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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151:新工作
我失业了。
准确地说,是整整失业了十八个月零三天。性别女,三十五岁,海市前互联网资深运营——这些标签如今贴在简历上,像超市里过了最佳赏味期的打折商品,被打上“经验丰富但性价比存疑”的隐形戳记。
这五百多天里,我投出去的简历数量,大概比我过去十年网购的订单总和还要多。它们像被扔进马里亚纳海沟的小石子,连个回声都听不见。偶尔有回复的,开场白千篇一律:“Y女士,我们注意到您优秀的职业背景,现诚邀您加入我们的财富规划团队……”翻译过来就是:来卖保险吧,先给自己买,再让亲戚朋友买,买完就可以滚了。
我甚至开始认真考虑转行当钓鱼向导。毕竟这是我失业后唯一坚持下来的“专业技能”——每周至少去野钓两次,每个季度去一个新的行政区域探钓一次。但钓鱼养不活人,至少在付完海市的房租、交完社保之后不够我吃太久像样的饭了。
所以当那封邮件出现在收件箱里时,我居然带着某种隐隐的期待。邮件标题很朴实:【录用通知】。
我愣了三秒,然后笑出了声。现在骗子的手段都这么直接了?连面试环节都省了?
但好奇心还是让我点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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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Y女士:
经评估,您已通过我司岗位初筛。现正式邀请您担任“一身轻芬兰浴”管理员一职。
工作地点:海市高新区科技园B7栋地下一层
工作时间:做四休二,每日8小时,三班轮换(白班8:00-16:00;中班16:00-24:00;夜班0:00-8:00)
薪资待遇:月薪税前15000元,缴纳五险一金,试用期三个月薪资不打折
岗位职责:确保顾客体验完整的芬兰浴流程,维护浴场秩序,使用设备引导顾客完成服务环节
特别说明:本岗位需穿着指定工服,接受岗前培训。公司宗旨是确保每一位顾客体验最完整的芬兰浴服务。
请于下周一16:00前携带身份证原件至上述地址报到。
——一身轻芬兰浴人力资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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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这封邮件反复看了五遍。
芬兰浴管理员?
我做互联网运营时倒是成天接触“用户体验”、“流程闭环”、“用户留存”这些词,但用在洗浴中心?还“确保完整流程”?这听起来像某种行为艺术岗位。
薪资倒是实打实的。税前一万五,扣完五险一金,到手应该还有一万出头一丢丢——比我失业前少了快一半,但在这个大环境下已经很好了。做四休二,每天严格八小时,三班倒虽然讨厌,但总比996强吧?
最诡异的是,他们居然不需要面试。我翻遍记忆的每个角落,确定自己从未投过这个岗位的简历。难道是我在某个失眠的深夜,像买彩票一样把简历撒向了所有看起来稍微正常的职位,连“芬兰浴管理员”这种也没放过?
我打开地图APP,输入“一身轻芬兰浴”。无结果。
换大大点评。无结果。
小绿书。无结果。
甚至各大搜索引擎——除了几条关于芬兰浴文化起源的百科词条,什么也没有。
我盯着“高新区科技园B7栋”这行字。那个园区我知道,离我家只有四站公交,单程半小时。去年还有家做区块链的公司在那里爆雷跑路,整栋楼空了大半年。
所以这是一家不存在的洗浴中心,给我这个没投过简历的人,发了一封录用通知?
