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悟道者的答案之农民的哲学
《粮道》16
第二卷 卫道与悟道
第六章 悟道者的答案
16 农民的哲学
南国的春天来得早,海南的烈日已能晒透皮肉,直抵骨髓。陈砺石蹲在南繁基地的试验田埂上,指尖轻轻捻动一株提前成熟的豆荚。豆荚干枯,在手中发出细微的脆响。这不是死亡的声音,是成熟,是等待。他身旁放着父亲陈望道留下的育种笔记,纸页被翻得卷了边,那上面除了数据,还有一句与科研无关的话,被红笔重重圈出:“我们育的不是种,是道。是让这片土地上的人,能挺直腰杆吃饭的道。”
父亲的道,是倾尽一生培育出能与洋豆抗衡的高产“华豆1号”。而作为从美国学成归来、接手父亲事业的继任者,陈砺石感到自己的道,正走向另一个方向——不是更高产,而是更独特,更无法被替代。
“陈老师,数据出来了。”助手小林跑过来,递上报表,“‘矮秆8号’的蛋白含量,还是比不过进口的。”
陈砺石没看报表,只是望着眼前这片高矮不一的豆株。有的挺拔如兵,是为高产;有的其貌不扬,却蕴藏着高油或高蛋白的基因密码。
“我们或许搞错了对手。”他喃喃道,像是对小林,又像是对笔记里的父亲。“人家用万吨巨轮、用金融期货打仗,我们却只在那一寸田里,比谁结的豆子多。这是着道了。”
小林似懂非懂。
陈砺石站起身,拍了拍裤脚的泥巴,指向远处一片更古老的豆株,那是他们费尽心力从各地收集来的地方种质资源,产量低,抗病性也差,但每一株,都承载着这片土地千百年来的风土印记。
“你看它们,像不像东北王福顺老爷子死死守着的那些‘老掉牙’豆种?”
小林笑了:“像,又倔又土。”
“它们的价值,不在产量,在‘不一样’。”陈砺石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着光,“就像他孙女王苗在网上卖的‘笨榨豆油’,卖的也不是油,是一个‘土’字,一个‘真’字。这,或许才是我们的道。”
他的手机震动了,是王根生发来的消息,字数不多,却让他心头一紧:
“陈老师,开春收豆,碰到怪事。有几家外资背景的贸易公司,也在高价收本地豆,特别是那些老品种。他们想干啥?”
在冰雪初融的年初,黑龙江青冈县的雪刚化透,黑土地还在沉睡,等待春播的号角。村头的老榆树下,那块“老王家豆种站”的红漆木牌在料峭春寒中格外醒目。这是王福顺的执念,他坚信好豆子得有好种源,他要收集豆种,更要让他的豆种长满黑土地。
王根生也不闲着,坚持“两手抓”,一手抓黑土地里的大豆种植,一手抓油坊经营,他要种黑土地自己的豆,要榨老百姓自己的油。
王根生拿着手机,眉头拧成了疙瘩。油坊靠着女儿王苗的电商路子,打出了“非转基因、传统小榨”的招牌,价格比普通豆油高出一大截,竟然供不应求。可这好光景里,透着他刚发给陈砺石的那股邪气。
过年时,从江苏南通回乡团聚的林建军,在他家炕头上咂摸着“烧刀子”,聊起自己“建军油脂”当年如何被外资用资本和手段逼到破产,又如何靠着“老林笨榨”这口“土气”绝处逢生,话里话外都是经验。
“根生,这事儿我熟。”林建军当时就提醒过,“当年他们就这么干的!先高价收,把农户和咱们这些小加工厂的胃口吊起来,等我们都指望着他们那点高价豆过日子了,他们猛地一压价,或者干脆断供,到时候,咱就得跪下来求他们。”
此刻,王根生看着院子里那堆准备用于榨油的金黄豆子,感觉它们像一团火,烫得他坐立不安。
“林哥说过,这回怕是‘基因绞杀’。”他对坐在炕头的父亲说,“他们偷偷摸摸收咱们的老豆种,不是为了榨油,是拿回去做研究!破了咱们的种源密码,就能让我们的豆种,‘被淘汰’。”
屋里陷入沉默,只有炉火噼啪作响。王福顺老爷子没说话,手里摩挲着几粒他珍藏的“铁荚牛”,豆粒在他粗糙的掌心里,泛着乌黑的光。
“狼,终究是惦着羊圈的。”老爷子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像这黑土地一样沉实,“可他们忘了,这圈里的羊,是吃这片地的草长大的。地气在,羊的根就在。”
他摊开手掌,那几粒看似普通的豆种,在昏暗的灯光下,竟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
“根生,你怕了?”
