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长安道

　　每次交谈，武明空都惊叹于李治的早慧与通透。这个十一岁的少年，似乎天生懂得人性的复杂，懂得平衡的艺术，更难得的是，他总能在坚守原则的同时，保留一份悲悯。

　　更让武明空触动的是李治的体贴。她每次去崇文馆，案上总备着她爱喝的清茶；若是阴雨天，他会提前让内侍备好披风；有次她随口说了句弘文馆某本书残破难辨，三日后，一本手抄的完整副本便送到了她手中。

　　“殿下不必如此费心。”她有些过意不去。

　　“顺手的事。”李治总是笑，“武姐姐为阿爷、为百姓劳心劳力，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渐渐地，武明空发现自己开始期待与李治的交谈。不只是为了商议正事，更是因为在他身边，她可以暂时卸下所有防备，不用时刻警惕哪句话会触怒谁，不用揣测每道目光背后的意图。李治的眼神总是清澈见底，话语总是真诚温暖。

　　她甚至开始向他说些不会对旁人言的心事：对母亲妹妹的牵挂，对前路的迷茫，对某些世家子弟奢靡生活的困惑。

　　李治总是安静听着，然后说：“武姐姐，你记得公孙大娘教我们剑舞时说的话么？她说，剑有两刃，一刃对敌，一刃对己。你要对付外头的敌人，也得护好心里的自己。”

　　“可我有时觉得，心里的自己越来越陌生了。”武明空看着窗外的雨，“在郑州那夜，我割下郑豹舌头时，竟然没有害怕，只有……快意。”

　　李治放下手中的笔，认真看她：“那不是快意，是正义得以伸张的释然。武姐姐，你不是嗜杀之人，你只是太恨那些仗势欺人者。你要记住。”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十一岁的少年已有几分挺拔的姿态：“你惩治恶人，是为了让良善之人不必成为恶人。若在这个过程中，你自己变成了只知仇恨的刃，那便本末倒置了。”

　　这话如清泉，涤荡了她心中翻涌的黑暗。武明空怔怔看着他，忽然红了眼眶：“殿下，你小小年纪，为什么总是能说中我心里最怕的事？”

　　“因为我在意。”李治声音轻柔，“武姐姐，这深宫如海，你我都是其中孤舟。既然约定要相互支持，我自然要看清你的风向与暗礁。”

　　那一刻，武明空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她想保护这个少年，想看他平安长大，想看他成为史书上那种仁德明睿的亲王，而不是被卷入任何权力的漩涡。

　　她不知道，同样的念头，也在李治心中悄然扎根。

　　那日，武明空接到一项特殊任务：暗中查访某位宗室郡王与世家联姻的真相。这任务棘手，因涉及皇室颜面。她在崇文馆待到深夜，依然理不清头绪。

　　李治本已睡下，听说她还在，便披衣起身，提了盏灯来到书阁。

　　“殿下怎么醒了？”武明空连忙起身。

　　“听见翻书声，猜你还在烦心。”李治在她对面坐下，就着灯光看她整理的材料。看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他忽然道：“此事的关键，不在郡王，在那世家女子。”

　　“为何？”

　　“这位王娘子我见过，去年元宵宫宴，她与姊妹们斗诗，才华横溢，眼神清明，不像是甘心做棋子的人。”李治指尖轻点纸面，“武姐姐不妨换个思路，不是查郡王为何要娶，而是查王家为何要嫁。或许这桩婚事里，最不情愿的，反而是新娘子。”

　　一语惊醒梦中人。武明空豁然开朗，连日来的纠结烟消云散。

　　“殿下真是……”她摇头笑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那就陪我赏个月吧。”李治推开窗，深夜凉风涌入，带着荷塘清香。天际一弯新月，星子稀疏。

　　两人并肩站在窗前，谁也没说话。良久，武明空轻声道：“殿下，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很好的亲王。”

　　李治没有接话，只是望着星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武姐姐，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能让这天下真的海清河晏？”

　　“像陛下那样雄才大略的明君，像房杜那样鞠躬尽瘁的贤臣，像……”她想了想，“像殿下这样，懂得体察人心、悲悯众生的仁者。”

　　李治笑了，笑容在月光下有些朦胧：“那我就努力，成为那样的人。”

　　夜风渐凉，武明空催促李治回去歇息。送他到门口时，少年忽然回头：“武姐姐，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你做的每件事，都在让这世道好一点。这就够了。”

　　“你简直就是个温暖治愈的小天使。”武明空说道。

　　武明空站在廊下，握着手中尚有李治余温的祛疤膏瓷瓶，忽然觉得，这深宫寒夜，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这个十一岁的少年，像一道温柔的光，照进了她原本只有使命与仇恨的世界。她开始相信，这世间真的有一种人，天生就能治愈他人。不是靠权势，不是靠才智，而是靠一颗赤诚干净的、懂得如何好好爱人的心。

　　而李治回到寝殿，却没有立刻入睡。他坐在窗边，看着清暑殿方向依稀的灯火，想起武明空说“你简直就是个温暖治愈的小天使”时眼中真挚的感动。

　　少年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天使。他只是比谁都清楚，在这权力的棋局里，真诚的温暖比刻意的算计更难能可贵，也更有力量。

