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种醒来的姿势

　　我算是看明白了，钓鱼佬的归宿，最终都是死在找钓点或者赶路去钓点的路上。什么？你说去鱼塘？那有什么意思？搜集资料，找钓点，探钓，跋山涉水，观察鱼情，尝试作钓。少了这里面的任何一个环节，上鱼的瞬间就都没有什么大的乐趣可言了。这次去隔壁省的水库群探钓的行程，让我赔进去一根我心爱的珠光紫的手竿、无数铅头钩（挂软饵的鱼钩）、一个超贵的进口铅笔（一种假饵），和两块精致的进口铁板（假饵的一种）。虽然收获跟这些“失去”远不成正比，但一路上风景秀丽，也没少看花鸟鱼虫，心情万分美好。
　　回海市的路上，天色已近黄昏，我叼着一根樱桃巧克力味能量棒，单手握着方向盘，在高速上保持着一百一的巡航，脑子里复盘着这次的经验和技术细节。
　　直到导航APP发出一声格外刺耳的“咚”。
　　不是那种普通的“前方路况拥堵”的柔和女声，是类似系统警告的、沉闷的一声。我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心里“咯噔”一下——代表我前方路径的那条绿线，大概十几公里开外，出现了一段触目惊心的暗红色。不是平日常见的黄色或朱红色，是那种接近凝固血液的深红！
　　“搞什么……”我嘟囔着，右手拇指习惯性地点开了那条路段的实时讨论区。信息刷新的速度快得离谱。
　　“卧槽！隧道里出大事了！全是烟！”
　　“不是车祸！好像是什么管子爆了？救援的车进不去！”
　　“完了我看到救护车了，希望人没事。”
　　“堵死了！彻底堵死了！后面别来了！”
　　“求问有没有人带多余纸尿裤的？娃憋不住了！”
　　“有偿求泡面、水，价格好说！”
　　“有速效救心丸吗？我爸脸色不对！”
　　……
　　隧道事故？管线爆炸？我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松了松油门。车速刚降到九十，就发现前车的刹车灯一片片亮起，还有不少车开始打双闪，车灯如同传染般向后蔓延。我跟着踩下离合，降档，车速很快从五档掉到四档，再到三档。车流像骤然冷却的熔岩，开始缓慢、粘滞地蠕动。
　　导航上那短短2公里的血红路段，显示的预计通行时间，像有了生命一般，开始飞速地生长：30分钟 → 50分钟 → 2小时 → 5小时……
　　伴随着数字的跳动，路上的动静也从可以二档跟车，到最后不得不降到一档，几乎是用怠速在跟车。窗外的景色从飞驰的模糊色块，变成了清晰可见的护栏、边坡的杂草，以及前车后备箱上贴着的搞笑标语。车内的空气似乎也跟着凝滞了。电台音乐断断续续，终于彻底被交通广播取代，播音员的声音还算平稳，但内容让人不安：“……G65高速明月山隧道段因突发紧急情况暂时封闭，请后方车辆耐心等待，救援正在全力进行……”
　　耐心？我看着导航上已经跳到10小时，并且没有丝毫停歇迹象、最终定格在36小时的恐怖数字上。我扯了扯嘴角，这已经不是耐心的问题了，这是要在高速上过夜甚至安家了……
　　车流彻底停了下来。不是走走停停，是彻底的、纹丝不动的停滞。发动机怠速的嗡嗡声成了唯一背景音。我拉起手刹，熄了火。这两天说是会回温，但是谁说得准呢？万一降温了，到时候要开空调取暖呢？得节省点汽油。彻底停车后，我开始东张西望。前后左右的车辆，仿佛组成了一片钢铁的囚笼。有人下车张望，烟头的红点在渐浓的暮色中明明灭灭，向周围的人喷洒有毒有害的二手烟。于是又有人路见不平，降下车窗大声制止吸烟的人。而路段讨论区里的画风，开始以分钟为单位，朝着魔幻现实主义的方向策马狂奔：
　　“重金寻狗！棕色泰迪，名叫豆包，从车窗跳出去了！往后方跑了！”
　　“有没有会修无人机的？我的炸机在边坡下面了！”