王根生猛地抬头,看到父亲浑浊却锐利的眼神,一股血性顶了上来:“怕?当年家当都快赔光了也没怕过!我就是……就是憋屈!”
“憋屈,就对了。”王福顺把豆种重新揣回怀里,像是揣着一个秘密武器,“告诉苗苗,网上卖油的时候,把咱这‘铁荚牛’豆种的故事也讲出去。告诉陈老师,他育他的新种,我守我的老种,这地里的事,不只是一门生意,还是一口气。”
“这口气,不能断。”
二柱子扛着锄头过来,准备春耕:“福顺叔,给俺来二斤‘小粒黄’。”他递上钱,目光却瞟向旁边印着“美国先锋”的麻袋,“叔,镇上农资店的‘先锋’搞促销,买三送一,产量比咱这高三成,您咋不进点?”
王福顺往筛子里撒了把豆,声音沉下来:“产量高是高,可那是‘一次性种子’,今年种了,明年留种就退化,得年年给美国人交钱。咱农民过日子,得留后路,不能把脖子伸给别人卡。”他指了指墙上陈砺石寄来的说明纸条:“转基因种子多为杂交F1代,自留种会性状分离,导致减产——警惕种源依赖。”
王福顺不认多少字,但他懂陈砺石电话里说的道理:“就像借别人的鸡下蛋,鸡是别人的,蛋下多少、能不能孵小鸡,都由人家说了算。”
豆种站的生意不算红火,来买种的多是上了年纪的农民。年轻人嫌本地种产量低,宁愿多花钱买“洋种子”。有次村支书来劝:“老叔,你这豆种站赚不了几个钱,不如跟农资店合伙,代销‘先锋’,提成不少呢。”
王福顺当时正给豆种拌药,闻言把药瓶往桌上一墩:“俺爹当年闯关东,怀里揣着把‘油金豆’种,走到哪种到哪,才没饿死。现在日子好了,就忘了本?这豆种站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让老品种能传下去。”
这天,陈砺石正在新疆阿勒泰考察野生大豆。王根生打来电话告诉他“老王家豆种站”的事,笑着说:“陈老师,俺爹把家里的仓房腾了一半当种库,除了自家的,收集了不少豆种,分门别类存着‘铁角豆’‘黑脐豆’,连三十年前的‘小粒黄’都找出来了,说‘万一哪天洋种子断了,这些就是救命的’。”
陈砺石握着电话,望着戈壁滩上顽强生长的野生大豆,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农民比谁都懂种源的重要性,他们藏在炕洞、罐子里的种子,才是最可靠的基因库。”他兴奋地对着电话说:“让大爷把每种豆种留一份,我让人去取,存到国家种质库,给他发证书。”
王福顺听说要给豆种“上国家户口”,眼睛亮了。他连夜把仓房里的豆种全翻出来,用棉纸包好,贴上标签,连哪年在哪块地收的都写得清清楚楚。陈砺石派来的技术员小张来取样时,看着满仓房的豆种,忍不住感叹:“大爷,您这比我们县种子站的品种还全!”