但那一万五的数字太具体了。具体到我甚至能算出来,如果干满一个月,我就有富余的钱可以买个新的纺车轮了。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看看。
万一他们真的需要一个懂得“用户行为引导”和“流程管控”的资深运营呢?虽然这个运营对象可能是刚蒸完桑拿、需要被树枝抽打、再跳进冰水里的顾客。
周一下午三点五十分,我站在科技园B7栋门口。
这栋楼确实空了许久。玻璃大门上贴着的招租广告已经泛黄卷边,大厅里的绿植早已枯成咸菜。但当我推开侧门走进去时,发现地下一层的指示牌旁,贴着一张崭新的亚克力标识——一个简笔画的小人正从蒸汽里跳进冰水,下方是手写体:“一身轻芬兰浴,请下楼”。
楼梯间的感应灯随着我的脚步逐盏亮起,灯光是那种过于饱和的暖黄色,照在刚刷过油漆的墙壁上,反射出油腻腻的光泽。空气中有一股混合了消毒水、樟木和某种我无法辨识的草药的味道——不是难闻,只是陌生得让人警惕。
地下一层的门是厚重的原木材质,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藤蔓花纹。没有门铃,我刚抬起手,门就从里面拉开了。
一位目测身高超过一米八、体重可能抵我两个半的女士堵在门口。她穿着利落的棉质条纹工作服,脑袋上,□□……对没有头发。她的脸圆而红润,眼睛细长但极亮,看人时像在估量一件货物的尺寸。
“Y女士?”她的声音比我想象的细,带着点刻意拿捏的腔调,“我是这里的经理,你可以叫我王姐。准时是美德,你已经有了一分开局优势。进来吧。”
我跟她走进门内。
“别盯着我的光头了,没头发才更方便工作”
眼前的景象让我停下了脚步。
这不是我想象中那种贴着白色瓷砖、摆着塑料躺椅的桑拿房。这是一个……洞穴。或者说,是一个被精心设计成洞穴模样的大厅。天花板是人工塑造的岩石穹顶,上面镶嵌着发出柔和蓝光的矿物晶体。墙壁是真正的石壁,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地面铺着被打磨光滑的圆润卵石,踩上去有种奇特的足底按摩感(挺疼的)。
大厅被分成三个明显的区域:
最左边是一排用整块花岗岩凿出的独立小房间,厚重的木门紧闭,门缝里渗出滚烫的白色蒸汽——那是桑拿区。
中间是一个开阔的平台,地面上散落着一捆捆新鲜的、还带着叶子的白桦树枝,旁边立着几个木架,挂着各式各样我从未见过的、像是刑具又像是按摩工具的东西——那是“抽打区”,我用芬兰浴的基础知识判断。
最右边则是一个巨大的、用深蓝色大理石围成的水池。水池上方飘浮着肉眼可见的寒气,水面上甚至浮着几块真实的冰块——冰水池。
整个空间的温度分布极其诡异:左侧热得像靠近火山口,右侧冷得像走进冷库,中间区域则是不冷不热的尴尬温带。空气湿度高到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温水。
“这是前厅,”王姐的声音在大厅里产生轻微的回音,“工作区在后面。你的任务是确保每一位进入这里的顾客,完成从左到右的全套流程:桑拿蒸透,树枝拍打到皮肤泛红,最后跳进冰水浸满三分钟。少一步都不行。”
“如果有人不想做呢?”我下意识问。
王姐转过身,那双眼睛眯成缝:“那就不是‘人’的问题了,是你的问题。我们有设备辅助。”
她带我穿过大厅侧面的一扇小门,进入一个狭窄的控制室。这里的画风突变——整面墙都是监控屏幕,显示着浴场各个角落的画面。控制台上有摇杆、按钮和触屏,看起来像某种大型游戏街机。
控制室正中央,矗立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装置。
那是一个巨大的、银灰色的机械臂,根部固定在天花板的轨道上,臂展至少有五米。末端不是钳子或吸盘,而是一个柔软的、仿生学设计的网状“手掌”,材质看起来像是高弹性记忆海绵与某种橡胶的复合物。机械臂静静悬停在空中,像一只沉睡的金属章鱼。
“这是‘流程引导助手’,我们叫它小帮。”王姐拍了拍机械臂的基座,“看到监控里有人想逃跑,或者卡在某个环节不动,你就操作小帮去‘帮’他一下。抓取,搬运,放回正确位置——就这么简单。”
