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种醒来的姿势

作者:毛皮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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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149:荒草地之冬(上)


      意识是从鼻尖开始的。
      一丝凉意,像最细的针,轻轻刺在湿润的黑色鼻头上。我打了个喷嚏,从昏沉的秋日午睡中醒来。眼皮掀开时,斑驳的光影在视网膜上舞蹈——那是透过窝顶交织的树枝和枯藤漏下来的、被切割成碎片的午后阳光。
      身下是暖的。六个毛茸茸的小身体挤在我周围,像一团团会呼吸的、带着奶香的暖水袋。他们还在睡,肚皮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偶尔有谁在梦中抽搐一下小腿,发出细不可闻的哼唧声。他们的毛色尚浅,是那种介于灰褐与奶黄之间的、蓬松柔软的颜色,背上的黑褐色条纹才刚刚显现,像用淡墨勾出的、未完成的山水。
      我是他们的大哥。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也曾是这样一个挤在母亲腹下的小毛团。
      我小心地挪动身体,避免压到他们。巢穴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弟弟妹妹们身上的奶腥味和幼兽特有的甜香;身下铺垫的干草、落叶和母亲不知从哪里拖来的碎布条散发出的、被体温烘暖的微尘气息;还有巢穴本身——这个位于市郊荒地边缘、在一棵粗壮老柳树盘根错节的根系与废弃水泥管之间形成的天然夹缝——所固有的味道:潮湿的泥土、腐烂的树根、陈年的苔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人类遗留的铁锈与机油味。
      “醒了?”一个温暖的声音从洞口传来。
      父亲蹲在入口处,半个身子沐浴在斜射的秋阳里。他的体型比我大上一圈,毛色深褐,背部的条纹粗粝而清晰,像用焦墨狠狠皴擦出的山脊。他的脸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从左眼角划到耳根,那是去年与闯入领地的流浪猫对峙时留下的勋章。此刻,他正警惕地竖着耳朵,胡须微微颤动,扫描着外界的一切声响。
      “嗯。”我站起来,伸展身体。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每一块肌肉都舒展开来。经过一个夏天,我的体型已经接近成年,肩背宽阔,四肢结实,只是脸上还留着些许幼年的圆润线条。
      我低头数了数妹妹弟弟们。六个,一个不少。三母三公,母亲这一胎怀得匀称。最小的那只——我们叫她“点点”,因为她左前爪有一撮醒目的白毛——正蜷成一个完美的毛球,鼻尖埋在自己尾巴里。我忍不住用舌头轻轻舔了舔她的头顶。她无意识地咂了咂嘴。
      “妈妈和大妹呢?”我问父亲。
      “觅食去了。”父亲没有回头,声音压得很低,“太阳偏西前得回来。最近……不太平。”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秋天是丰饶的季节,也是竞争最激烈的季节。所有的生灵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冬天拼命囤积能量。我们的领地——这片夹在新建小区、一条臭水沟和一片待开发荒地之间的、约莫两个足球场大小的杂木林与草丛里,竞争者越来越多。
      不仅有我们的同类,还有流浪猫。
      那些家伙。我喉头滚动了一下,回忆起三天前那场不愉快的遭遇。
      那是黄昏时分,我跟着大妹——我同胎的妹妹,家里除了母亲外最敏捷的猎手——沿着臭水沟边缘搜寻青蛙和甲虫。水沟散发着淤泥与腐烂有机质的复杂气味,但对我们的鼻子来说,那是美味的信号灯。大妹突然停下,耳朵像雷达天线般转向左前方的一片芦苇丛。她的胡须剧烈颤抖起来。
      我也闻到了。浓烈的、带着侵略性的猫味。不止一只。