　　“无聊，找附近车友联机打游戏，信号还成。”
　　“我们在一起了！谢谢大家！”——这条帖子热度飙升。发帖人是个姑娘，配图是两瓶矿泉水和一袋面包靠在方向盘上的合影。下面有人补充：看见一小伙子拎着一大袋东西，徒步从前面往后走，边走边看车牌号，就是他！
　　还能有人靠堵车脱单了？我哑然，真是时时刻刻都想着这点子事儿啊……不久后，我真的看到一个穿着冲锋衣、背着双肩包的年轻男人，步履轻快（甚至有点雀跃）地从我车边经过，一边仔细核对着车牌。这就是那个“逆行”的幸运儿？简直就是又多看了一集《世界真奇妙》啊。
　　天色完全黑透。星星出来了，在没有光污染的山丘树影间显得格外深远、清晰，可惜没人有心情欣赏。广播里的安抚话术开始循环，但关于“何时疏通”的核心信息，始终是“正在全力”、“请耐心等待”。讨论区里，求药、求特定品牌卫生巾、求充电宝、甚至求安眠药的声音越来越多，间杂着各种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和逐渐升腾的焦虑。
　　我倒是相对镇定。这得感谢我的生存宅属性和钓鱼佬的习性。我的后备箱里，常年蹲守着一个五十升的储物箱：6升装的大桶纯净水还有三桶未开封；一个准备充分的医疗包（从口罩时期培养的习惯），从感冒药到肠胃药到外伤包扎用品一应俱全；压缩饼干、能量棒、牛肉干、泡面塞了半个箱子；小型丁烷气炉、套锅、多功能刀；甚至还有一把工兵铲和一卷加厚户外垃圾袋。副驾驶座位下，则是我钓鱼装备里的“奢侈品”——一个号称能过滤一切野外水源的便携净水器，以及一包“立可尿”女性户外小便器。当时买它纯属猎奇好玩，没想到真有用上的一天。
　　转钟时分，气温骤降。我裹紧冲锋衣，用气炉烧了杯热水，就着压缩饼干慢慢嚼。广播里终于换了说辞，不再是机械的安抚，而是带上了某种罕见的、近乎摆烂的“坦诚”：“……因事故处置极其复杂，疏通时间暂时无法预估……请广大驾乘人员……自行解决必要的生活问题，保持冷静，等待进一步通知……”
　　自行解决？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高速上？我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小孩哭闹和大人的争吵声，心里那点荒诞感越来越重。但更诡异的是，即便如此，放眼望去，并没有人真的弃车而去，沿着边坡离开。大家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契约焊在了自己的铁皮壳子里。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奇迹（或者说，魔幻的日常）开始了。
　　先是电动车和摩托车，然后是三轮车，最后连拖拉机都出现了。附近十里八乡的村民，仿佛一夜之间得到了统一指令，化身成一支支庞大的、无所不包的“高速外卖军团”。他们从各个应急缺口或隐秘的土路钻上来，车上载着热包子、煮玉米、盒饭、成箱的矿泉水、可乐，甚至还有用保温箱装着的冰镇啤酒。价格嘛，自然是“高速特区价”，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一时间扫码付款的声音此起彼伏。
　　很快，商品种类呈指数级增长。水果、卷烟、扑克牌、充电宝（附带充电服务）、脸盆毛巾、简易帐篷、小马扎……到了下午，我已经看到有人举着牌子卖书籍杂志，甚至有个大爷骑着电动三轮，车斗里挂着个硬纸板，上书两个大字：“收尸”（底下小字：专业殡葬服务咨询，提前预定优惠）。直到各类计生用品的出现，已经激不起我心中的任何波澜了。