她递给我一套工服。深灰色的连体装,材质是某种透气防水的合成纤维,紧绷得像是潜水服。还有一个同样材质的头套,能把所有头发一丝不苟地塞进去(确实,如果是光头就很方便了)。
“换好衣服,十分钟后第一波顾客就到。”王姐说完就转身离开。
我看着手里的连体服,又看了看屏幕上空荡荡的浴场。一万五的月薪在脑海里闪烁。
换吧。
下午四点整,第一波顾客准时抵达。
当我通过监控屏幕看到他们时,我以为自己熬夜看动物纪录片产生了幻觉。
走在最前面的,是六只……穿着衣服的小猪。不是比喻,是真的猪。它们用后腿站立行走,身高约一米二,穿着不合身的职业套装——皱巴巴的白衬衫、松垮的领带、裤腿拖地的西装裤。为首的那只戴着金丝边眼镜,腋下还夹着一个皮质公文包。
它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形走进大厅,猪蹄踩在卵石地面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
王姐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客户A组,标准芬兰浴套餐。开始吧。”
我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颤抖。深吸一口气,我按下桑拿区的开门按钮。
花岗岩房门缓缓滑开,更浓郁的蒸汽涌出。那六只猪顾客犹豫了片刻,在为首戴眼镜那只的带领下,鱼贯而入。
我切换到桑拿房内部监控。画面里,六只小猪挤在木制长椅上,开始用前蹄——或者说,穿着衬衫袖子的前蹄——笨拙地解开领带,脱掉西装外套。它们发出“哼哧哼哧”的喘息,很快就在高温下瘫软成一团团粉红色的肉球。
十五分钟过去,按照流程,该进入下一个环节了。
我打开桑拿房门,用广播系统发出温和的提示:“尊敬的顾客,桑拿时间已到,请移步至抽打区进行下一阶段体验。”
没有反应。
六只猪躺在长椅上,肚皮随着呼吸起伏,看起来已经半昏迷了。
我加大音量重复了一遍。终于,那只戴眼镜的猪勉强抬起头,小眼睛里写满了不情愿。它嘟囔了句什么(监控没有拾音功能),慢吞吞地滑下长椅。其他五只见状,也磨磨蹭蹭地跟了出来。
抽打区。我提前把几捆白桦树枝放在了平台中央。
猪顾客们站在树枝前,面面相觑。流程说明上写着:顾客应自行取用树枝,拍打身体以促进血液循环。但猪没有手——它们只有蹄子。
戴眼镜的猪尝试用两只前蹄夹起一根树枝,失败了。树枝掉在地上。它又试了一次,这次勉强夹起来了,但无法做出“拍打”的动作,只能笨拙地晃动手臂,让树枝在自己背上轻轻扫过。
其他猪有样学样。很快,抽打区变成了一个滑稽的灾难现场:树枝满地乱滚,猪蹄在上面打滑,猪摔倒在平台上,哼哼唧唧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就在这时,那只最胖的、穿着条纹衬衫的猪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哼叫,转身就朝入口方向跑去!
它受够了。它想回家。
我的手指本能地抓住了控制台上的摇杆。屏幕光标锁定那只逃跑的猪,我按下抓取键。
天花板上的机械臂“小帮”苏醒了。它平滑而安静地移动过去,末端的网状手掌像捕虫网一样张开,精准地罩住了那只猪。
“哼唧——!”猪在网里挣扎。
我推动摇杆,机械臂抬升,转向,将猪顾客稳稳地放回抽打区平台中央。整个过程不到十秒。
其他五只猪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戴眼镜的猪扶了扶歪掉的金丝边眼镜,默默捡起了地上的树枝。
这一次,它们“拍打”得认真多了——虽然方式依然笨拙到令人心碎。
终于到了最后环节:冰水池。
猪顾客们磨蹭到池边,用蹄子试探性地碰了碰水面,立刻缩了回来。水面上漂浮的冰块让它们发出惊恐的哼声。
戴眼镜的猪转向监控摄像头——它好像知道我在看——拼命摇头。
对讲机里响起王姐冰冷的声音:“流程必须完成。”
我叹了口气,操作机械臂,一次一只,将六只猪依次轻轻推入冰水池。
“哼唧唧唧——!!!”