      我们伏低身体,贴着沟沿慢慢靠近。透过芦苇的缝隙,我看见了三只猫。一只体型硕大的橘猫,一只玳瑁猫,还有一只瘦长的黑白花猫。它们围着一只刚断气不久的珠颈斑鸠——斑鸠脖子上的珍珠斑点在渐暗的天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橘猫正用爪子拨弄着鸟尸,动作慵懒而残忍。它没有立刻进食,只是用前掌翻动着尚有体温的猎物,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突然,它抬起头,那双在暮色中收缩成竖线的淡绿色眼珠,准确地锁定了我们藏身的方向。它看见了我们。
      橘猫没有动,只是停止了拨弄。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弓起背,浑身的毛微微蓬开,让本就壮硕的体型看起来又大了一圈。这不是捕猎的姿态,这是威慑。一个清晰无误的信号:我看得见你们,这是我的地盘,我的猎物。
      玳瑁猫和黑白花猫也顺着它的视线转过头来。三双闪着幽光的眼睛,像六盏冰冷的灯,穿透芦苇丛,钉在我们身上。那种沉默的、充满评估意味的注视,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脊背发凉。它们在掂量我们的大小,评估我们的威胁,计算冲突的成本。
      空气凝固了。大妹的呼吸声在我耳边变得粗重,我的爪子深深扣进湿润的泥土里。我们伏得更低,几乎贴在地上,喉咙里滚动着被压抑的低吼。我们体型比它们大,我们是成对的,但对方有三只,而且它们那种源自与人类复杂共生关系的、无所顾忌的狡猾,让我们本能地感到忌惮。
      僵持了大约十几次心跳的时间。橘猫似乎做出了判断——为了一只它并不真正想吃的鸟,与两只成年的貉发生正面冲突,不值得。它率先收起了威慑的姿态,但并未退却。它低下头,在斑鸠的尸体旁,用脸颊和身体侧面,反复、用力地磨蹭了几下,留下浓烈的标记气味。然后,它轻蔑地瞥了我们一眼,仿佛在说:“赏你们的。”
      它转身,迈着那种从容不迫的步伐离开了。玳瑁猫和黑白花猫紧随其后,临行前,那只黑白花猫甚至抬起后腿,对着旁边一丛芦苇滋了一小股尿,进一步强化了气味边界。
      直到它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荒地深处,那股混合着尿臊、腺体分泌物和猫类特有体味的侵略性气息还在空气中弥漫,像一块无形的警告牌。
      我们又等了很久,才敢小心翼翼地靠近。斑鸠的尸体冰冷了一些,但基本完好。橘猫留下的气味标记浓烈得刺鼻,盖过了猎物本身的血腥味。
      大妹负责警戒,我迅速叼起斑鸠。羽毛上沾满了外来者的气味,这让我们有些不舒服,但饥饿压过了一切。
      那晚,巢穴里弥漫着斑鸠肉的香气,但同时也萦绕着一丝驱之不散的不安。父亲在检查斑鸠尸体时,特别仔细地嗅了嗅那些被猫摩擦过的部位,他的胡须剧烈颤动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忧心忡忡的嗡鸣。母亲在分肉时也显得心事重重,她不断地抬头望向洞口外的黑暗,仿佛那黑暗里随时会亮起几双金色的眼睛。
      妹妹弟弟们吃得很香,他们太小,还不完全理解母父兄姊的担忧。点点吃饱后,像往常一样想蹭过来和我玩,被我轻轻用鼻子推开,示意她待在母亲身边。
      “它们是在划界,”父亲嚼着一块带肉的骨头,声音含糊却沉重,“用气味,用死鸟。告诉我们,那片水沟,它们看上了。这不是结束。”
      母亲把最小的孩子往怀里拢了拢,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斑鸠最嫩的臀肉撕成更小的条,喂给孩子们。但她的眼神,和父亲一样,牢牢锁定着洞口外的黑夜。
      那夜父亲在洞口守了一整夜,每隔一段时间就出去巡查一圈,用我们自己的气味覆盖掉可能随风飘近的猫味。他脸上的疤痕在月光下像一道冰冷的刻痕。
      “咪——嗷——”
      一声拖长的、尾音尖锐的猫叫,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寂静,将我从回忆中猛地拽回。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一个箭步窜到父亲身边,与他并肩望向洞外。
      大约二十米外,那棵歪脖子柳树下,那只玳瑁猫正蹲坐着,慢条斯理地舔着前爪。它看见我们,舔舐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继续,眼神却斜斜地瞟过来,带着赤裸裸的挑衅。
      它知道巢穴里有幼崽。
