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忽一条命

　　G 城最繁华的中心街道，暴雨正以倾盆之势泼洒而下。

　　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车顶，噼啪作响，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世间总有诸多奇妙的羁绊，能将两件毫不相干的事物骤然缠绕 。

　　比如暴雨织就的白噪音，随风飘落的无名叶片，滚烫暑气中瞬间蒸腾的雨汽，还有这逼仄车厢里，逐渐交缠的呼吸。

　　她明明不该主动吻上去的。

　　十字路口的信号灯红绿黄三色交替闪烁了三轮，横在停止线上的轿跑依旧纹丝不动。

　　后方的车流早已堵成两三排，此起彼伏的鸣笛声穿透雨幕，在车窗外炸开一片焦躁。

　　“你信了她的话？” 顾翌掀开主驾上方的遮阳镜，指腹轻轻摩挲着被弄花的唇线，指甲沾着一点淡红。

　　“嗯，信。”

　　唐立青重新扣紧安全带，指尖发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三分钟前那场猝不及防的拥吻，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过神经，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那往后谁的话都别信，包括你师父那些装神弄鬼的鬼话。” 顾翌补完唇釉，侧过脸看她，语调里带着强势，像是对所有物的约法三章，“你只能信我。”

　　“我说你能活多少岁，就一定是多少岁。” 她指尖点了点唐立青的眉心，不容置疑，“姐姐就算养你到两百岁，也养得起。”

　　“我要你......”

　　“永远忠诚于我。”

　　“永远不欺瞒于我。”

　　唐立青回过神来，眼眸透着光，此刻忽然明白顾小姐的心思，却仍不懂那句话的含义，“忠诚？像陈管家那样？”

　　“呆子。” 顾翌轻笑一声，指尖刮过她的鼻尖，“你这样笨，怕是连三室一厅都要被人骗走。”

　　“才不会。” 唐立青低头抚平安全带上的褶皱，嘴里低声念了几句，“笨蛋可猜不中二十亿的彩券。”

　　车窗玻璃早已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将顾翌唇上那抹红衬得愈发蛊惑。

　　唐立青的心跳漏了半拍，全然不顾窗外急促的鸣笛，指尖松开安全带，一点点凑近，望着那双故作镇定的眸子，一字一顿地问：“那…… 心里想了却没说出口，算不算欺瞒？”

　　顾翌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呼吸微顿：“算。”

　　“那说了却做不到呢？” 唐立青又往前凑了寸许，鼻尖几乎要碰到对方的脸颊，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感受到她紊乱的气息，顾翌犹豫片刻，语气却愈发笃定：“也算。”

　　“好。”

　　“那我想亲你，现在，立刻，一秒都等不了。” 最后半句像是被烫过，混着几分赤诚落在顾翌唇边。

　　不等对方反应，她的吻已经落了下来。唇舌相触的瞬间，像两片在风暴中相撞的小舟，不顾一切地纠缠，躲避着海面最刺骨的寒浪与最灼烈的日光。

　　密闭的车厢里，呼吸渐渐变得浑浊滚烫，勾得人不由自主地沉沦。

　　唐立青下意识松了一颗衬衫纽扣，领口松垮下来，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顾翌刚补好的唇釉不知何时已晕开，淡红的痕迹沾在两人唇间，分不清是谁吞入了腹中。

　　“唐立青……” 顾翌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喑哑。

　　“嗯，我在。” 她埋在对方颈窝，强压着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音清亮。

　　顾翌像是终于找到挣脱的间隙，手腕抵在她肩上，语气里带着责备：“你怎么也跟她们一样，这般不分场合，还学会投机取巧了？” 她手腕一转，轻轻捏住唐立青的耳骨，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我所说的忠诚，是这个意思吗？唐立青，你给我好好想想……”

　　“算，” 唐立青仰头望进她眼底，唇角勾起狡黠的笑，呼吸仍带着未平的紊乱，“怎么不算……”

　　与此同时，G城另一端的私人加护病房。

　　“砰！”

　　门板撞在墙壁上，震得玻璃瓶里的蝴蝶兰枝叶乱晃。

　　一行人鱼贯而入，打破原本的静谧。

　　老者身着深灰色唐装，满头银发，面容清癯，手中乌木拐杖点在地面，呼吸声拉长，望着空荡的病房轻轻叹息。

　　病房里整洁得过分，医疗设备已撤去大半，只剩孤零零的病床和旁边一张矮踏，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消毒水和蝴蝶兰的冷香，却不见人影。

　　“来晚了，人走了。”为首的保镖迅速检查了卫生间和阳台，确认无人后，低声向唐老爷子汇报。

　　唐老爷子仿佛充耳未闻。

　　他拄着拐杖，闲庭信步般踱到窗边。

　　百叶窗半开着，夕阳的余晖被切割成细长的光带，斜斜投在五斗柜上。

　　老人的目光并未落在窗外的暮色，而是聚焦在那水晶花瓶。

　　蝴蝶兰边缘还沾着几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显然是今早才被摘下。

　　“查。” 他开口声音不高，在空旷的病房里回荡，压过了窗外的喧嚣。

　　“调出这栋楼，还有目标车辆离开后，全程的监控录像。”

　　保镖首领立刻应声：“是” 随即拿出通讯器，压低声音下达着指令。

　　老人顿了顿，目光终于从蝴蝶兰花叶上移开，投向窗外沉沉的暮霭，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还有，找到后，你去把人带出来，我要亲自见她。”

　　唐老爷子声音将将落地，瑟缩在保镖队伍里的影子，在推搡下踉跄向前几步。

　　毛文明头发凌乱，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痂，鼻青脸肿，身上皱巴巴的外套早已看不清颜色，他躬着身子，半跪在唐老先生面前，不停求饶，“求求你，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放过我师父.....”

