无趣吗?我看您都要犯瞌睡了,”雷颂说,“整场听下来,也就只有您的汇报听上去新颖些。”
      不知是年少气盛还是社会经验浅薄,大庭广众之下,雷颂竟然毫无顾忌地将容易得罪人的话脱口而出。对方来路不明,苏念清不想交浅言深,虚应着说:“怪我,昨天飞机落地太晚,没睡够。”
      雷颂却心领神会般笑了笑,目光在他身上逡巡,“苏老师,这里人多不好说话,晚上八点到行政酒廊,有些问题我想向您当面讨教讨教。”
      苏念清没有当场应下,却也没说不去。因公出差期间,这种陌生人的邀约他本该回绝。
      可多年来与同□□往的经验和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方才那人与自己是同类。
      喝过咖啡,一整个下午,他都了无睡意。台上的演讲者正激情四射地做着某地大跨钢构场馆的设计经验分享,他却听得心不在焉。会议间歇,他找到一处无人的室外露台抽烟提神,周遭静下来的时候,仿佛能听见流淌在血液里的咖啡因与尼古丁分子掀起躁动的风潮。
      这三年来,他一直在苏宇桐面前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可靠的代理家长形象,除工作外再无任何社交——倒也不是他刻意清心寡欲,一来是实在没有遇到心仪的人选,二来也害怕被这个借住在自己家里的孩子看出端倪,造成困扰。可眼下,不知是否因为换了新的环境,独自身处陌生的城市霓虹,面对同样来自陌生人的暧昧邀约,他蠢蠢欲动,想短暂卸下肩上的责任,久违地做一回自己。
      好不容易捱到会议结束,他回房沐浴,换了身休闲轻便的衣服,又拉开公文包最里边的夹层,取出一支小巧的旅行装男士淡香,往领口和耳后分别喷洒了一点。也许是漫长的空窗期让他变得有些沉不住气,临出门前他看了眼腕表,离八点还差几分钟,怕此时就上去会暴露自己内心的急躁,于是又坐回床上,魂不守舍地翻看手机信息,一直等到八点零五分才动身。
      这家酒店的行政酒廊位于楼层最顶端。这次他以院长的名义出席,主办方按照嘉宾的待遇为他安排了房间,房卡权限刚好足够他刷卡乘电梯抵达这一层。饭点稍过,酒廊里人影稀疏,雷颂换了一身随性的白色卫衣,坐在靠窗的卡座,在特地调暗的灯光下很是显眼。
      “苏老师喝咖啡还是喝酒?”一落座,雷颂便礼貌问道。
      “大晚上的,咖啡就不喝了吧。”
      “我也认为这样的夜晚,来点酒会更助兴一些。”雷颂噙着笑,故意将“助兴”二字咬得很重,招来侍应生说:“要两杯威士忌加冰,再来一份黑松露煎鹅肝饭——苏老师应该还没用过晚餐吧?煎鹅肝是这家酒店旗下的招牌料理,你一定要尝尝,方能不虚此行。”
      他的目光在菜单上一扫而过,几乎没作停留,点完单后又说起自助区今晚供应了5J火腿,推荐苏念清去尝尝,从容得像个频繁光顾此地的熟客,令苏念清大为诧异。一介初出茅庐的实习生,怎么消费得起?
      “苏老师是在替我担心实习工资吗?”雷颂像是看透他心思般露出玩味的笑,“不瞒您说,华川院开的工资是少得可怜,可家里给的零花还是绰绰有余的。我是这家酒店的终身会员,下次您出差要是还想选择这家酒店,可以向前台报我的名字,能享受行政待遇。”
      哦,原来是位纨绔公子,此时苏念清总算弄明白了雷颂那股口无遮拦的底气是从何而来。他原以为前辈的身份能让自己在这场约会中游刃有余,却没想到先露怯了。
      “这就不必了,这次我是托院长的福才能住在这里,普通职工的住宿费标准可没有这么高,”苏念清十指交叉,贴着椅背,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的美意。说吧,你找我来想问什么?”
      灯光浮动,人影憧憧,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整座城市的夜景一览无余。酒廊里的空调温度恰到好处,拂面而来的微风带着这家酒店标志性的熏香,广播切了首抒情的慢板爵士,一切氛围都暧昧得刚好。一束射灯从头顶打下来,照亮雷颂俊挺的鼻梁,以及那双令人印象尤深的眼,其余部分,全都隐匿在模糊不清的阴影当中。
      此情此景下,苏念清想,无论对方问什么,自己应该都会很乐于回答。最好是些私人的、僭越的、露骨的、白日里问不出口的问题,以便这个夜晚顺理成章地发生点什么,才堪称得上是不虚此行。
      这几年,他对待情爱的心态变了很多。青葱的校园岁月里,他也曾笃信“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天真誓言,为捍卫年少的感情与家人决裂,负气出走。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同性之间应该怎么去爱,所以从情窦初开伊始他就一直自己摸索着,极尽热忱地交付真心,恪守只与相爱之人发生关系的原则,可命运并没有褒奖他的深情,只是玩笑一般地丢给他初恋情人与其他女生牵手的画面,供他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里苦涩地咀嚼回味。经过四年治愈恢复,大学毕业后他又先后投身两段恋情,妄想在省城结交一个能够相互扶持、携手度过余生的知心伴侣,然而三番五次饱尝失败与背叛的痛苦后,他才逐渐醒悟,原来“爱”这个字,不过是上床时的一味调剂,是挂在嘴边的敷衍之辞,而真心则是这个时代最不值钱的东西。
      这是一个不说“爱”与“真心”的时代——这样迂腐的、老掉牙的词,只有蠢人才会相信。在这个智能手机与信息网络不断壮大崛起的年代,从形形色色的交友软件上,你可以轻易获取一个陌生人的年龄、身材、样貌、星座属相、兴趣爱好,乃至更私密、更禁忌的内容,谁要是控制不住先说爱,谁就平白无故矮人一个脑袋。于是每个人都像在超市货架上按需选购商品那样,通过外在标签快速筛选着纵情对象,而自己在审视他人的同时也像商品那样被摆到台面上来,供一双双尖锐的眼睛注目浏览。
      那么内在呢?没有人会去触碰核心、过问内在,因为自己的灵魂已经足够疲惫了,亟需感官的刺激去唤醒,没法再去接纳另一个同样倦怠的灵魂。
      这样的行为,与其说是堕落,苏念清更愿意像网络上那样称之为“解放”,一种受西方新自由主义思潮影响,提倡对个人的身心的极大解放——只强调眼前唾手可得的利益和□□,而不谈虚无缥缈的爱情、责任、道德与人格。“解放”一词比堕落要好听得多,仿佛天然带着打碎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残存的封建礼教和落后贞洁观的正当性,所以应邀时他也在极力说服自己,不过找个看得过眼的陌生人解决需求而已,既然人人都这么做,我又为何做不得?