      父亲的身体僵硬如石,只有尾巴尖在极其缓慢地左右摆动,那是高度紧张的表现。我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前肢,露出牙齿,从喉咙深处挤出持续的、震动般的低吼。
      对峙持续了大概一分钟。然后,玳瑁猫似乎觉得无趣了,站起身,伸了个极其夸张的懒腰,脊背弓成一座桥。它最后瞥了一眼我们的洞口,转身消失在杂草丛中。
      我和父亲没有立刻放松。我们又等了好一阵,直到那令人厌恶的气味被秋风彻底吹散。
      “它们记住了。”父亲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我们会保护好这里。”我说。
      父亲侧过头,用他那只完好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有审视,也有某种沉重的东西。“光守不够,崽子。冬天要来了。”
      是的,冬天。这个词像一块冰,滑进我的胃里。
      母亲在日落前回来了。她拖着一只沉重的褐家鼠——灰褐色的皮毛沾着污泥,粗壮的尾巴无力地拖在地上,体型几乎有小崽崽们一般大。这是城市荒地里的“硬通货”,脂肪厚实,能提供宝贵的能量。母亲把它放在巢穴中央,微微喘息,但眼神锐利而满足。
      几乎同时,大妹的身影出现在洞口。她嘴里紧紧叼着半块人类吃的面包——那坚硬泛黄的表皮对我们而言已是上好的碳水。她小心地将面包放在干燥处,旋即转身,从外面拖进来一团用宽大野芋叶松散卷裹的东西。她用前爪灵巧地扒开叶子,露出里面的收获:几颗从墙角刨出的干瘪山楂,两只还在蹬腿的肥硕蝼蛄,叶子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和草渣。显然,她先运回了最易携带也最珍贵的面包,又折返一次,用叶子这天然的“包裹”带回了零散却同样能果腹的小食。
      “在蓝盒子后面的土坡下找到的鼠洞,守了一阵。”母亲舔了舔嘴角,那里还沾着一丝鼠毛,开始用利齿熟练地撕开褐家鼠坚韧的皮毛。“这傢伙吃得很肥,怕是没少偷附近人家的厨余。”
      “蓝盒子”是我们对小区边缘那几个分类垃圾桶的称呼。那是机遇与危险并存的地方。机遇是那些被人类丢弃的、对我们而言堪称盛宴的食物残渣;危险是随时可能出现的人类、他们牵着的狗,以及同样觊觎那里的流浪猫小队。
      “蓝盒子今天东西不多,就这个还算完整。”大妹补充道,她的胡须上还挂着一星面包屑,“但闻到不少猫味,新鲜得很。”
      父亲上前,仔细嗅了嗅那只褐家鼠,又闻了闻大妹带回来的东西,低沉地“呜”了一声,表示认可。弟弟妹妹们早已被浓烈的血腥味和食物气息唤醒,急切地围拢过来,小鼻子不住抽动。
      母亲将鼠肉撕扯成适合幼崽吞咽的小条。褐家鼠的肉质比小鸟粗糙,但更厚实,暗红色的肌肉和黄色的脂肪在昏暗中闪着油光。小家伙们贪婪地吞咽着。大妹掰开面包,将柔软的内瓤分给大家。那经过发酵和烘烤的、带着微妙甜咸的谷物味道,与生肉的腥气混合在一起,构成了我们家庭晚餐的独特气息。
      “今天怎么样?”母亲一边撕下一条鼠肉喂给最先挤过来的二弟,一边用眼睛询问我和父亲。
      父亲简短地说了玳瑁猫的事。母亲的撕咬动作停顿了一瞬,然后继续,只是更加用力。
      “东边那个小土坡,”大妹一边嚼着一只蝼蛄,一边含糊地说,“我看到有新的洞。可能是另一家貉,或者獾。”
      领地内出现新的竞争者。食物。安全。幼崽。寒冷。这些词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一起,勒得我们喘不过气。
      但此刻,看着六个小家伙狼吞虎咽地分食着田鼠和面包,看着他们满足地舔着嘴角,互相蹭着沾满油腥的脸颊,那种沉重的感觉似乎又被温暖推开了些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战斗,必须活下去的原因。
      秋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树林每天都在变换颜色。金黄、赭红、锈褐的落叶层层堆积,踩上去沙沙作响,像大地披上了一张厚实而干燥的毯子。晨起时,草叶上开始出现晶莹的白霜,呼吸时会呵出淡淡的白气。
      我们全家的生活节奏也随之改变。白天外出活动的时间延长,归巢的时间提前。母亲和父亲开始有计划地勘察领地内每一个可能作为备选或紧急避难所的地点:一个塌了半边的排水渠水泥管,一处被茂密荆棘包围的土坑,甚至小区围墙根下一个排水孔洞。大妹的狩猎技巧日益精进,她甚至成功伏击了一只珠颈斑鸠,让全家美美地享用了一顿。
