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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调时刻04
萨拉曼南部战线崩溃的阴影,沉沉压在难民营上空。
不过几日,人口大规模涌入,每一寸空间都挤满了新来的流亡者,连呼吸都显得拥挤。
昨夜下过雨,直到黎明前才停歇。晨雾未散,空气里浮着湿冷的寒意。
营地地面泥泞不堪,低洼处积着浑浊的水坑,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
秦淮月揉着酸胀的脖颈走出宿舍,一夜断续的梦境让她眉宇间凝着疲惫。
她正想去接点热水,便撞见温言小跑着过来,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角上,身后跟着一个陌生女人。
“月月,快,帮我听听她说了什么,她好像是从附近的山上下来的,说的话我一半听不懂,急死人了。”温言语气急促,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力道有些紧。
秦淮月立刻收敛心神,俯身靠近那个女人,放缓了语调:“别急,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那女人约莫四十岁,皮肤黝黑粗糙,她语速很快,浓重的山区口音夹杂着难以辨别的方言,声音带着哭腔,秦淮月凭着之前做采访积累的方言基础,勉强能跟上。
“她说,她们住在后面这座山的半山腰,有个阿曼村……都是女人和孩子,很多孩子病了,高烧,腹泻。她们不敢下山,怕营地里太乱……求医生上去看看……”秦淮月一边听,一边向温言快速翻译。
温言听着,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敏锐地抓住了关键:“都是女人和孩子?确定没有男人?”
秦淮月又仔细追问了女人几句,对方激动地比画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秦淮月点点头,翻译道:“她说,男人要么是死在逃难路上了,要么是出去找活路、找吃的,再没回来。现在村子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病的病,弱的弱。她自己是冒着危险,摸黑下来求救的。”
温言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起来,立刻对旁边一个志愿者吩咐 :“去叫一下林医生,还有内科的方医生、儿科的肖医生,让他们准备好义诊箱,多带药品,能带多少带多少。”
吩咐完毕,她又紧紧握住秦淮月的手臂,目光带着点恳求:“月月,你能不能跟我们一起去。我们听不懂方言,寸步难行。需要你帮我们沟通,安抚她们的情绪,而且,那里发生的一切,需要被记录下来。”
“好。”秦淮月没有丝毫犹豫,她转身回屋,抓起采访包,想了想,又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箱子,往背包里塞了几块压缩饼干和几瓶小的矿泉水。
当她背着包赶到集合点时,林璟阳和另外两名医生已经准备就绪。
林璟阳没穿白大褂,深灰色的简约卫衣配上黑色的运动裤,身形利落挺拔。他背着一个医药箱,手里还提着一袋瓶瓶罐罐。
看到秦淮月,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下。
“情况温医生跟我说了。刚下过雨,山路滑,不好走,你确定要跟?”他问。
“确定。我能跟上。”秦淮月迎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语气坚定。
一行六人,很快离开了难民营,踏上了那条狭窄山路。
雨水洗礼后的山林,空气清冽,却也带着浸入骨髓的湿冷。
雾气缠绕在林间,尚未完全散去。山路泥泞不堪,每一步踩下去,鞋底都会带起黏湿的泥土,落脚时必须寻找石块借力。
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和雾气,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光柱,细小的水汽在光线中飞舞。
秦淮月体力不算好,背着设备走这样的山路,不一会儿呼吸就急促起来。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脚下,仍不免几次踩到松动的石块,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
一次,她踩上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脚下一滑,身体失衡向后倒去。
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稳稳托住了她的后腰。力道扎实,瞬间止住了她下跌的趋势。
“当心。”林璟阳的声音在耳后极近的地方响起,呼吸间的微热气流若有若无地拂过她的耳廓。
他的手一触即离,但那残留的触感和温度,却清晰地烙印在腰间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微妙的麻痒,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谢谢。”她低声说,没敢回头。
“没事。看着点脚下,这里石头松。”他的回应从身后传来,声音平稳得根本听不出来在爬山。
“你怎么一点都不喘,我爬得都快喘不上气了。”秦淮月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种程度还是没问题的,在医院一台手术也经常一站好几个小时。”
这话让秦淮月想起他做手术的样子,一站几个小时,全神贯注。她转回头,小声嘀咕:“外科医生的体力要求果然很高。”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很浅,带着温和,像是春风拂过柳梢,在她耳畔轻轻擦过。
“比不上你们记者满世界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山路难走到阿尔扎的天气,再到偶尔想念的国内四季。话题零碎,却让这段艰难的跋涉不再那么沉闷压抑。
这时,一直被浓云遮蔽的太阳终于挣脱出来,热烈地倾泻而下,一直笼罩在阴湿中的山林,瞬间变得明亮,驱散了寒意。
“出太阳了。”秦淮月眯起眼,感受着暖意落在脸上,舒服地轻叹了一声。
林璟阳也抬头看了看天光,应道:“嗯,至少,天气在变好。”
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一段被雨水冲出沟壑的陡坡,路面泥泞,遍布湿滑的碎石。前面的人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轮到秦淮月,她脚下发虚,试探着踩上去。
