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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西海补天柱首次显露出不稳征兆时,便请了辛夷天君前去一瞧。
辛夷从西海回蓬莱的路途经过凡间。他没有直接回蓬莱,那无尽的云海与寂静的殿宇在极度疲乏时只会将他的孤独放大无数倍。
彼时暮春将尽,辛夷路过一个村庄。
那村庄村口有一棵极大的槐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月,粗壮的枝干上系满了褪色或崭新的红绸,挂满了写着愿望的木牌。
这古木年岁久远,已生出了一丝懵懂的灵性。
辛夷靠着这棵老槐树,缓缓阖上了眼。
“喂。”一道清亮的声音,突兀地从头顶传来。
辛夷心神骤然一凛,倏地睁眼。
他抬头望去。
浓密的槐叶间,斜倚着一道身影。
辛夷暗自感应,但对方身上确无半分仙灵之气,完完全全就是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半旧不新的粗布衣裳,袖口挽到肘间,露出结实的小臂。
“你是哪儿来的神仙?”那人的桃花眼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探究,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见辛夷看过来,那人非但不惧,嘴角一弯反而露出个带着狡黠的笑容。
“我在这树上睡过好多回觉,还是头一回撞见别的客人。看你这身气度肯定不是我们村里人。路过的?还是专程来我们这穷乡僻壤瞧风景的?”
“路过。”辛夷开口,“歇息片刻。”
“哦——”青衣青年拉长了调子点了点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青年手脚利落地抓住枝干,轻盈地一跃而下。
他落地后拍了拍手上沾到的树皮屑,大大方方地走到辛夷面前,歪着头打量他。
青年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在树根旁找了块干净的地方,随意地坐了下来,与辛夷仅隔了不到一臂的距离。
“我叫青翘,就住村里头。”他自报家门,指了指村落的方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辛夷,“你叫什么名字?你靠着我们村的‘许愿树’睡觉啊?这树可灵了,大家都把愿望系上去。”
天君只答道:“辛夷。”
“辛夷?这名字挺好听。我看你方才好像很累的样子,歇够了没?”青翘托着腮,目光依旧落在辛夷脸上,“这儿离村子还有段路呢,眼瞅着天要黑了。你要是不嫌弃,去我家凑合一晚?我那儿就我一个人,屋子是破点儿,但总比睡野地里强。”
辛夷本该即刻离去,返回蓬莱静修。
可当他目光落回青翘脸上,那年轻人正微微偏着头等他回答。
他望着青翘笑眯眯的眼睛,应了一声:“好。”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几片菜地,池塘边有妇人正在捶打衣物,看见青翘扬声招呼:“青翘!这么晚了才回?哟,这位是……”
“路上遇见的,路过咱村,天晚了没处去!”青翘声音爽朗地答道。
“噢噢这样啊。”妇人也笑眯眯地应。
辛夷将青年和妇人的交流看在眼底,大概猜到这青年在村里人缘不错。
辛夷跟着他往前走,一处低矮的土坯院墙出现在眼前。院门是简陋的木板,未上锁,虚掩着。
青翘推开,“吱呀”一声响。
“到了,就这儿。”他侧身让辛夷先进。
院子比辛夷想象的还要小些,但同样收拾得整齐。院子的一角垒着柴火,码放得整整齐齐。
“屋子是旧了点儿,我爹娘留下的。”青翘的语气很平常,听不出伤感,言语坦然:“他们走得早,就剩我了。我一个人住,能挡雨就成。”
他引着辛夷走进中间算是堂屋的屋子。里面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旧木桌,两把凳子,一个矮柜,角落里堆着些农具。
“坐。”青翘扯过一把凳子,用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抹布胡乱擦了擦本就挺干净的凳面,“我去灶房看看,晚上随便弄点吃的。你……吃过饭了没?”他问得有些迟疑。
“还未。”辛夷在凳子上坐下,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屋内的每一件物品,最后落在青翘露出的小臂上,那里有一道新鲜的的刮伤,已经结痂。
青翘见他盯着自己手臂看,低头瞧了一眼,浑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前儿个上山砍柴让树枝划的,嘿嘿。”
说完青翘便转身钻进了旁边的灶房,很快传来锅碗碰撞的声响和引火的窸窣声。
这里没有仙乐,没有禀报,没有玉简堆积的案牍。只有灶房里传来青年哼出的不成调的小曲。
灶房里的响动停了片刻,青翘探出头来,脸上沾了点儿灶灰:“那个……辛夷?家里就糙米和些野菜,还有两个鸡蛋,我烙点饼子煮锅粥,你将就吃点?”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依然很亮。
辛夷看着落在他脸上的那点灶灰,也露出了一个笑:“好。”
饭后,青翘利落地收拾了碗筷,又从里间抱出一床半旧的却洗得干干净净的被褥,在堂屋另一侧用两条长凳和几块木板临时搭了个简陋的铺位。
“今晚你睡我屋里,我睡这儿。”青翘指了指铺位,语气不容辛夷反对。
辛夷看着他忙活,看着他将那床被褥铺平整。
“为何带我回来?”辛夷忽然问。
青翘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过头来看他,脸上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讶异:“啊?不是说了吗,天黑了,你一个人在外面,没地方去啊。”他挠了挠头,补充道:“而且你看上去,好像特别累。”
辛夷长久地凝视着他,油灯的光在他琉璃般的眸子里跳动。
辛夷没有去睡青翘的里屋。
他在青翘洗漱完毕,打着哈欠钻进堂屋的临时床铺后,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到院子里。
夜色已深,月明星稀。
身后的房屋里传来青年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几万年,甚至更久远的时光里,从未有人这样直接地又毫无缘由地向他伸出手。
他终究没舍得离开这个简陋的小院。
第二天一早,当灶房里再次响起熟悉的动静时,辛夷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堂屋门。
青翘正蹲在灶前吹火,闻声回头,脸上又蹭了道黑灰。见了辛夷,青翘只笑:“醒啦?粥快好了!昨晚睡得还成吗?”