      但和他所预想的不同,雷颂并没有问什么特别出格的问题,反倒一直在和他认真探讨结构相关的话题。既然雷颂要听,苏念清只好遂他的意,毕竟这个领域是他的专长,能够信手拈来,不愁没有话讲。
      可苏念清瞧得出,这家伙不过是表面装装样子,实则是在欲擒故纵,吊他的胃口。雷颂看似在认真听讲,其实脑袋里早就不知想歪到哪儿去了,而且眼睛不太老实。
      夜色渐深,酒廊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灯也熄了几盏。用过餐,杯里的酒液也见了底,在雷颂第四次瞥向他衬衫领口时,苏念清终于按捺不住问:“你今天要问我的只有这些吗?”
      雷颂像是蹲守了许久的猎人,终于等到猎物上套,呲着一口白牙乐道:“那苏老师希望我问什么?”
      这一刻场景仿佛切换到了某处草原之上,猎手藏伏草丛,按兵不动,而有所警觉的猎物却佯装一无所知,照常埋头吃草,实则正用眼角余光四下探寻生路。此刻双方都绷紧了神经,谁先忍不住跳出来,谁就是这场逐猎游戏的输家。
      在酒精的催化下,兴许有人会自愿上套,可苏念清偏不接他的茬。这种把戏从前年轻时见得多了,让他对雷颂这个人有一点鄙夷。如果仅仅只是寻欢作乐,那他希望对方可以直白一点说破,不必要兜圈子,如果想认真地谈情说爱,那他更喜欢真诚的人。
      可雷颂看着和这两类人都不沾边。
      “如果你问完了,那我就回去休息了。”
      头一回鼓起勇气尝试寻找床伴,结果出师不利,苏念清兴致缺缺,说罢起身就要走,雷颂也跟着站起来,“那我送送你吧。”
      “不用,我正好一个人走走,醒醒酒。”
      “那好吧,苏老师坚持的话,我就不打扰了,”即便被拒绝,雷颂的言行依然得体,“今晚过得很愉快,希望今后能有继续深入合作的机会,苏老师。”
      也许是说者故意,也许是听者有心,苏念清又一次觉得雷颂把“深入”两个字咬得很重。

      回到省城不久,这段小插曲就被苏念清忘到了脑后。省城的夏日闷热、冗长,蝉在枝头一刻不停地叫唤。一整个夏天,他都在忙着给新家物色家具,跑遍了省城大大小小的家私城和家具厂。苏宇桐的初中生涯告一段落,自告奋勇地跟着他,做他的小参谋长。
      交友软件上时不时弹出来附近的人打招呼的消息通知,一天到晚嘟嘟嘟震个没完,终于有天他忍无可忍,直接点了卸载。重回熟悉的环境,每每对上苏宇桐那双乌黑纯净的眼睛,他都会暗自庆幸出差那晚没有放任自己滑入那道无法回头的深渊。无论曾经抱有多么不堪的想法,至少在孩子面前,他都必须扮演好一个值得信赖托付的小叔、一个完美无瑕的家长榜样。反过来说,苏宇桐是他的锚,锚着他的灵魂,拽着他的良知,不往那个炎炎浊世里下坠。
      至于雷颂,苏念清原以为过后就不会再与此人有所交集。苏宇桐顺利地考上了心仪的高中,办理走读,晚饭基本在食堂吃,等下了晚自习才回来。那段时间,下班之后,他的人生里多出了一片无所适从的巨大空白。
      曾经,苏宇桐的到来为他工作以外枯燥无味的生活建立起了新的秩序,那是一种名为家的感受,然而在苏宇桐升学之后,这种秩序不可避免地被打破。苏念清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突如其来的空白,一切都像是倒回了三年前他在省城独自漂泊的那段时光。
      三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却深刻地改变了他的生活。他早已习惯了下班后迎接自己回家的那一盏暖黄的灯,习惯了那个总是亲切地喊他“叔”的孩子围绕在身边。不知不觉间,他变得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心绪会被苏宇桐牵动,会随着苏宇桐的喜怒哀乐而起伏。尽管他们之间没有血缘牵系,可彼此命运的藤蔓却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为消磨时间,他网购了一大堆书籍,填补新家空荡荡的书架,也试图以此填补内心的缺口。在外吃过晚饭,他从家中书架上挑了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然而坐下后没翻两页又心浮气躁起来。这里的夜晚太安静了,静得让他如坐针毡,连书都读不下去,但没过多久又如他所愿地热闹起来。这种热闹与市区的繁华截然不同,此地原是一片远离闹市的郊区,但随着省政府对土地财政的进一步推动落实,每天都有无数地块被纳入规划、开工奠基。高大塔吊的探照灯夜以继日,一幢幢楼房从无到有拔地而起,每天通勤路上,他开着车与呼啸而过的混凝土搅拌车擦肩而过。伴随着轰隆隆的打桩声、叮叮咚咚的钢筋加工声、嗡鸣的振捣声,一轮崭新的红日从省城的地平线冉冉升起。
      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里,历经上世纪末周期性金融风暴震荡,曾经奄奄一息的地产行业重整旗鼓,再度风风火火地杀回了大众视野。有时午饭过后,在茶水间,苏念清总能听见新来的同事聚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地闲聊安家落户的事。这群刚从象牙塔走出来的年轻人,对工作和未来抱有相当高的期望,一面在蓝图上替他人描绘梦想中的家,一面被日益高涨的房价裹挟,急不可待地投身购房大军之中。
      “听说了吗,那个谁,上个月刚在江东拿下一套一百多平的学区房,是她和老公两家一起出的钱,除公积金外还借了商贷。”
      “真好哇,这房价一天一个样,我也想抓紧入手一套,再过两年恐怕只买得起一个厕所了!”
      “哈哈,急什么,听说雷氏集团刚拍下了新区D15地块,正准备进行设计招标呢,预计明年就会动工。听说那块地足有一千亩,分三期建设,等开了预售,你再去看也不迟啊!”
      在同事的谈笑声中,透过茶水间的磨砂玻璃门,苏念清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身影在老裴的带领下款步走来。老裴脸上堆着讨好的笑,那人的神色却淡然自若,看见他,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然后径直迈入了老裴的办公室。
      苏念清微微一怔。他还记得那副面容,认出了那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雷颂。紧接着,老裴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喊他:“小苏,你进来一趟,带你引荐一个人。”
      “裴总,听说今天下午雷氏的人要来考察,是不是就是里头这位啊?”其中一名同事嘻嘻哈哈地打探道,“怎么样,D15地块那个大项目有希望接下来吗?要是中标了,裴总千万记得帮我们部门这些还没买房的兄弟姐妹向业主讨个内部价呀!”