凄厉的猪叫声通过水池旁的麦克风传回控制室。它们在冰水里扑腾、挣扎,想要爬出来,但池壁太滑了。三分钟计时器在我面前跳动,每一秒都像一年。
终于,时间到。我操作机械臂将它们一只只捞出来。六只湿透的、瑟瑟发抖的猪挤在一起,皮毛上还粘着碎冰碴。它们用最快的速度冲向更衣室,连西装外套都忘了拿。
第一组顾客,流程完成。
我靠在控制椅上,手心全是汗。这才过去了四十五分钟。
对讲机又响了:“客户B组,三位。准备。”
这次来的,是半人马。
三匹雄性的半人马,身高超过两米五,肌肉发达的马身覆盖着油亮的栗色短毛,人类部分的上身赤裸着,展现出雕塑般的肌肉线条。他们——或者说它们——昂首阔步地走进大厅,马蹄铁敲击卵石地面发出金属的铿锵声。
我的眼睛自动给他们的下半部分打上了马赛克。不是我想,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启动了。
半人马们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他们径直走向桑拿区,自己拉开了石门。但问题很快出现了——桑拿房的设计是为人类尺寸准备的。半人马的马身部分太长,塞不进去。
第一匹尝试挤进去的半人马卡在了门口。他焦躁地用后蹄踢打着门框,花岗岩碎屑簌簌落下。
“该死的人类尺寸!”他吼道,声音低沉如擂鼓,“每次都是这样!”
我赶紧通过广播说:“尊敬的顾客,您可以选择在门口的蒸汽区域进行桑拿,效果是一样的……”
“效果一样?!”另一匹半人马转向监控摄像头,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瞳孔竖直,“我们要的是仪式感!完整的、密闭空间的桑拿体验!这是写进合同里的!”
王姐的声音插进来:“给它们开二号大房。”
我这才注意到控制台上还有个“二号桑拿房”的按钮,藏在角落。我按下它。大厅最深处,一扇我从未注意到的、高约四米的巨大石门缓缓打开。里面的空间足以容纳三匹半人马并排站立。
他们满意地进去了。
温度设定需要调整。半人马的体温本就比人类高,常规桑拿温度对他们来说只是“温暖”。我把温度调到最高档——110摄氏度。
监控画面里,三匹半人马惬意地站在蒸汽中,用随身携带的马刷梳理着马身上的短毛。十分钟后,他们甚至开始唱歌,是一种用胸腔共鸣发出的、低沉而悠扬的调子,歌词我听不懂,但旋律里有一种旷野的气息。
该进入抽打环节了。
半人马们自信满满地走出来,主动抓起白桦树枝。然后他们开始互相抽打。不是轻拍,是真正的、用尽全力的抽打。树枝在空中划出呼啸声,落在皮肤和马身上,留下鲜红的印子。
“用力!没吃饭吗?!”一匹半人马吼道。
“这是在活血!是在唤醒野性!”另一匹回应,然后更狠地抽回去。
场面逐渐失控。他们的“抽打”越来越像斗殴。树枝断了,就换新的。有匹半人马的马身部分被抽得太疼,后蹄不受控制地扬起,踢碎了旁边一个装饰用的陶罐。
王姐在对讲机里尖叫:“阻止他们!维修费要从你工资里扣!”