　　“哎，你这孩子，即便吃些苦头，也还是分不清.....是非对错。”

　　唐老先生背过身去，不住摇头叹息。

　　......

　　G 城雨势非但没有收敛，反倒像被谁捅破了天，瓢泼般砸得车窗哗哗作响。

　　黑色轿跑在路口稍作停顿，便一头扎进雨幕，朝着市中心那片藏在梧桐深处的高档小区驶去。

　　地下车库的感应灯应声亮起，唐立青腰间泛着细密的疼，她下意识按住腹部的缝合线，单手替顾小姐拉开车门，倒像极了一位管家。

　　女人踩着高跟鞋在前头走，鞋跟敲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却总在转角处稍顿半秒，余光瞥见身后人跟上了，才又继续迈步。

　　电梯数字跳得缓慢，轿厢里的镜面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

　　刚进屋，玄关的感应灯暖黄如蜜。

　　顾翌朝鞋架抬了抬下巴，崭新的棉拖还带着包装的褶皱：“把鞋脱了，穿这个。”

　　唐立青换鞋时打量着屋里。

　　两百来平的屋子，装得像幅淡墨山水画，木格窗棂漏进些微雨气，混着线香的清味。

　　最惹眼的是那间横厅，七八米深的空间里，案几、博古架样样齐整，唯独少了客厅该有的沙发。

　　她蹲下身，指尖拂过地毯上那道浅痕，那不是沙发支脚落下的印子，倒像是摆放过什么三支撑角的大型家具。

　　“这是你家？” 在屋里欣赏了一会儿，唐立青的目光便被玄关的相框勾住。

　　照片里顾翌穿着学士服，身边站着位戴金丝眼镜的老人，眉眼间的清冷与顾翌如出一辙，只是嘴角噙着更温和的笑意。

　　“嗯，空了三年多。” 顾翌的指尖划过相框边缘，声音轻得像落雪，“钟点工每周来打扫，比不上长鸣一号，但客房够住。”

　　“怎么还要住客房……” 唐立青话刚出口，就见顾翌望着照片出神，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她立刻转了话头，凑到对方身边，指尖点了点客厅的吊灯，“你看这灯，像不像倒吊的八爪鱼？还有啊，没沙发正好，我们两个可以窝在地毯上看你最爱看的……猫狗大战！”

　　顾翌被她逗得肩头一颤，忍不住笑出声：“是猫和老鼠。”

　　“哦 ” 唐立青拖长了调子，故作漫不经心，“我说怎么这么耳熟，都是两个小动物打架，差不多喽。”

　　她瞧着顾翌在家倒像是换了个人，褪去了车厢里的灼热大胆，话少得像株静默的兰草。

　　便愈发没规矩，拉过顾小姐的手腕，说博古架上的青瓷瓶她在博子道夜市见过，据说真品早就没了。念叨完一长串，唐立青又站在客厅中央，一本正经地思考：“你看这里，如果放上一台三角钢琴是不是更有艺术氛围？也不知道 G 城哪里有琴行，住在博子道这几年还真没留意过。”

　　顾翌没应声，只是眼底的淡愁被这阵闹腾搅散了些。

　　她早就在计划这事了。唐立青住院时，她就按着对方的尺码挑了满柜的衬衣，米白、浅灰、淡蓝，都是这人偏爱的颜色，连袖口都配了不加纹饰的金属袖口。

　　水声在两间房里交替响起，又先后沉寂。

　　唐立青动作快，裹着松松软软的棉质睡衣出来时，客厅的巨幕投影已然亮起，猫和老鼠的过场动画刚刚开始。

　　她自冰箱里翻出一盒树莓，洗得颗颗鲜红透亮，装在白瓷盘里，自己则长腿交叉坐在地毯上，静静等着。

　　窗外的雨越下越疯，像有无数只手在捶打落地窗，砰砰作响。

　　唐立青却渐渐乏了，或许是麻药的后劲还没散，亦或是屋里的暖光太催人困意，她歪在地毯上，指间夹着半颗树莓，眼皮越来越沉。

　　顾翌出来时，手里端着杯温水。她看见地毯上蜷缩的人影，脚步放得极轻，像怕踩碎了月光。

　　唐立青鼻尖蹭到她身上沐浴后的香味，半撑着坐起来，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指尖顺势勾住顾翌的手腕，把人拉进怀里：“洗了这么久，有这么脏吗？我闻闻看。动画片都演完两集了。”

　　“可算出来了。”

　　“傻子，放的是录像带。” 顾翌被她圈在怀里，鼻尖抵着对方的锁骨，能闻到淡淡的薄荷味。

　　唐立青低头，在她额角印下一吻，藏着酸甜：“树莓再不吃就软了。” 她指尖捻起一颗新的，递到顾翌唇边，眼底的笑意比投影的光还要亮，“或者…… 你想先回放点别的？”

　　“不知道，今天车里的画面，顾小姐愿不愿意再跟我回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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