      “就属你小子消息灵通!”老裴晃着手,指点着那位同事,笑得红光满面,话却说得保守,“瞧你急得,八字还没一撇呢!只要谈下来一切都好说!”
      一进办公室,就见雷颂跷着腿,悠然自得地靠坐在沙发上。他这回换了身正式的黑西装,领带也规矩地系着,举手投足不似当日那个“实习生”,倒是一副商务精英的做派,远远就能叫人闻见身上所喷洒的辛辣木质调香水,颇有点先声夺人的风范。经老裴简单介绍后,苏念清和雷颂第二次握了手,同时也得知,雷氏集团为管理在省城投资开发的新一批建设项目,于上月在省内注册成立了一家子公司,雷颂便是新上任的公司总经理。
      “真巧,想不到苏老师也在这里任职,”雷颂并不打算隐瞒他们早就见过的事实,一边同他握手,一边报以礼节性的微笑,“当日只是随口一说,希望有机会与苏老师深入合作,没想到竟然应验了,看来我们挺有缘。”
      相传天使为了震慑魔鬼,常常以狰狞可怖的形象示众,魔鬼却反其道行之,总是凭借美丽的外表来惑弄人心,这与中文语境里的“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异曲同工,而雷颂就是那个前来诱惑他的魔鬼。此人长着一张英俊精致的面孔,一副堪称完美的身材,现在又多了一层令他无法拒绝的身份——他的潜在甲方。
      人生机缘巧合,峰回路转,明明有无数多种排列组合的可能,却偏偏选择了他最不愿见的那一种。
      “哪里的话,雷总年轻有为,能与贵单位合作是我司的荣幸,求之不得。”苏念清面无表情,客套地回应道。
      老裴再怎么精明,此时却也落入了男女关系的窠臼里,纵使看出这二人间的气氛非比寻常,暗潮涌动,却始终窥不破这层关系,只当他们是寻常的旧相识,便客气地招呼说:“实在对不住,雷总,像您这种级别的人,本该由院长亲自接待的,可不巧他今天去省外出差,只好委屈您和我们聊聊了。不过既然都认识,那话便好说了!还站着干嘛,坐吧,都坐,咱们坐下来慢慢谈。”
      茶几上,水已煮开,老裴拿来了资质文件和过往项目的业绩供雷颂查看,苏念清便在一旁烫杯泡茶。这罐高山头采的正山小种,只有接待贵客时老裴才舍得取出。他专注地忙碌着手上的事,不愿深究雷颂当日假借实习生的名义接近自己是何目的,也不想去揣测雷颂姓氏里的“雷”和雷氏集团的“雷”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雷氏集团此前虽从未在省内办企,苏念清却早就对这个响当当的名号有所耳闻。上世纪90年代国企改制重组,雷氏集团的创始人抓住了这一历史机遇,通过欺诈、行贿等各种手段操作,暗地里将国有资产摇身一变,“合理合法”地将之纳入了私人口袋,先后创办过食品加工、物流运输等实业,规模逐渐扩大后,又将手伸向了金融业和房地产这两个热钱正盛的领域,这两年受省城招商引资的利好政策吸引,应邀前来,为省城不断炒热的土地财政和地产经济再添一把火。新中国这些民营企业家的发迹史,细究起来,个个底子都不干净,背后浸透着无数下岗工人家庭的辛酸与血泪,苏念清的养父也曾位列其中。但在强调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那个年代,他们所起到的正面作用无疑是要被扩大宣扬的,客观上,这些企业也的确为一度死气沉沉的经济市场注入了竞争与活力,创造了大大小小难以计数的就业岗位,因此在这段叙事里,他们是被过度神话的“救世主”,而他与老裴,正在等待眼前这位“救世主”降下神谕,决定他们的生死去留。
      苏念清当然是无所谓,他不过是个被拖过来撑场面的小喽啰,真正急的人是老裴。自打金泰大厦项目出了纰漏,老裴的日子一直不太好过,虽然也促成过几次中标,可合同额却小得可怜,渐渐在院长那儿排不上号了,始终郁郁不得志,正静候时机一举翻身。D15地块便是个能让老裴翻身的大项目,总投资近六十亿,涵盖四十多幢高层住宅楼及配套设施,光设计费都能破亿,面对雷颂,他焉能不重视?
      亮红的茶水斟满茶杯,办公室内一时间茶香四溢,雷漫不经心地翻着老裴递来的资料,接过苏念清奉上的茶后啜了一口,就将那些浩繁卷帙丢到了一旁。
      “这些在你们企业的官网上都能查得到,没什么看头。我亲自来,是想看点不一样的东西。”
      老裴咽了口唾沫,搓了搓手心问:“那雷总想看什么?”
      “诚意,我想看看贵司究竟能为这个项目拿出来多少诚意,”雷颂省去了那些繁文缛节,一上来就开门见山,直击要害,“不瞒二位说,我其实前不久才从海外留学归来,不会说国内那些场面话,就喜欢西方直来直去的那一套。裴总,我直截了当地问了吧,当初金泰大厦那个项目,你承诺返还多少回扣呢?”
      雷颂所提的早已是业内心照不宣的秘密,苏念清工作多年,见怪不怪。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时,他尚还年轻热血,为此忿忿不平,认为这是不公平竞争,把该他们所得的部分都割让出去,照这样下去,同行之间相互倾轧,迟早会压到没有利润空间可言。然而时间一久,他也变得麻木了,既然无法反抗规则,只好被迫去适应和顺从它。
      闻言,老裴使了个眼色让苏念清回避,雷颂却伸手在他肩头按了按说:“无妨,苏老师和我很熟,留下来一起听吧。”

      那天他们没有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可能是老裴给出的价码一直不符合雷颂预期,听过之后,他不置可否,只是淡然地点头说,先做个方案设计出来看看吧。
      送走雷颂后,老裴便将D15地块的批文、规划、地形图、勘察报告及设计任务书等一系列资料一并打包发给苏念清,看样子是选定他来做此次方案设计的牵头人了。雷颂没有给出定论,老裴便忐忑地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长吁短叹,而后又像是为寻找突破口一般,试探着问苏念清:“小苏啊,你和雷总……你们是什么关系?”