林璟阳从她身侧迈步上前,率先稳稳走上陡坡。然后转身,向她伸出手。
“手给我。”
逆光中,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在朦胧的光线中格外清晰。秦淮月将手放在他摊开的掌心上。
他的手掌很大,温暖干燥,手指修长有力。他稍稍用力,将她稳稳地带了上去,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
秦淮月抬头看他,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林医生,你这‘人形登山杖’,还挺好用的。”
林璟阳低低地笑出声:“那你要不要续租?”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跋涉,报信的女人终于指着树林后的一片简陋棚屋,说:“到了,就是这里。”
村落比想象中更破败,大概三十多个窝棚杂乱散落在山坡上。村子里静得出奇,听不到鸡鸣犬吠,也看不到任何成年男性的身影,只有一些面容枯槁的女人和一群孩子,看到陌生人到来,纷纷探出头来,偷偷窥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医生们顾不上休息,找了一处相对平整的空地,迅速铺开带来的防水布,将医药箱打开,一个临时的露天的义诊点就这样仓促地搭建起来。
村里的女人们起初迟疑,在那位报信女人的劝说下,才小心地抱着孩子、搀扶着老妇人,慢慢围拢过来。她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希冀,又带着深深的惶恐。
秦淮月立刻投入工作,记录、翻译、安抚。她蹲下身,用温和的语气与抱着发烧孩子的母亲交流;她向围观的妇女解释医生来意,引导她们排队。
医生们开始紧张地诊治。流程重复,但面对每个病人,他们都极尽耐心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被母亲抱过来,持续腹泻导致严重脱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林璟阳迅速给她配了口服补盐液,指导母亲如何喂服,又拿出了一些对症的药品。他动作利落,但触摸孩子额头试温前,会先将冰凉的手指放在自己掌心捂一下。
秦淮月在一旁看着,忍不住举起相机,记录下他低垂着眼睫,碎发落在额前,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光影。
一位年轻妇女支支吾吾地描述着下腹坠痛,温言初步判断是妇科炎症,委婉地表示需要进一步检查时,女人瞬间站起来,转身就想往人群外钻。
“告诉她,这是病,需要治疗,很正常,没什么丢人的。”温言语气坚定。
秦淮月连忙拉住那女人的胳膊,用方言急切地低声劝慰。女人停下了脚步,身体却依旧僵硬,头垂得低低的。
旁边一位一直沉默观望的年长妇女忽然激动插话,方言又快又冲。秦淮月凝神听着,脸色渐变。
她快速转向温言,声音发涩:“她说,之前来过一批穿着陌生迷彩的人,他们走了以后,很多女人都开始不太舒服,没人敢说,也没地方找医生……”
温言脸色铁青,抿紧嘴唇。
林璟阳正在记录病情的手顿住,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迹。他抬起头,目光掠过那位惊慌的年轻母亲,看向麻木的述说者,最终与秦淮月写满无力的视线在空中猝然相撞。
他没有说话,只重新低下头,继续书写,笔迹却明显重了几分。
随后,更多无声的证据在义诊中浮现。
一个瘦弱的女孩撸起袖子,测量血压时,手臂上有几道淡淡的淤青痕迹;一位年轻的妇人转身时,后颈衣领下,隐约能看到一小块烟头烫伤的疤痕。
义诊在沉重压抑中继续。临近中午,阳光变得炽热起来,却照不暖这片山林,也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秦淮月的相机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快门的每一声轻响,都带着重量。
当最后一位妇人结束问诊,拿到分发的药品,千恩万谢地离开后,义诊终于结束了。医生们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
返程的路,在沉默中似乎更加漫长。每个人都步履沉重,被刚方才目睹的一切抽走了所有力气。
秦淮月走在林璟阳前面,能听到他比平时更压抑的呼吸。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微垂着头,侧脸线条紧绷,下颌收紧。
下山途中,几人谈起方才的义诊,语气凝重。
“妇科感染的情况比想象中多,她们根本不懂防护,也不敢声张。”温言说。
她顿了顿,看向众人,补充道:“下次来,我们必须带些避孕套,教她们如何使用。至少,能减少一些疾病传播的风险,避免更多非意愿地怀孕。”
一阵短暂的静默。林璟阳抬起头,目光扫过温言,最终落在远处山林间那片隐约可见的村落轮廓上。
“发放和教导使用,是当下最直接的干预。我们都很清楚,这改变不了现状,阻止不了施暴者。这很无奈,但保护好自己,活下去,是她们现在最现实的需求。”
他的话激起了众人心中的波澜。秦淮月看着他被山风拂动的发梢和紧抿的唇角,能感受到他平静语调下压抑的无力与愤怒。
“璟阳说得对,这是医疗防护,不是妥协,我会在下次的物资申请中特别注明这项。而且,光是发放和讲解可能还不够,得想办法让她们真正接受,明白这是在保护自己,与羞耻无关。”温言深吸一口气,接过话头。
秦淮月立刻点头:“语言和沟通交给我。我会用最能让她们理解的方式去解释。但这也只是缓兵之计。我在想,能不能通过国际组织,推动将整个村子迁移到难民营?她们不应该被遗忘在这座山上自生自灭。”
林璟阳表示赞同,他看向秦淮月,眼底带着赞许:“这是个方向,将她们纳入更有组织的保护体系,是比任何临时的医疗援助都更根本的解决办法。回去后,我们可以联名起草一份情况说明,附上秦记者你拍到的照片,我们同时向上反映。多一份力量,多一线希望。
“好。”几人同时应道。
继续前行,走到来时险些滑倒的陡坡时,林璟阳依旧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秦淮月的手臂。
这一次,秦淮月没有道谢。她抬起头,看向他。
他也正看着她。
天光尚亮,离黄昏很早,但两人的目光在午后的光影中交织,已承载了太多共同的坚持。
他的手很快收回,但那短暂的触碰与对视,已深深烙印在这个疲惫而沉重的白昼。
而前方的路,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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