      而我,最主要的任务依旧是看护弟弟妹妹。他们的活动范围随着体型增长而扩大,好奇心像野草一样疯长。带他们,是一场甜蜜又疲惫的战争。
      “点点!回来!”我第三次把试图钻出洞口探险的小妹叼回来。她不满地吱吱叫着,用还没什么力气的小爪子拍我的鼻子。
      “外面有大坏猫哦。”我吓唬她,做出龇牙咧嘴的凶相。
      点点歪着头,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突然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我刚才龇牙时露出的犬齿。然后她打了个喷嚏,把自己吓一跳,踉跄着跌进旁边三弟的怀里。两个毛团滚作一团,发出叽叽咕咕的笑闹声。
      我叹了口气,心里却软成一滩水。趴下来,把六个小家伙拢在自己腹部温暖的皮毛下。他们立刻安静下来,互相依偎着,很快响起了均匀细微的鼾声。我低下头,能闻到他们身上混合了奶味、泥土和阳光的、独属于幼崽的气息。我把下巴轻轻搁在点点的背上,她暖烘烘的,像个小火炉。
      那一刻,巢穴外渐冷的秋风、潜在的威胁、对未来的忧虑,都暂时被屏蔽了。只有此刻的温暖、呼吸与心跳,真实而坚固。
      危机在一个晴朗的午后降临。
      那天,母亲和大妹去更远的荒地边缘寻找晚熟的浆果和可能藏匿昆虫的朽木。父亲在巢穴附近巡逻。我带着六个吃饱喝足、精力过剩的小家伙,在离洞口不远的、一片相对开阔的枯草地上进行“探索教学”。主要是教他们识别哪些草根可以啃,哪些蘑菇不能碰,如何倾听风中传来的危险声音。
      他们学得很快,尤其是二弟,已经能笨拙地模仿我用爪子刨开浮土寻找蚯蚓。点点则对一片飘落的梧桐叶产生了浓厚兴趣,追着它跑来跑去,摔了好几个滚儿。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鸟鸣,也不是昆虫的窸窣。
      是人类的脚步声,混杂着一种有节奏的、沉重的喘息,还有金属扣环相碰的叮当声。
      我浑身一凛,立刻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警告鸣叫。弟弟妹妹们虽然不明所以,但本能地停止了玩闹,疑惑地看向我。
      “回洞!快!”我用鼻子使劲拱他们。
      晚了。
      从侧方的灌木丛后,转出来一个人。一个穿着鲜艳运动服的中年雌性人类,手里拽着一根长长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连着一头生物——一头体型壮硕、吐着鲜红舌头的拉布拉多犬。
      狗也立刻发现了我们。它猛地刹住脚步,耳朵竖起,脖子上的毛微微蓬开,鼻翼剧烈翕动。接着,它发出一声兴奋的、洪亮的吠叫:“汪!”
      那一瞬间,我血液都快冻住了。弟弟妹妹们吓得尖叫起来,四散奔逃,但他们的小短腿在枯草和落叶上根本跑不快。点点更是吓得呆立在原地,浑身发抖。
      “哎哟!这里还有小浣熊!”人类女性发出惊讶的叫声,非但没有拉紧绳子,反而停下了脚步,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那绳子松松地垂着。
      狗得到了某种默许,猛地向前一冲!绳子从女人手中滑脱!
      “恒恒!回来!”女人的惊叫在后面响起。
      但狗已经不听使唤了。捕猎的本能被彻底点燃,它朝着最近的目标——呆立不动的点点——直扑过去!张开的嘴里,尖利的牙齿反射着寒光。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我能看到点点眼中倒映出的、越来越近的狰狞犬牙,能看到其他幼崽惊恐逃窜的背影,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能闻到狗嘴里喷出的热烘烘的腥气,混合着狗粮和唾液的味道。
      来不及思考。我的身体先动了。
      我从侧面全力撞向点点,把她小小的身体撞得滚出去好几米远,跌进一丛茂密的野蒿草里。而我自己,因为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在地上打了个滚。
      狗扑了个空,爪子擦着我的后背划过,火辣辣的疼。它迅速转身,一双眼睛死死锁定了我,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它判断我是更大的威胁,也是更合适的猎物。
      跑!必须跑!但不能往巢穴方向跑!