      苏念清照实回答:“见过一面而已。”
      可方才雷颂表现得与他熟络,老裴偏不信这个说辞,只当他是藏着掖着不肯说,一把揽过他的肩头耳语道:“小苏啊,你也知道,现在市场竞争这么激烈,省城接连涌入了好几家甲级单位,就连施工方也要来抢我们设计的活儿,搞什么D-B、EPC……D15地块可是块香饽饽,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这个项目,都想来分一杯羹……要知道雷氏在省城可不止拍了这一块地,这个项目要是被咱们拿下了,做出口碑,还愁没有下一次合作吗?人家雷氏集团的太子爷肯纡尊降贵地来亲自和我们面对面谈,我们应当把握这次机会,你说是不是?况且你有着这样的人脉资源,公司培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也是时候为公司做点贡献了。别忘了,从前我是怎么帮过你的……”
      苏念清的脸霎时白了。欠人情债的滋味不好受,他从前领教过,在养母阮梅和大哥苏念春那里,他这辈子都是偿还不清的,如今又搭上一个老裴。权力是柄双刃剑,无论使用的初衷好或坏,但凡用了,就必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当年为了苏宇桐,他答应得痛快,没想得太深太多,可代价直至今日才显山露水,却沉重得叫他付不起。
      即便向老裴坦白他和雷颂的关系,让老裴知道这么做无异于把他往雷颂床上送,老裴不见得就会放过他——这个节骨眼上,老裴巴不得能有把柄拿捏雷颂,以小博大,逼着他去跳火坑呢!利益面前,人就是动物,没有任何悲悯可言。他现在是骑虎难下,一边是领导,一边是客户,任何一方他都吃罪不起。
      “这样,你找机会请他吃个饭,私下里和他好好聊聊,我就不过去了,”老裴当他是个只晓得作图、不晓得处理关系的呆子,笑呵呵地,自认为十分贴心地手把手教他,“不过我不会让你空手去……等你们约好了时间,来我办公室挑两件礼物,顺道一起带过去,务必拿下他,这就是你现阶段的工作重点了!”
      于是接下来的一周,苏念清一面焦头烂额地忙着方案设计,一面用“拖”字诀搪塞应付老裴。雷颂的微信静静躺在对话列表里,除了互加好友时自带的打招呼外,彼此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也一直自欺欺人地不去点开。直到周五临下班前,对话框终于冒出来一个红点。他没有主动约雷颂,那人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那日雷颂驾驶一台亮眼的紫色轿跑停在公司楼下等他。苏念清磨磨蹭蹭地收拾完东西,遵照老裴旨意拎了两瓶高档红酒和一沓现金,走到那辆车面前,顿时觉得自己带的那点东西寒碜得拿不出手了。
      “是老裴派你来的吧,”雷颂一眼识破,拍拍副驾驶座示意他上车,“你不像是那么会上道的人。”
      晚餐是雷颂选的地点,位于市中心一幢大厦、需要刷贵宾卡才能抵达的特定楼层。电梯门开,此处别有洞天——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亭台楼阁,花木扶疏,这里的造景何其逼真,俨然是把某处园林照搬进了这栋大楼内,让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此时是站在距离地面200多米的高空,在这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颇有种闹中取静的意味。身着旗袍、头挽发髻的侍应生领着他们穿过前厅的流水拱桥,在一处雕花屏门前停下。推开门扇,内里是宽敞的包间,可容纳二十人同时入席的大圆桌中央摆着只天青色仿古冰裂纹花瓶,瓶内别有禅意地插着几株雪柳。
      “我从前上班常常路过这栋楼,竟不知这里面还暗藏了这种玄机。”苏念清说道。
      “朋友的会所,不是我的,听说我要来省城发展,所以借给我用用,”雷颂的语气轻巧得仿佛是借了一样不值钱的小物件,“这儿菜品一般,私密性倒是不错,服务也周到。”
      包间里应声燃起了线香,烟雾袅袅,衬得这一方天地恍若幻境。雷颂便在这朦胧的香雾中暧昧地问他:“苏老师,你是带着裴总的任务来见的我,还是你自己本身就想见我?”
      苏念清没把话说死,留给他无限遐想的余地,“你说呢?”
      “我说……两者皆有,”雷颂呵呵一笑,“要是我真的把D15项目给了贵司,你们裴总打算拿什么来谢我?是准备让你献身吗?那他可太会投其所好了。”
      苏念清不动声色地回绝说:“你想多了。”
      情欲一旦与利害关系纠缠,便会让他有种沦落为卖身的错觉,这是他打死也不可能撼动的底线。
      “好吧,那可真叫人失望,”雷颂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随后换了副正式的口吻说,“那我要合同额的十个点。”
      “八个,最多了。”苏念清垂着眼道,这是走之前老裴特地交代的,“雷总,您高抬贵手,我们设计院这帮人也是要吃饭的。”
      “好,看在你的份上,八个就八个!”雷颂放声大笑起来,敲了敲桌子说,“你回去告诉老裴,下个月开标,让他静候佳音。”
      其实这个价钱与他们那天谈的大差不差,苏念清这才反应过来,雷颂其实是在故意拖延,赌老裴是否还有退让的余地,说不定还能捎带来自己这样一个“小惊喜”。今晚带来的红酒开了一瓶,雷颂借口开车不喝,却一直在灌他,他岂敢不从,但胜在酒量好,硬扛下来了。席间他溜去厕所点了支烟醒酒,看着镜中的自己,无不悲哀地想,老裴交代的底线是守住了,可他的呢?
      红酒虽然度数不高,后劲却大,吃完饭一出门,被江上夜风一吹,他头昏脑胀,看不清脚下的台阶,险些栽倒。
      雷颂伸手去扶,却被他紧绷得犹如惊弓之鸟的样子逗得直笑,于是干脆将人往怀里一带,附在他耳边悄声说:“苏老师,你不必对我如此警惕,我今晚并不打算对你做些什么……话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雷颂的眼睛在夜里亮晶晶的,和身后星光点点的灯火揉成了一片,看得苏念清一时失神。靠得这样近,雷颂身上那股辛辣的木质香直往鼻子里钻,让他不禁去想,这样明亮的一双眼睛,怎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世故的人身上?