　　网络信号时好时坏，但足以支撑基本的通信和……办公。当我的笔记本电脑连上手机热点，打开公司远程系统，开始处理积压的邮件和报表时，我知道，某种新的“常态”建立起来了。而且我不是一个人，讨论区里出现了“堵车办公技术交流贴”，分享如何用最少的流量开视频会议。那个脱单的姑娘，后来又发帖了，晒出了红底合影（民生局真是无处不在、神通广大啊……），宣布正式结婚，邀请前后车的邻居们“云见证”。底下祝福刷屏。
　　日子，以一种极度荒诞的方式，重新流淌起来了。
　　外卖体系日趋完善，出现了专业的“跑腿代购”，可以帮你从山下小镇带指定品牌的奶茶或特定药品。垃圾清运成了问题，但很快有人组织了“自治卫生小组”，象征性收费帮大家解决垃圾问题。有人开始在车顶晾晒衣服，有人用折叠桌摆开茶具，居然还有人带了宠物龟出来遛（在车顶上）。当那对新婚夫妇宣布怀孕时，大家已经习以为常。直到某天，一辆突突冒着黑烟的三轮车拉来一位穿着白大褂、提着诊箱的妇产科医生，在应急车道上搭医疗帐篷临时问诊，我才彻底麻了——这里，已经是一个功能齐全的、移（不）动的、扁平化的奇异小镇了。
　　之后的日子里，广播偶尔还会提到“事故处理取得阶段性进展”、“即将恢复通行”，但听起来越来越像背景白噪音，几乎就完全无人关心。后来听说高速已经改道，新的路线早已通车时，大家甚至还是毫无波澜。我们所处的这一段，仿佛早已被时间遗忘，也被我们自己遗忘了。人们安居在自己的车里，或是后来搭建的简易遮蔽物下，通过手机和外界保持一种最低限度的、工作意义上的联系，生活的重心却完全落在了这片“钢铁灌木丛”之中。
　　直到那天，一阵有礼貌但不容置疑的敲窗声惊醒了我。
　　窗外站着两个身穿反光背心、臂戴红袖章的人，袖章上印着“塞车小镇发展委员会”。其中一个拿着平板电脑，笑容可掬。
　　“女士，打扰了。根据咱们小镇最新人口优化条例和可持续发展规划，我们正在对区域内所有适龄单身人士进行登记，以便组织高效、和谐的联谊配对活动。请您配合一下，填写这份基本信息表。放心，我们用大数据模型匹配，成功率很高，这都是为了大家好，我们一起早日建成文明、繁荣、充满活力的新型高速社区……”
　　我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又看了看平板上那密密麻麻的登记表格，一股邪火混着极致的荒诞感猛地冲上天灵盖。配对？联谊？在这鬼地方？还大数据？
　　“我配你——”脏话就在嘴边。
　　……
　　“嗬——！”
　　我猛地从驾驶座上弹起来，头差点撞到车顶。心脏狂跳，掌心全是冷汗。
　　窗外，是明亮、嘈杂、飘着汽油味和食物香气，以及二手烟的高速服务区停车场。阳光在云朵间忽隐忽现。旁边的车位，一辆大巴车正在上下客，小孩举着烤肠跑来跑去。我的爱车安静地停着，发动机早已冷却。
　　我颤抖着抓起手机，指纹解锁，屏幕亮起——导航APP安静地显示着路线，全程畅通，一片健康的绿色。预计到达时间，晚上七点。
　　没有血红，没有36小时，没有小镇委员会。
　　我瘫在椅背上，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梦里那几十天（还是几个月？）的浊气都吐出来。抬手抹了把脸，指尖冰凉。
　　幸好，只是梦。
　　不然，我就要因为一场堵车，被“大数据”抓去结婚了。
　　发动车子，挂挡，松手刹，缓缓驶离停车位。后视镜里，服务区的建筑渐渐远去。我决定，下次出门钓鱼，除了立可尿，还得在储物箱最底层，再塞一瓶1000目的墨西哥魔鬼椒辣椒粉。
　　不为防什么别的，就为防那些太有服务精神的“社区工作人员”把我抓去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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