“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王福顺指着一包瘪粒的豆子,“这是‘耐旱红’,1998年大旱,全村就它结了豆荚。当时有人说‘这破豆早该淘汰了’,俺爹非让俺留着,说‘天有不测风云’。”
小张给豆种拍照存档时,王福顺蹲在旁边,絮絮叨叨讲每种豆子的故事:“‘油金豆’炸丸子最香,‘铁角豆’磨豆腐最嫩,‘黑脐豆’打豆浆不起渣……”讲到动情处,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三粒乌黑的豆种,“这是陈老师他爹当年托俺保管的‘黑珍珠’,说全世界就剩这点了,让俺埋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说‘接地气才能活’。”
小张愣住了——这“黑珍珠”正是陈望道生前最看重的野生大豆种,他以为早就遗失了,没想到被王福顺像传家宝一样藏了这么多年。
在结束了北方的考察后,陈砺石带着父亲的笔记本和那三粒“黑珍珠”的后代,在海南加快了研究步伐。与此同时,从其他团队传来消息:在云南元谋的河谷,原本记录在案的一片野生大豆栖息地,已经被改建成度假村。当地老人透露,曾有外国人来此“考察”,专挑最好的植株采集样本。
“咱们自己人都不重视这些野豆子,倒是外国人识货。”
陈砺石立即将这一情况上报,并组织科研团队,对现存的所有野生大豆资源进行抢救性收集和基因测序。
在南繁基地的实验室里,艰苦的育种工作夜以继日。他把父亲收集的野生大豆种质资源与现有栽培品种进行杂交,希望培育出既保持野生种优良抗性、又具有栽培种高产特性的新品种。
“陈老师,这批‘黑珍珠’的后代表现很特别。”助手小林兴奋地拿着检测报告跑来,“不仅抗病性强,在贫瘠土壤中的产量也比对照品种高出20%。”
更让人惊喜的是,在接下来的试验中,他们发现“黑珍珠”携带的一种特殊基因,能够显著提高大豆的固氮能力。这意味着种植这种大豆可以减少化肥使用,既保护环境,又降低生产成本。
陈砺石立即想到,这个特性对像王福顺这样的传统农户尤其重要。他给王根生寄去了一些种子,请他们在东北春播时进行试种。
几个月后,当南繁基地已是盛夏,东北的黑土地上一片葱郁时,王根生打来电话,语气中满是激动:“陈老师,您寄来的豆种太神奇了!在没施什么化肥的地里长得特别好,豆荚结得密密麻麻!”
这个消息让整个团队振奋不已。陈砺石在父亲的笔记本新的一页上郑重写道:“2011年,‘黑珍珠’重现生机,其固氮基因或将成为中国大豆复兴的关键。”
也正在此时,一个意外的电话打了进来。对方自称是某国际种业公司的代表,表示愿意出高价购买“黑珍珠”的相关专利。
“陈教授,您开个价。”对方的语气很自信,“我们还可以为您提供在美国实验室工作的机会。”
陈砺石平静地拒绝了:“这不是钱的问题。这些种子是属于这片土地的,它们应该继续在这里生长,造福这里的人民。”
挂掉电话,他走到实验室的窗前。远处,父亲亲手种下的椰子树在风中摇曳,仿佛在点头赞许。陈砺石知道,自己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在延续着父亲的遗志。
一个午后,村头的豆种站前突然热闹起来。二柱子带着几个年轻人来买种,说:“福顺叔,他们也想试试‘小粒黄’,您给他们讲讲咋种?”原来镇上的油坊老板,乃至林建军在南通的渠道,都听说老王家的豆种榨油香,特意提高收购价,还签了合同,说“有多少收多少”。
王福顺乐了,搬出自制的“种植秘籍”,上面记着每种豆子的播种期、施肥量,甚至连哪块地适合种哪种豆都标得明明白白。“‘小粒黄’得种在沙土地,多上草木灰,少用化肥,不然香味出不来。”他边说边往年轻人手里塞豆种,“先试种,种好了再给俺钱。”
夕阳落在豆种站的木牌上,红漆字在余晖里泛着光。王福顺坐在门槛上,看着年轻人扛着豆种远去的背影,摸出烟袋锅点上。烟锅里的火星,映着他脸上的皱纹——那皱纹里藏着的,是比任何理论都朴素的哲学:土地不会骗人,种子不会说谎,守住老根,才能长出新苗。
远处的田野里,春播的余韵尚在,播下的“洋种子”和“老品种”在黑土地里做着邻居。王福顺知道,产量高低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哪年哪月,青冈县的地里,总能长出带着黑土气息的豆子——就像他爷爷当年种下的那棵老榆树,根扎得深,风再大也吹不倒。
他磕了磕烟袋锅,起身往家走。仓房里的豆种还等着他去翻晒,老榆树下的“黑珍珠”也该浇水了。这些事,他要一直做下去,直到做不动了,就交给根生,根生再交给超超、苗苗——就像这些豆子,一茬接一茬,在黑土地上,永远能找到自己的春天。
在南繁基地的灯火下,陈砺石在父亲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郑重写下:“种子在,希望在;根脉在,未来在。吾辈当时刻谨记:守种即是守土,护源即是护国。”
窗外,繁星满天,像无数颗种子撒在夜空的土壤里。在这片横跨南北的热土上,生命的传承从未停止,就像那些深埋在土壤中的种子,总会在适当的时节破土而出,生生不息。
未完待续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