      “我猜你想说:‘是在经验交流会上’对吧?其实不然,我第一次见你,是金泰大厦地下结构分部验收那天,在项目部的会议室里……那天我才刚从国外飞回来,一落地就直奔了施工现场。然后我看到了你,代表设计单位坐在一众嘈杂的人群之间,你看起来是那么安静,可我却能看见你心里燃烧着一团火,那是欲望,我看得见。”
      “苏老师,你别看我年轻,但从小到大家里迎来送往,加上在国外读书的那几年阅人无数,我见过的人可太多了。不是每个人心中都有那团火的,所以我看上你了,你去行政酒廊见我的那一晚证明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滥用职权去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强扭的瓜不甜,我不喜欢那样。但我敢跟你打赌,总有一天你会主动投身于我的。”雷颂言之凿凿地说。
      什么火不火的,听得苏念清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挣开雷颂的怀抱,踉踉跄跄地走远了。

      之后几乎每一天,雷颂都会找他共进晚餐。
      苏念清把雷颂告知的好消息带回去给老裴,老裴几乎欣喜若狂,就差把他抱起来转圈了。离开标还有一个月,那一个月里他对待雷颂的态度宛若一个渣男——不主动,不拒绝,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履行好一个乙方陪同的本分,毕恭毕敬,做小伏低,雷颂也践行着他的承诺,客气、友善、亲切,偶尔撩拨,却不逾矩。
      但这样的软磨硬泡久了,苏念清偶尔也会动摇,尤其是一想到晚餐结束后就要回到漆黑无人的屋子里,他便会心生抗拒,情愿把餐后闲谈的时光延续得再久一点,直到苏宇桐下晚自习回家。
      要是雷颂与他没有工作上利益的往来就好了,他想,也许这样,他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如此锲而不舍的追求,也许这样就不算是出卖自己。
      然而每当回到家楼下,看见窗台亮起的那一盏灯,他心里都会长长地舒一口气,仿佛得到了慰藉与救赎。他又找到他的锚了,那支锚将他从充满诱惑的地狱拉回了清白的人间。
      那段时间,他的车一直丢在单位的地库,晚上坐雷颂的车回去,第二天一早又乘地铁上班,赚足了停车场的月租费。通过和雷颂的闲聊,苏念清逐渐拼凑出此人的全貌——一个从未经历疾苦、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孩子,一个借海外留学机会花天酒地、游戏人间的花花公子,回国后又站在家族缔造的商业巨人肩膀上借机敛财销金。雷颂的人生顺风顺水,和自己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他和老裴费尽心思争取来的项目也不过是雷颂所掌握的子公司名下的其中之一而已。
      “苏老师,都送你回到家门口了,不打算请我上去坐坐、喝口茶吗?”有时候,雷颂会这样试探着问。
      见苏念清犹豫,他又调笑道:“该不会家里藏了人吧?”
      “你别说,还真有,”苏念清松了安全带,拉开车门,大大方方地坦言说,“我侄子在家。”
      雷颂只当他是随便找了个烂借口婉拒,“侄子?你和你侄子住一块儿?”
      “嗯,说来话长了。”
      一个月后,开标的日子如期而至,一切果然如雷颂所言,他们单位位居榜首,独占鳌头。
      当初制作标书时,设计总负责的人选一直悬而未决,这毕竟是个设计合同额破亿的大项目,难得一遇,院内人人都蠢蠢欲动,苏念清也很难不动心。于是他向院领导自荐,原因有三:一是他的执业资格证和从业经验符合投标要求;二是用于投标的方案设计是由他牵头主导的,相较其他人而言,他更加熟悉这个项目的情况;第三点,也是重中之重,那就是这个项目是凭他的关系接到的。
      他开始逐渐意识到雷颂所说的那团“火”,或许不仅仅局限于压抑许久的情欲,更多的,可能是他心中那股强烈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渴望。这份渴望,早在他高中时初来省城、见识过此地的高楼大厦后,就已深深埋入心中,静待时机显露。如今条件成熟,亟待破土而出。经过上级研究讨论,他终于如期地、顺理成章地成为了D15地块项目的设计总负责人。
      开标签订合同后,雷颂照例还来找他,照例还在晚饭后将他送到家楼下,他也照例在楼底下望向了家的方向。只不过今天,迎接他的是一扇黑洞洞的窗,记忆中那盏暖黄的灯光,没有如预期那般为他点亮。
      他忘了,今天苏宇桐去见苏念春了,也许一整个周末都不会回来。他这个被摆在“养父”位置的人,殚精竭虑地扮演了那么久的代理家长,一厢情愿地付出,终究敌不过那个管生不管养的身生父亲一句话。
      苏念清突然觉得自己好笑。他原以为从前的事会让苏宇桐恨苏念春入骨,结果到头来还是斩不断这根缠绕粘连的血缘之线。苏念春纵有千般不好,那也是苏宇桐堂堂正正的亲生父亲,那两张相似的脸只要凑在一块儿,任凭谁来都会认为他们是亲父子,而他呢?他不过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叔而已,没有任何理由和立场去阻止这对亲父子会面,哪怕三年来做得再多,也无法与真正血浓于水的亲缘相提并论。
      隐约幽微的失落、嫉妒与遭受背叛感,令他的心在深秋的夜里一寸一寸地冷寂下去。他在茫茫汪洋中丢失了锚,便有另一人趁虚而入。见他迟迟没有像以往那样解开安全带开门下车,雷颂的手顺势攀上了他的肩头,“苏老师,你今天好像有些舍不得我。”
      这不是出卖自己,苏念清想,投标已经结束了,所以这绝对不是。他是个身体机能正常且能正视生理需求的成年人,他和雷颂,称不上是天作之合,但至少是你情我愿,既不妨害社会,又不破坏他人感情,如此快活一夜,大家各取所需,足矣。
      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一定也有许多像他一样寂寞的人是这样想的。
      恪守原则需要坚持很多年,心的游离却往往只在一瞬。今晚,一定是入秋之后的夜太凉了,所以他才会迫不及待地投入另一个人的□□,企图从中汲取那一点可怜的温暖。
      “走吧,”他想起了雷颂的赌誓,认命一般,有气无力地陷进座椅里说,“你挑地方吧。”

      雷颂将地方挑在了临江的一处五星级酒店。酒店大堂正中央近六米高的挑空层是一整面由底到顶的玻璃鱼缸,五彩斑斓的鱼群游弋其中,如梦如幻。他们乘电梯直达位于顶层的套房,这个高度,能将整座城市的灯火尽收眼底。
      这样美丽的夜景是很好的助兴剂,所以除了床上,他们又在落地窗前做了一次。也许是经验良多,雷颂与他配合出奇得好,他也尽情享受其中。
      结束以后,苏念清往往会点上一根烟作为收尾,这是他很早之前就养成的习惯。这款硬红的万宝路,他从高中起就在抽,算起来已有十二三年的烟龄,轻易戒不掉。往衬衫口袋摸烟盒时,他注意到与衣物一同扔在地上的手机亮了两下,捡起一看,居然有三个未接电话,都是苏宇桐打来的。他心头一跳,拨了几个电话回去都提示关机,又连忙去看未读短信。
      “苏老师,你在床上的表现可真叫人惊喜,尤其你的□□儿,我果真没有看错你……”
      雷颂搂着他耳语,想要多温存一会儿,他却急急忙忙跳下床穿衣。
      “大半夜的你去哪?”雷颂不明所以。
      “我侄子没带钥匙,回去给他开门。”苏念清头也不回地说。
      “什么,你真有侄子啊?我还以为那是你不想让我去你家才找的理由。”
      苏念清不再费唇舌解释,穿好衣服后丢下雷颂,兀自下楼打车走了。
      匆忙赶到家,见苏宇桐席地坐在家门前打盹,他心中一阵愧疚与悔意袭来——刚刚他都干了什么!一念之差,他就滑入了那道不能回头的深渊,在恶魔的蛊惑下放浪形骸,可这个无助的孩子却还在寒凉的秋夜里苦苦地等他回家。曾经建立起来的秩序,被他亲手摧毁了!