      我翻身跃起,朝着与巢穴相反的方向——那片更茂密、荆棘更多的杂木林——拼命逃窜。狗在后面紧追不舍,沉重的脚步声和兴奋的吠叫像催命符一样钉在背后。
      风在耳边呼啸,枯枝抽打在脸上。我的肺像要烧起来,但四条腿驱动的速度是我的优势。我利用体型较小的便利,在树木之间急转弯,钻进狗无法通过的狭窄树缝。狗的吠叫时而接近,时而因被障碍阻挡而恼怒地狂吠。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吠叫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我躲在一棵巨大的倒木下,剧烈喘息,舌头耷拉在外面,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背上的抓伤一跳一跳地疼。
      过了很久,我确定狗没有追来,才小心翼翼地原路返回。每一步都胆战心惊,竖起耳朵捕捉任何可疑声响。
      回到那片枯草地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无一狗。只有凌乱的足迹和空气中残留的狗与人的气味。我焦急地低声呼唤:“点点?小二?小三?”
      轻微的窸窣声从野蒿草丛和附近的落叶堆下传来。一个个灰扑扑的小脑袋怯生生地探出来,眼睛里还残留着惊恐。我飞快地数了一遍:一个,两个……六个!都在!
      点点从蒿草里钻出来,跌跌撞撞地扑到我怀里,把脸埋进我的胸口,小小的身体还在发抖。我用力舔她的头,舔掉她毛上沾着的草屑和泥巴,喉咙里发出安抚的呼噜声。
      等把所有小家伙安全地哄回洞里,我才感觉一阵后怕,四肢发软,几乎站不住。
      那天晚上,母亲和大妹带回来的食物很少。她们也遇到了麻烦——蓝盒子那边出现了新的流浪猫,数量更多,更加强势。我们只分食了几只瘦小的虫子和一些苦涩的树根。点点吃不下,我把分到的一小截蚯蚓让给了她。
      夜里,寒风开始呼啸,卷着枯叶拍打在洞口的遮蔽物上。弟弟妹妹们挤在我和母亲身边,寻求温暖。我久久无法入睡,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耳朵始终竖着,捕捉着风声以外的任何异响。
      冬天还没正式到来,寒意却已经开始刺骨。
      真正的食物危机,在第一次寒流袭击后爆发。
      一夜之间,气温骤降。清晨醒来,巢穴入口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外面世界的声音变得沉闷,因为大地被冻硬了。昆虫销声匿迹,大鼠和其他小动物也深藏不出。
      连续三天,母亲、父亲和大妹的外出都收获寥寥。有时是一只冻僵的蚂蚱,有时是几颗干瘪到几乎没有汁液的野果。蓝盒子那边的竞争已经白热化,流浪猫小队似乎达成了某种暂时的联盟,轮流霸占那里。更糟糕的是,人类似乎清理了蓝盒子,里面的“宝藏”锐减。
      饥饿像一条冰冷的蛇,盘踞在我们的巢穴里。弟弟妹妹们不再活泼玩闹,整天蔫蔫地挤在一起睡觉,以减少能量消耗。他们原本圆润的小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肋骨逐渐清晰。
      母亲的乳汁已经干涸。她看着孩子们,眼神里充满了焦灼和无助。父亲和大妹外出觅食的时间越来越长,回来时却带着更深的疲惫和更少的食物。父亲脸上的那道旧伤疤,在消瘦的脸颊上显得更加狰狞。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四天黄昏,父亲和大妹再次空手而归。父亲的前爪在试图刨开冻土时受了伤,一瘸一拐。巢穴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只有寒风穿过缝隙的呜咽声。
      “我去北边。”我看着父母,说出了思考已久的计划,“穿过那条马路,去小区另一头。我记得那里有一排矮房子,后面总是有很浓的、混合的食物味道飘过来。”
      “太远了,而且要过马路,危险。”母亲立刻反对,声音沙哑。
      “留在这里也是危险。”我坚持,“妹妹弟弟们……”我看着那六个蜷缩着的、呼吸微弱的小毛团,喉咙发紧,“我们必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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