我手忙脚乱地操作机械臂。但半人马太高大了,机械臂的网状手掌只能勉强抱住他们的腰部。我试图将两匹正在互殴的分开,结果被他们一甩,机械臂差点撞到天花板。
最后我急中生智,调出了消防喷淋系统——控制台上居然真有这个按钮。冰冷的水从天花板洒下,浇在三匹半人马头上。
他们停下了。三双琥珀色的眼睛齐刷刷看向监控。
“……人类的管理员,”为首的那匹抹了把脸上的水,“你很有创意。”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自觉走向了冰水池。对他们来说,冰水反而是最舒服的环节——毕竟马匹(?)本来就需要降温。
三匹半人马在冰水池里惬意地泡了足足十分钟,直到王姐催促才不情愿地离开。临走前,他们还用马蹄在地面上踏出整齐的节奏,像是某种致谢的舞蹈。
“客户C组,四位北极熊长者。注意,它们很有礼貌,但流程不能出错。”
当我看到四位北极熊大爷踱步走进大厅时,我人早已经麻了。
它们是真的北极熊,站立时身高超过两米,厚重的白色皮毛在浴场的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奶油色光泽。但它们穿着——或者说披着——手工编织的彩色毛线背心,背心上还有复杂的几何图案。为首的那位戴着一副老花镜,镜腿用绳子系在圆滚滚的脑袋后面。
“下午好,管理员小姐。”戴眼镜的北极熊开口了,声音是温和的、带着点胸腔共鸣的男中音,“又要麻烦您了。我是老白,这几位是我的兄弟。”
另外三只北极熊礼貌地点头致意。
“不麻烦,不麻烦……”我赶紧说,“流程您几位都清楚吧?”
“清楚,清楚,”老白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先桑拿,再拍打,最后冰水。我们常来的。”
它们鱼贯进入桑拿房。北极熊进桑拿——这个画面本身就很超现实。监控里,四团巨大的白色毛球挤在长椅上,很快就在高温下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它们的皮毛开始轻微地蒸腾出热气,但看起来舒服极了。
十五分钟后,它们自觉出来,走到抽打区。
问题来了:北极熊的爪子无法握住细长的树枝。
但老白有办法。它示意我打开旁边的工具柜(我之前都没注意到那里还有个柜子),里面居然有几条特制的多头散鞭。
“用这个就好,”老白温和地解释,“树枝对我们来说太细了,鞭子更能照顾到皮毛的深层。”
它们互相抽打,动作娴熟而有力,甚至还会根据不同部位调整力度,场面一度有点……温馨?
最后是冰水池。对北极熊来说,这大概就像人类泡温水澡一样舒服。它们滑进池水,发出满足的叹息声,还在水里翻了个身,露出毛茸茸的肚皮。
“要是有点鱼就好了,”一只年轻的(相对而言)北极熊小声说,“上次我来的时候,冰水里冻着几条小鲱鱼,边泡边吃,美滋滋。”
“别胡说,”老白呵斥道,“那是特殊活动日才有的。我们要遵守规矩。”
它们泡够了三分钟,准备离开。但就在这时,更衣室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
那六只猪顾客——它们还没走。可能是因为皮毛湿透后太难擦干,它们还在更衣室里用热风烘自己。而且它们犯了个致命错误:为了快点干,它们把烘干机调到了最高温,结果把自己烤得香喷喷的。
烤猪肉的香味,顺着通风系统,飘到了大厅。
四只北极熊同时停下了脚步。
它们转过了巨大的头颅。
鼻子抽动。
琥珀色的眼睛,锁定了更衣室的方向。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原始的、掠食者锁定猎物的寂静。
“老白,”最年轻的那只北极熊小声说,声音里有一种压抑的兴奋,“你闻到了吗?”