　　而他要走的这条路，需要这样的力量，需要有人真心相信他的良善，需要有人在他身后。

　　窗外，虫儿鸣叫，新月初现。

　　历史的河流静静流淌，载着这个早慧的少年，载着那个坚韧的少女，向着他们谁也无法预知的未来，从容前行。而此刻，他们只是月光下的两个身影，一个在窗内，一个在窗外，共享着同一片夜色，同一个约定。

　　如此，便好。

　　那日武明空在弘文馆整理最后一批关于山东旱情的奏报时，窗外的天色已从靛青转为深紫。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想起杜荷前日说今夜会在亥时初刻等她一同回清暑殿，这是他们持续了几个月的默契，从最初刻意的陪伴，到后来自然而然的同行。

　　可是当宫门下钥的鼓声响起时，杜荷没有来。

　　武明空在弘文馆外的石阶上等了半柱香时间，夜风渐凉，吹得她袖袍猎猎作响。远处的宫灯次第亮起，巡逻侍卫也不在。但她心里莫名有些不安，杜荷从不会无故失约，即便临时有差遣，也会让同僚传话。

　　她决定先回清暑殿。穿过两仪殿东侧的竹林时，忽然听见宫门方向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哗。起初像是争执，随即变成金属碰撞的锐响，紧接着是凄厉的呼喊：

　　“有刺客——！”

　　“保护宫门！”

　　武明空浑身一凛，本能地转身向清暑殿狂奔。刚跑出竹林，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提着剑从殿内冲出来，是文成。她显然已经睡下，只匆匆披了件外袍，头发松松绾着，手中却紧握着她那柄镶七宝的长剑。

　　“明空！”文成看到她，脚步一顿，“你也听见了？”

　　“宫门那边出事了。”武明空语速飞快，“杜荷今晚没来，我担心……”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更激烈的喊杀声传来，这次还夹杂着突厥语的呼喝。整个宫内见不到一名侍卫，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向宫门方向奔去。

　　越靠近玄武门，空气中的血腥味就越浓。火把的光影在宫墙上疯狂跳动，将厮杀人影投射成扭曲的巨兽。当她们终于赶到时，战斗已近尾声。

　　宫门前的青石地砖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有大唐侍卫，也有穿着突厥服饰的袭击者。鲜血在砖缝间蜿蜒流淌，在火光下泛着暗红的光。还活着的侍卫们正在救治伤员，清理现场，每个人的脸上都沾着血和烟尘。

　　文成一眼看见靠在宫墙下的杜荷。他左肩中了一箭，箭头还嵌在肉里，右手握着的横刀已卷刃，身上玄甲裂了好几处，血正从裂缝中渗出来。但他还清醒着，正咬牙指挥几个受伤较轻的侍卫：“清点人数，看看还有没有活口。”

　　“杜荷！”武明空冲过去，跪在他身边。

　　杜荷看到她，紧绷的神情松了一瞬，随即又皱紧眉头：“你们怎么来了？宫内没出事吧？”

　　“宫内很好。”文成说。

　　“伤得重不重？”武明空的手悬在他伤口上方，微微颤抖。她见过血，甚至亲手让恶人流血，但此刻看到杜荷肩上那支深入骨肉的箭，她心疼不已，手足无措。

　　“死不了。”杜荷扯出个苍白的笑，“折冲孙武开将军带人追出去了，这些杂碎跑不了。”

　　话音未落，旁边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文成转头，看见一个年轻侍卫正按着自己腹部，那里有道狰狞的刀伤，肠子都快流出来了。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脸上还带着稚气，此刻却疼得浑身痉挛。

　　“按住他！”文成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衣袍下摆，冲过去跪在血泊里。她在燕州见过军医处理伤口，在冰苑学过战场急救，此刻那些知识本能地涌上来。她用布条压住伤口，抬头对周围喊：“干净的水！针线！烈酒！快！”

　　几个宫女慌慌张张跑去找东西。武明空也起身帮忙，她发现杜荷的伤虽然吓人，但至少没有生命危险，而地上躺着的其他人。有的喉咙被割开，有的胸口插着弯刀，有的身中数箭，已经没有了呼吸。

　　那些都是年轻的脸。有一个武明空甚至认得，是去年才入宫的金吾卫子弟，才满十八，笑起来有颗虎牙。此刻他双眼圆睁望着星空，瞳孔已散，胸口一个血窟窿还在汩汩冒血。

　　“他叫刘三郎。”杜荷不知何时挪了过来，声音沙哑，“家里是陇西农户，因为箭术好被选入宫卫，上月刚定亲。”

　　武明空伸手，轻轻合上那双不瞑目的眼。她的手沾了血，温热的，黏腻的，带着生命最后的热度。

　　文成那边传来压抑的啜泣，那个腹部受伤的年轻侍卫没能撑过去。他最后抓着文成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阿娘……在延州……告诉她……儿子没丢人……”

　　然后手就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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