      苏念清颤抖着掏出钥匙开门,不敢对上苏宇桐的视线。那双漆黑澄澈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他的灵魂,审判他试图遮掩的所有罪名。
      “你今晚做什么去了?”他听见苏宇桐在背后质问。
      “都跟你说了在加班。”他仿佛一个刚背着丈夫偷情回来的妻子,心虚地作答。
      所幸进房之后,苏宇桐没有再多问,看上去像是饿坏了,接过他盛出的银耳羹埋头就吃,这让苏念清松了一口气,心底的负疚与罪恶感稍有缓解。
      抽烟久了,入秋后嗓子发干,早起和晚睡时都感觉喉头有痰淤堵,夜里时不时会有咳嗽,他讳疾忌医,不乐意上医院,便从网上找了个生津润肺的食谱,头一晚泡发银耳,出门上班前将削皮去核的雪梨、冰糖、红枣和银耳一并放入电饭煲中煮开保温,等晚上下班回来揭盖,正是适宜入口的温度。
      望着苏宇桐,苏念清心里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眼前这个孩子正在急速长大,五官褪去往日的稚嫩,脸型轮廓也随着骨骼的生长逐渐清晰起来。他的喉结,他低沉的嗓音,他唇边因没修理干净而飘出的短髭,俨然初具成年后的模样,或许用“孩子”一词来形容已不够准确。成长果然是一瞬间的事,在苏念清还未反应过来就已悄然发生,而他脑海里根深蒂固地留存着的,依然是苏宇桐被他接来省城之初的那副样子,彼时那颗圆圆的脑袋才堪堪到他肩膀,只要一伸手,就能将那头上微微自然卷起的短发揉搓成各种乱七八糟的形状。
      可是现在,每当他总是习惯性想要抬手去摸时,都会惊觉苏宇桐竟然已经长得这样高了。有时苏宇桐在家里晃荡都会冷不丁吓他一跳,仿佛有人把他那个可爱的小侄子拐走了,住进来一个陌生的青年男人。
      伴随成长,苏宇桐也正在变得越来越有主见,不仅自己找了课后补习班,甚至还亲自去向苏念春要补课费,这一切都背着他在暗地里进行,直到尘埃落定后才在今晚如实相告,这既让他欢喜,同时也有担忧。他欢喜苏宇桐的独立自主,却也担忧自己这个引路人正在越来越不受重视、不被需要。
      从始至终,他都将照顾苏宇桐这件事视作对阮梅和苏念春的报答,也心疼和怜惜苏宇桐与自己曾经相似的处境。在这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常常透过苏宇桐,看见从前那个常常因学费陷入窘境、在收养家庭中敏感、自卑、易激、因没有血缘联结而找不到亲情与归属的自己,于是想要竭尽所能地弥补这份遗憾。他承认,他在苏宇桐身上投射了太多不应有的感情,替苏宇桐承担和消化了成长中许许多多的负面情绪,他的付出,也远远超出了一个叔叔对侄子的好,而这种感情的付出往往是双向的。既然是报答,他理应不该再向苏宇桐索取任何形式回报,可他并非无欲无求的圣人。即便从未表露,在他心底,或许也一直渴望着苏宇桐的过问和关怀。
      他迫不及待想要重新回到原有的秩序里去。只要苏宇桐一句话,一句信赖和需要他的话,他就能立刻摆脱雷颂,彻底忘却今晚的贪欢,他的人生就能重回正轨,重新拥抱光明的救赎。
      可是那夜,苏宇桐却对他说,叔,我想办理住校,申请已经提交了。
      苏念清曾在某本书上读到过,学会退出和放手是父母人生的必修课题。他虽然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但苏宇桐的出现却短暂地让他体验了一回为人父母的感受。如今这个残酷的课题,也落到他的头上来了。
      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刹那,嘴里软滑的银耳羹变得比石头还坚硬,明明放了很多冰糖,尝起来却比黄连还要苦,叫他难以下咽。除了苦涩地应允,他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苏宇桐住校后的那段时间,雷颂常常来找他。
      他在空白的玄关柜上摆上鱼缸,养起了金鱼。那些在水中空游的鱼儿,令他想起和雷颂在一起的第一晚,像是在数百米的高空上,做了场华丽又摇摇欲坠的梦。
      不得不说,雷颂无论是身材还是样貌都很合他意,而且出手阔绰,帅气多金,在各方面上都堪称一个无可挑剔的床伴,很好地弥补了工作结束后的夜里那阵难以消磨的无聊空虚。既然对方主动来找,苏念清也顺水推舟,乐见其成。
      他是真的抛弃道德廉耻、抛弃曾经恪守的原则了,苏宇桐选择住校一事成了助推他堕落的加速器。那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遵循本能的动物——每当白日尽退,夜幕降临,他来到雷颂提前订好的房间,脱下那一身蔽体的衣物,就像是卸下了人皮的伪装,两只在草原上徘徊的野兽,在夜色的掩映下开始了漫长的较量追逐,直到一方力气耗尽才终于止歇。此时他的颈间或许还残留着对方啃咬的牙印,而雷颂肩背上挠抓的血痕则是他的杰作,这样激烈的搏斗总是让两人乐此不疲。
      也只有和雷颂在床上厮混时,他才会难得找到一种被需要感——那是雷颂在他工作时间以外为他建立起来的新秩序。
      这样微妙的感情,说是爱太言过其实,说喜欢又肤浅幼稚,苏念清很难找到一个准确的词去界定。他想,倒不如说是错觉,一种因肌肤紧贴时的热度所产生的、他们正在彼此相爱的错觉。
      有时候也会有除了上床以外的消遣,比方说偶尔一两次晚饭,比方说周五下了班去酒吧喝酒,比方说像现在这样,在上班时间,雷颂顶着甲方的头衔,打着谈工作的名义,约他到楼下一家安静的咖啡厅对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最近忙什么?”