老白的喉结(如果北极熊有喉结的话)滚动了一下。它推了推老花镜,努力维持着长者的威严:“闻到了。但是不行,小灰。那是顾客,不是赠品。”
“可是浴场手册上写着,”另一只北极熊舔了舔嘴唇,“‘在特殊情况下,未能完成全部流程的顾客,可能被视为流程的一部分……’”
“那是免责条款!不是菜单!”老白提高音量,但它的眼睛也没离开更衣室的门。
更衣室里的猪顾客们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烘干的噪音停了。一片死寂。
我手心里全是冷汗。手指悬在机械臂的控制钮上。
就在这时,王姐的声音如惊雷般在对讲机里炸响:“北极熊组!流程已完成!请立即从出口离开!重复,立即离开!”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恐慌的严厉。
老白浑身一震,像是从某种梦境中惊醒。它用力晃了晃巨大的脑袋,转向监控摄像头,露出一个(尽可能)歉意的表情:“抱歉,管理员小姐。本能反应,您理解一下。兄弟们,走了。”
四只北极熊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更衣室的门悄悄打开一条缝,六只猪顾客连滚爬爬地冲出来,头也不回地逃向出口,连烘到半干的西装都顾不上穿了。
对讲机里传来王姐长长的呼气声:“……干得不错,新人。今天差不多了,收拾一下场地,准备交班。”
我看着监控屏幕上空荡荡的大厅。空气中还残留着蒸汽、白桦树叶、湿漉漉的皮毛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烤猪肉味。
第一天工作结束。
我瘫在控制椅上,浑身肌肉酸痛,大脑处理了太多超现实信息而嗡嗡作响。
但很奇怪,我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充实感。比对着电脑屏幕调整了八小时用户画像要有趣得多。
这工作待遇这么好的理由,这下我完全懂了。
第二天我上中班,下午四点到午夜。
有了第一天的经验,我操作机械臂熟练多了,甚至能玩出点花样——比如用网兜接住从平台上滑倒的顾客,或者在冰水池上方做一个缓降,让顾客不那么害怕。
今天的客人同样精彩。
先是汗血宝马大姐。一匹真正的、会流汗如血的宝马。她坚持要蒸桑拿,说这样能“排毒养颜”。结果她在桑拿房里流出的汗——真的是淡红色的——把整个桑拿房的地板和墙壁都染成了粉红色。我不得不在她走后,调出清洁机器人进行深度擦洗。
接着是一群海豹小学生。六个圆滚滚毛茸茸的斑点海豹,背着迷你书包,用鳍状肢一蹦一跳地进来。它们对桑拿和抽打环节敷衍了事,但一到冰水池就疯了。它们不仅泡着不肯走,还用池水给自己冻冰棍——把随身带的磷虾干插在冰水里,等冻硬了再捞出来吃。最后池底全是它们掉落的虾干和冰碴,清理起来要命。
然后是十二辆共享单车。
是的,共享单车。不是人骑着车,就是车自己。它们排着队滚进来(轮子是怎么上楼梯的我至今没想明白),在桑拿房外停成一排(桑拿对金属架不好,它们有自知之明),在抽打区互相用链条轻轻拍打(保养润滑?),最后集体滚进冰水池——说是要给轮胎降降温。
有一辆青柠单车在冰池里被海豹留下的冰棍绊倒,结果引发了连锁反应,十二辆车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了一片,在池底堆成一座金属小山。我不得不操作机械臂一辆辆捞出来,按颜色和品牌重新排好。
午夜十一点五十分,我以为今天终于要结束了。
就在这时,预约系统弹出一条紧急通知:【VIP客户即将抵达,准备接待。】
我还没反应过来,大厅入口的门就被推开了。
一个巨大的、粉红色的影子,挤了进来。
那是一只非洲象宝宝。但它的皮肤不是常见的灰色,而是那种婴儿般的、柔嫩的粉红色。它大概有两米高(在象里算宝宝,在人看来就是庞然巨物),眼睛又大又圆,长睫毛扑闪扑闪。它用鼻子卷着一个印着卡通香蕉的防水小背包,身上还穿着一件……婴儿围兜?
“哒哒哒哒——”它用最奶声奶气的声音说,“洗香香,洗香香!”
我张着嘴,看着监控画面,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小
巨大的象宝宝已经熟门熟路地朝桑拿区走去。但它太大了,根本进不去任何一扇门。它试了试一号房,头进去了,身子卡住。试了试二号大房,身子进去了,屁股卡住。
“呜——”它发出委屈的鼻音,“进不去!要躺躺!”
它干脆在桑拿区外面的空地上侧躺下来,像一堵粉红色的肉墙。蒸汽从桑拿房门缝里涌出,勉强能包裹它的一半身体。
“这样不算蒸透!”王姐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罕见地有些焦急,“必须全身均匀受热!引导它去特大型蒸汽室!”