“嗯。”他应道,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暂时……无处可去。”
青翘闻言,吹火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咧开嘴:“你要是不嫌弃就留在我这吧。也就多添一双筷子的事情。”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跟多捡一捆柴火回家没什么区别。
“好。”
于是这位上古天君,便在这凡间不起眼的角落留了下来。
起初一切都显得生疏而笨拙。
青翘一个人生活久了,很会打理日子。天不亮就要下地,或是上山砍柴。
天君那双绘制星图的手,如今也沾上了灶灰,笨拙地握着锅铲,翻动着锅里焦黑不均的野菜饼。
青翘常常看得直乐,桃花眼里盛满了笑。
青翘给他安排的住处依旧是里间那张属于主人的木板床。他自己则坚持睡在堂屋那个临时搭的铺位上,任凭辛夷如何表示不必,他也只是笑嘻嘻地抱着自己的铺盖往木板上一躺。
辛夷也试着跟青翘下田,青翘给他一顶破旧的草帽,辛夷学着他的样子将锄头挥下。
村里人很快都知道,青翘家里住了个顶好看的“亲戚”,据说是远房表兄,来投奔的。人们好奇,常常借着串门的由头过来瞧。
辛夷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看青翘与人说笑。他很少开口,那些好奇的村民反倒不敢轻易同他搭话。
只有青翘浑然不觉,待辛夷极自然,仿佛他们真的是一起生活了许久的家人。
辛夷看着青翘在他身边忙忙碌碌,听着他絮絮叨叨讲着村里的大小琐事——张家的狗咬了周家的鸡,王婶家的闺女要出嫁了,后山的菌子今年长得特别好……
渐渐的,村里人也慢慢习惯了青翘家这位“表兄”。
他好看得不像凡人,但帮李大爷扛过晒粮的麻袋,替隔壁哭花脸找不到家的小丫头擦过眼泪。
村里人私下议论,说他定是落了难的贵人,青翘这小子心善,捡着了宝。
大娘偷偷拉着青翘问:“你这表兄,可曾婚配?”
青翘总是笑嘻嘻挡回去:“阿娘们可别惦记,我表兄眼光高着呢。”
青翘对村里人很热情,大家也都喜欢他。
夜晚青翘有时会隔着墙小声说话,辛夷大多听着,偶尔应一两声。
辛夷也渐渐知晓了青翘更多过往,母亲眼盲,父亲缠绵病榻,他年少时便成了这个家的支柱。
“村里人好,东家给把米,西家送棵菜,帮衬着总算没饿死。”青翘笑了笑,“后来大了,自己也能刨食吃了。就是一个人,有时候是有点安静……”
堂屋与里间那道薄薄的木板墙,似乎越来越不构成隔阂。
青翘不再总是隔着墙说话,有时会抱着自己的枕头敲响里间的门,不等辛夷应声就探进头来:“辛夷,我睡不着,咱们说说话吧?”
然后这人便自然地爬上床尾,盘腿坐下。
一开始还隔着一段距离,渐渐便越挨越近。
夏夜闷热,窗户总是开着。月光洒进来,青翘只穿着单薄的汗衫。
青翘说话时手舞足蹈,偶尔胳膊便会碰到辛夷搁在膝上的手。
再后来是冬天到了,青翘说堂屋漏风,抱着铺盖蹭到了里间,在辛夷床边的地上打地铺。
有一夜雷雨交加,一道惊雷炸响将青翘吓得一哆嗦,抱着被子就滚上了辛夷的床。青翘嘴里还嚷着:“这雷也太吓人了。”一边往辛夷身边凑。
辛夷没赶他,只是往里侧让了让。
那夜之后,地铺便再没铺回去。
辛夷看书时青翘会凑过来,脑袋几乎枕在他肩上,指着某个字问念什么。这些书是青翘从村头书生那换回来的,青翘自己却不太认字。辛夷低声对他解释,气息拂过青翘的发顶。
有时看着看着,青翘便睡着了,脑袋一歪便彻底靠进辛夷怀里。
青翘有着辛夷从来没感受过的鲜活气,偌大的蓬莱到头来不如这一间简陋的小院。
怀里传来青翘绵长的呼吸声,屋外不知是谁家的狗又叫唤了两声。
这一切与他千万年的生命相比,短暂得就像蓬莱仙草上的朝露。却又真真切切的重得让辛夷心口发胀。
辛夷在黑暗里静静躺着,望着一无所有的屋顶。
辛夷千万年来,第一次认真又笨拙地学着去做一个普通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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