      “还能忙什么,当然是你那个项目的事。”
      时至盛夏,午后热浪滚滚,咖啡厅内的空调冷气被特地调低许多,推开门,伴随着进门处的铜铃叮当摇晃,一股十足的凉意扑面而来。坐在临街的一侧,透过明净的落地窗向外眺望,耀眼的阳光透过树荫洒下点点星斑,将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以及停靠在路边的汽车顶棚照得闪闪发亮,宛若一座用巨型水晶雕琢出来的城市,处处透露着昂贵与精致。距离D15地块设计合同签订已过去半年,三期六标段、涵盖四十多幢高层住宅及相关配套的施工图纸在紧锣密鼓地绘制完成后报送图审中心。这是苏念清第一次做设计总负责人,也是他头一回经手规模如此庞大的项目,涉及专业众多,因此不敢掉以轻心,在工作上卯足了劲儿,几乎事必躬亲,紧盯图纸进展,随时待命,及时给项目组调配资源和人手,总算赶在节点以前交付了全部施工蓝图。剩下的,就是等待总包方投标进场,将这份倾注了他对设计事业的全部心血与热情、承载着他宏伟前程和远大理想的图纸建成、落地。
      “真有这么多事可忙?”雷颂两手一摊,“好几次约你,你都推脱没空。”
      “谁像你这样命好,事情都派给手底下的人,只管躺着收钱就好。”苏念清无不戏谑地说。
      “诶,语气不要这么冲嘛,我又不是万恶的资本家,”雷颂调侃着说道,“苏老师,怎么每次见你,你都拿冷脸对我,倒像我上赶着似的。我追了你那么久,就算是座冰山,也该融化了吧?”
      “你在追我吗?”苏念清啜了口咖啡,不以为然地笑笑,“我怎么没感觉。”
      雷颂也笑,“可我顶你的时候你挺有感觉。”
      苏念清被他的油腔滑调噎了一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公共场所,注意言辞。”
      “看来我没叫错,你这样子真的很像我上学时的老师。”
      苏念清忍不住问他:“你在国外真的上学吗?”
      “当然不上,一学期下来我都不知道老师是男是女,”雷颂坦言道,“你别看国内杂志文章把那些大学吹得天花乱坠,其实和那些卖身的差不多,给钱就能上,不能上或者不能毕业,肯定是给得不够多……算了,你肯定很瞧不起我这种人吧,我感觉得出来,可我周边的同学都是这样。我没去赌场里败家,没跟着他们溜冰□□,顶多就是私生活混乱一点、睡过的人多一点,毕业后能全须全尾地回国,已经算是大好青年了。我也曾经想过努力,可没办法,谁叫我中了基因彩票呢?老天爷都舍不得让我努力。”
      那副嘚瑟的嘴脸,真是欠揍。苏念清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读了那么多年书居然是为了和这种人坐在一起,端详玻璃窗外的街景平复很久,才忍住了那股把咖啡泼在雷颂身上的冲动。
      他清楚地知晓眼前这个人轻浮、虚伪、孟浪,徒有其表、不学无术,知晓他和他的家族不过是恰好乘上了时代的东风,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倘若扒掉那一身奢牌手工羊毛西装外套,剖开那具从小用无数金钱堆砌起来、养尊处优的健美胴体,腐烂蠹蛀的稻草,会从那颗空空如也的心中涌出。
      雷颂就是这样的人,他想,即便有错觉,这样的关系依然很安全,所以他不会沦陷。
      这样的想法一直延续到了立冬后的某一天。那日,天气出奇地好,这座冬季多阴的城市难得放了晴,所以那日苏念清的心情也出奇地好。前一夜折腾到太晚,他便留宿在酒店没有回家,反正苏宇桐也不会回去,家里没有人,他在哪儿过夜都一样。晨起时他倚在床头,窗帘漏开一条缝,他便就着那道从缝隙里透出的光摸索打火机,点燃了烟。雷颂在袅袅烟雾中睁眼醒来,凝视了半晌勾勒出他侧脸轮廓的一线阳光。也许是因为昨晚太过尽兴,也许是这样少见的温存时刻,让苏念清再一次陷入了那种两人早已相爱多年的错觉。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温柔地抚过雷颂凸起的眉骨,指尖划弄其上浓密的眉毛。
      眉骨下的眼眶里,滚着一双和苏宇桐类似的眼睛,硕大而明亮,占据了大半眼白,容易让人联想起某种黑色的水晶串珠。苏念清从前以为他们的眼睛是相似的,实则不然,细看之下,雷颂的眼睛是浪漫多情的、时刻饱含笑意的,和苏宇桐那双总是透着股认真执拗的眸子大相径庭。
      雷颂大约是被他突如其来的眷恋感化,微微一怔,抓过他的指尖轻轻吻啄,而后翻身下床去摸外衣口袋,左翻右找,终于掏出来一个精致的暗红色绸缎方盒。
      很意外地,他面上浮现一丝青涩的赧然,可这样的神情本不该出现在一个长年流连风月的人身上。他说:“苏老师,我要送你个礼物。”
      看见那个盒子的样式,苏念清脑袋里“嗡”了一声,暗道不妙,果然盒子一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对经典款的卡地亚戒指。日光落在钻面上,折射出令人炫目的光。雷颂取出一只来给他套上,自己又戴上了另一只。
      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雷颂扑闪着那双无辜的大眼睛问,“苏老师,一个人送给另一个人戒指,你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苏念清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明知雷颂的零用钱多得没处花,买这些小玩意儿跟打水漂似的,但碍于戒指的意义过于沉重,他没打算收下,于是冷笑一声,皱起眉说:“我是说,你经常随随便便送给床伴这种东西?”
      “什么叫‘床伴’?什么叫‘随随便便’和‘经常’?”雷颂像是被他的措辞气得发笑,不满地大声嚷嚷,可那笑容里看不出一丝正经的意味,“苏老师,我还以为我们在交往呢,没想到按你心里的标准,我只不过是床伴而已。”
      而后他又抻着胳膊伸了个懒腰,懊丧而无不调侃地问:“你们这些做设计的,标准究竟有多高?国标?行标?还是推荐规范?说出来我听听,我想试试能不能够追得上你。”
      苏念清哑然失笑,“你来真的?”
      雷颂反问他:“你不想来真的?”
      “得了吧,我连你家里几口人都不知道。”苏念清把戒指摘下,塞回盒里递还给他,像一个对这种讨好伎俩司空见惯的情场老手,“你不过是闲着没事找人玩玩而已,我有自知之明,我高攀不起你。”
      “你为什么想要知道我家有几口人?难道你真的考虑过要跟我回家?”雷颂得逞地笑,“哎,苏老师,我可是听出你话里的深意了……你要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家里就只有我父母,以及一个长我十几岁的哥哥,没了,四口人而已,很简单吧?你要让我带你回去见二老吗?那好,我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今晚就直接定在这家酒店楼下见面吃饭吧?他们中餐厅里有一道干烧金沙参还不错……”
      雷颂当然没有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苏念清当然也很心照不宣地没有点破,权当他是玩笑。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虚情假意里掺着一点真实的欲望,一切都很好,不谈感情就没有负担。
      也没有未来。
      未来?苏念清忍不住对自己嗤笑,他在幻想什么呢?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怎么可能会有未来。
      自从离开家的那一日起,他就知道自己注定不可能拥有像寻常人那样安稳平淡的幸福,他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把同性伴侣带回家去见兄姊和养父母,乃至同桌吃饭,接受他们的祝福。毕业之后他甚至发现,自己连在省城找到一个能共同生活下去的人都成了奢望。这个时代人心浮躁,他从前交往过的那些人里,有的是年少时遇人不淑,有的则是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对方迫于压力突然放弃。所以遇到雷颂后他想,没有未来也很好,他早就该适应这个社会运行的法则,只要专注眼下的快乐,就不会徒增烦恼。
      可是为什么,每当高潮来临前恍惚的那一刻,他又会不甘心地想,凭什么我们没有未来?