“特大型在哪?”我问。
“控制台最右边,红色按钮!快!”
我手忙脚乱地找到那个红色按钮,按下。大厅最深处,地面缓缓打开一个巨大的洞口,一股更浓、更湿热的蒸汽涌上来——那下面似乎是一个地热蒸汽坑。
小象宝宝高兴地“昂”了一声,滚到洞口边缘,把整个身子探下去,只留鼻子和眼睛露在外面。它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十五分钟后,该进行抽打环节了。
我通过广播说:“小象顾客,请移步抽打区,使用白桦树枝拍打身体。”
小象宝宝从蒸汽坑里抬起头,粉红色的皮肤已经被蒸得泛红。它眨巴着大眼睛:“树枝?不要!要那个!”它的鼻子指向大厅角落——那里放着一盆装饰用的绿植,是一株半人高的猴面包树苗。
“那是观赏植物……”我试图解释。
“要要要!就要那个!”小象开始跺脚,整栋楼都开始震动。
王姐咬牙:“给它!只要不拆房子,都给它!”
我操作机械臂,把猴面包树苗连盆搬到小象面前。它高兴地用鼻子卷起树苗,开始在自己身上拍打——说是拍打,更像是用树叶挠痒痒。它一边挠一边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就像人类的婴儿。
最后,冰水环节。
小象宝宝蹦蹦跳跳(地动山摇地)来到冰水池边。它先用鼻子试探了一下水温,然后——“PONG!!!”
它一个猛子扎了进去了……
两吨多重的粉红色大象,砸进一个长宽各五米、深两米的冰水池里,会发生什么?
答案是:海啸。
巨量的冰水像被引爆一样从池中喷涌而出,形成一道两米高的水墙,朝着整个大厅拍去!监控画面瞬间被水幕覆盖,控制室的玻璃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水流冲垮了抽打区的树枝架,卷走了工具柜的散鞭,把卵石地面变成了浅滩。
池子几乎空了。小象宝宝坐在池底,一脸无辜地眨着眼睛,鼻子还在喷水玩。
对讲机里传来王姐几乎破音的尖叫:“快!给池子补水!立刻!马上!不然水位不达标,我们要被扣绩效!全组扣!”
绩效!
这两个字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一万五的月薪在我眼前晃动,然后像沙堡一样开始崩塌。扣绩效,意味着到手工资减少,意味着我的新渔轮离我远去……
不行!绝对不行!
我疯狂地在控制台上寻找补水按钮。没有!根本没有这个功能!冰水池的水是每天换一次,由后台系统自动处理的!
“王姐!没有补水按钮!”我对着对讲机大喊。
“那就手动!去后院!打开消防栓!接水管!快!”
后院?这个地下一层还有后院?
我冲出控制室,在漫过脚踝的冰水里跌跌撞撞地跑向大厅深处。绕过蒸汽坑,推开一扇隐藏在岩画后面的小门——
我愣住了。
门外不是后院,而是一个……无限延伸的、纯白色的空间。空间的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个红色的消防栓。消防栓旁边盘着一圈粗大的黑色水管,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
我跑向消防栓,用力拧开阀门。水压巨大,水管像蟒蛇一样弹起。我拼尽全力抱住水管头,拖向门口。水柱喷涌,在纯白空间里划出弧线。
就在我即将把水管拖进大厅的那一刻——
我脚下一滑。
整个人向后仰倒。
后脑勺磕在坚硬的地面上。
眼前一黑。
然后
……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醒了。
视线里是熟悉的天花板,上面有一道我看了三年的细微裂纹。晨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在墙上切出一道苍白的亮线。
我躺在床上,浑身酸痛,像是真的搬了一晚上水管。心脏狂跳,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王姐“扣绩效”的尖叫,鼻腔里还残留着白桦树叶和湿漉漉的皮毛混合的诡异气味。还好,我还能再苟一阵子,不用急着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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