      “礼物给你了,那就是你的,我还没有败落到要把送人的礼物再要回去的地步,”雷颂笑嘻嘻地把戒指盒重新塞进他手里,而后正了色道,“过两天我要去出国一趟,等我回来,我们再见面吧?你会想我的对吧,苏老师?”
      雷颂发出的疑问在一周之后得到了解答。
      那天是周五,离下班还有十五分钟。苏念清有些坐立不安地频繁看表,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又到露台上点了支烟。那支烟他拢共没吸两口,因为他正在翻来覆去地看手机上雷颂早些时候发来的航班信息,预计着飞机即将着陆,光标在文字输入栏里来回闪烁,犹如某种忐忑的心跳,一刻也不得平静。就在烟快要燃尽时,他像壮士断腕般下定决心,狠狠地吸了一口,丢掉烟头,飞快打了几个字发送过去。
      “到了没?”
      这是他头一回主动给雷颂发消息。短短几天,竟然难捱得像过了几年。对面却像是早已在屏幕前久候多时,立刻弹出来一句:“你是不是想我了?”
      苏念清能想象得到那人贱兮兮的语气,熄灭手机屏幕,忍不住自嘲,真是多余问他。
      打卡下班,收拾完东西就该走了,晚了,进入市区的车会堵城一条长龙。可他仍旧坐在工位上,百无聊赖地转着手机,望着远处阴沉的天空,直到电话铃声响起。苏念清没看备注,几乎是在铃响的那一瞬,就直接抄起公文包快步下楼。
      萧瑟的寒风卷起一地枯叶,一辆黑色的埃尔法正静静停靠在路边等他,车身与冬日的暮色融为一体,明亮的车漆一尘不染,犹如一面镜子,倒映出整个城市的灯光。
      苏念清拉开门,一股暖流与高档香薰的气息扑面而来,雷颂气定神闲地坐在后排皮质座椅里看表,开门见山地问:“从你三十六层的办公室下来,电梯需要等几分钟?”
      苏念清不解其意,而后便听他抢答:“五分钟,我替你数过了,最快需要五分钟。从你的办公室走到电梯间,再从一层的大厅走出来,你第一次见我时花了整整十五分钟,可是刚刚给你拨电话时我计了时,这次只用了七分钟,直接少了一半。”
      雷颂听着他还未喘匀的吐息,笑吟吟地盯着他因小跑过后微微发红的脸说:“苏老师,看来你真的很迫不及待想见到我。”
      碍于前排有司机在,苏念清没正面回答,雷颂却旁若无人地抓起他的手握紧,摩挲着光秃秃的指根,耳语一般轻声问:“怎么不戴我给你的戒指?”
      “不好戴,被同事看见了要问东问西的,麻烦,”苏念清随便找了个理由应付,可是在看到雷颂手指上一闪而过的银色弧光后又改了口,斟酌地说,“等我……去找条链子,挂脖子上也行。”
      “哦,那样也好,会离你的心比较近。”雷颂的手指在他左胸口点了点,笑着说道。
      汽车驶入隧道,在车流间疾驰穿梭。头顶一盏盏白炽灯飞速地掠过,像是一阵阵鼓噪的心跳。苏念清转头去看雷颂,雷颂也正弯着笑眼看他,那些明暗交错的灯光打在他脸上,随着面部起伏的轮廓不断变换,交织出一片暧昧迷离的光影。
      他清楚地知晓眼前这个人轻浮、虚伪、孟浪,徒有其表、不学无术,知晓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却还是忍不住为这一刻心动。
      人生漫长乏味,活着无非几个刻骨铭心的瞬间。从一开始的见色起意,到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形之中悄然起了变化,在空气中缓慢发酵、酝酿。年少时奋不顾身出走的勇气突然间生了出来,在这满目荒芜的冬日里,冒出不合时宜的嫩绿新芽,生机勃勃地拱开心田上干涸板结的土壤,一路高歌猛进,看热闹不嫌事大般怂恿鼓动他,最坏也不过是分手而已,试一试又有何妨?
      然后,他听见雷颂,抑或他自己的心声在轻轻地说:“你爱上我了,苏老师,从你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你真的爱上我了。”

      自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宛若一对真正的情侣那样,在甜蜜与缠绵中度过。
      收下戒指后,苏念清一直琢磨着,总要给雷颂回些什么。可是雷颂见过的好东西浩如烟海,每月扣完房贷,他手头上所剩无多,哪怕掏空家底,也不见得就能买到雷颂所中意的。思来想去,他最终决定用诚意弥补金钱上的不足。
      “去你家吃饭?你亲自下厨么?”收到邀请,雷颂这样问道。
      “怎么,你先前不是一直都想去我家么,现在又打起退堂鼓来了?”苏念清揶揄地笑,“当然是我下厨,你看着列个菜单吧,我好提前准备。”
      “那敢情好,对我而言,外头那些商务接待的席面再隆重,也抵不上你亲手做的一顿家宴,”雷颂也笑,“菜单就不列了,苏老师,你就挑拿手的做吧。”
      苏念清便将时间定在了周五。在他原先的设想里,一切都考虑得很周全:周五那天他可以比平时提前一些下班,早早回去备菜,饭后雷颂如果要留下来过夜,即便折腾到很晚,第二天是周六,他也不必担心起不来上班。最重要的是,苏宇桐要到周六的傍晚才会回来,那时他已送走了雷颂,两人不会撞见,便省去了解释的麻烦。
      自从和雷颂交往后,在苏宇桐面前,苏念清总是有些心虚,同时也有顾虑,顾虑这段特殊的关系被苏宇桐窥见,还对那孩子尚未成熟的心智和思想观念造成影响。
      “好,那就这周五,不见不散。”雷颂爽快地应下了。
      却不承想人算不如天算,他千算万算,最终还是算漏了一环。周五那天,最后一道菜刚刚出锅,还未来得及端上饭桌,就听见客厅传来开门和交谈的声响。苏念清疑惑地走出去查看,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苏宇桐漆黑的双眸。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宕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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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雷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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