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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十九 猫与审判日（五）
以利亚沉默着，直到猫凑过来闻他，试图舔吻他的嘴唇，他才别开头去，轻柔且郑重地说：【我们谈谈，好么？】
这一次猫没有装傻。
它从喉咙里发出了轻微的咕噜声，定定地注视了年轻人垂下的眼睫片刻，忽得转身跳上了窗台，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雪白蓬松的大尾巴有些焦躁地甩了甩。
猫毫不避讳地盯着年轻人起床。对方的上半身暴露于冬日干燥透明的空气里，苍白的皮肤看起来竟比雪还洁净几分。屋内还是很冷的，以利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背过身去，飞速穿上了绒衬衣和羊毛衫马甲，打了领带，又套上他那件有些老旧但足够板正厚实的黑色大衣。
他实在很适合这一身，猫深沉地想，厚重的大衣足够遮掩过于瘦削的体型，收腰的设计衬得对方格外腰细腿长，优雅得像是电影里的学者或钢琴家。
……话说这孩子给自己定的是什么职业来着，代课教师？他确实记得对方好像有提过自己曾想过教书。
年轻人认真抚平了自己的衣领，如每一次即将站上讲台一般——他觉得这该是一次被严肃对待的谈话，哪怕对象是一只猫。
【我申请进行一场严肃的谈话。】他拉了椅子，在猫的面前坐下，脊背挺得笔直，拘谨认真得仿佛一个正在面试的学生。
【我确认我现在精神状态正常，没有喝酒，没有接触过任何致幻类的药物，我接下来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代表了我此刻的真实意愿，希望您也是如此——如果同意的话，请您叫两声，不同意请叫一声，无法回答请保持沉默。】
以利亚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他知道自己现在这副坐在椅子上和一只猫谈判的模样可真称不上“精神正常”……但是管他妈的，至少猫真的娇声娇气地叫了两声。
【您就是昨夜那位先生。】年轻人干脆开门见山了——他甚至有几分感激现在面对的只是一只蓬松的大毛毛球，那张漂亮精致的小脸儿让人止不住的心里发软。假如是昨夜那人，他可能要在那双蓝眼睛的注视下紧张到咬舌头，连话都说不清。
猫眨了眨眼睛，在年轻人紧张的注视下又叫了两声。
——敏锐的孩子。
猫从喉咙里发出了赞赏的咕噜咕噜声，它有些想跳进恋人的怀里，在对方的膝盖上踩奶。对方却是深深的、克制的吸了口气，大概是回想起了一系列尴尬往事，肩膀不由瑟缩了一下，嘴唇抿了起来，耳尖却是悄悄地红了。
年轻人继续假装镇定地说了下去。
【您认识我……而我本该认识您。】这一次对方用的是肯定语气，猫软软地叫了两声，可不仅仅是认识，宝贝儿。
【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年轻人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微微握紧，他忽然感觉浑身一阵阵发冷，但他还是坚持着喃喃吐出了听起来极像疯汉才会说出的话：【或者说，这个世界出现了问题……为什么？】
猫思考了一下，没有回答对方，而是轻巧地跳进了年轻人的怀里，喉咙里响着代表了安抚的呼噜声。
对方显得很僵硬，紧握着拳，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吓到了，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反正绝对不会是人家啦，猫十分自信地想，虽说最初发现在这孩子心目中，自己竟是一只毛茸茸的猫科动物时，他还颇为惊愕，但是在尝到甜头后，某人倒是开始乐此不疲了。
——你可曾感受过，世界与你之间仿佛隔了一层不可逾越的薄膜？心理学家将其称为“人格解体”，一种感知觉综合障碍，或者说，一种精神疾病。
【……我不是疯子，对不对？】年轻人低声问道。他不知道自己在问谁，也许压根就没有猫，也没有以利亚，只有一个可怜的疯汉蜷缩在束缚床上的荒诞呓语。
猫温柔地咕噜着，细细地叫了两声，开始用脑袋磨蹭年轻人的下巴，对方僵了一会儿，慢慢在椅子上蜷缩起来，将脸顺势埋进猫的长毛里。
猫以为他会哭，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安静地像一株慢慢枯萎的植物。
以利亚将脸深深埋进猫的脊背，带着不自知的眷恋。很熟悉的味道，呼吸所触及的是活物的温热与柔软，可以感知到肌肉细微的蠕动。耳边是猫的咕噜声，它呼吸着，颤动着，活着，真切地活着……年轻人忽得将猫轻轻放在地上，站了起来，大衣的胸口沾了不少白毛。
他扯下自己的灰色法兰绒围巾，仔细地在脖颈上缠绕好，翻找出手套带上，又蹲下系紧了靴子的锁扣。
【我想出去看看。】年轻人的额头上竟在微微出汗。他低下头，对站在他腿边、仰头望着他的猫如此说到。
雪花落下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仿佛一个被激怒的人，粗鲁而暴躁地砰砰敲击门窗，如同敲击着雪花水晶球的顽童——那不可名状的存在似乎随时都要破门而入。
【审判日——！】
谁在他耳边绝望地呜咽着，那声音已扭曲至不忍听闻。
在人类无法理解的可怖胁迫下，出于求生欲 ，他本该竭力躲藏在屋内的某个角落，捂起耳朵，紧闭着眼，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全世界仿佛都在阻拦他，包括那来自远古的本能，但是以利亚只是吐出一口气，抱起猫，砰的一下打开了公寓的门。
门外站着房东太太。
那瘦小干瘪的老妇人不声不响，神情呆滞，用枯瘦的手指拽着那件陈旧破烂的棕色坎肩，直直地盯着被她吓到的年轻人，仿佛从未离开过。她的两只眼球更突出了，这下倒像是一只趴在枝条上的蜥蜴。
【……早上好，苏珊娜太太。】以利亚警惕地盯着她，试图从她的身边挤出去：【劳驾，请让让，我赶时间——】
【……啊，斯米尔诺夫先生……】老妇人却是纹丝不动，她用一种令人不适的探究口吻柔声问道：【你要出门么？现在外面很冷，会冻坏你的……】
【……我已经穿好了外套。】年轻人的语气冷了下来，雪花落下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不仅仅是越发古怪违和的房东太太——他感到焦躁，一种危险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躁，但他还是竭力保持着礼貌，瞅准一个空隙便想挤出去：【请让一让，我认为这和您没什么关系——】
【雪太大了，你会找不到回来的路……】房东太太固执地喃喃着，眼见房客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快要从她身边溜走了，老人忽得伸出手，死死拽住了年轻人的胳膊，发出了一阵凄厉不似人类的尖叫。
【你要离开——你为什么要离开？！你该呆在这里——你不能出去！！】
年轻人怀里的猫忽得冲着对方发出了可怕的嘶嘶咆哮声，仿佛一只凶狠的豹子，一条发怒的毒蛇。
房东太太顿时怯懦地松了手，连连后退几步，以利亚瞅准时机，从她身边飞快地跑了出去，冲向楼梯口。
身后传来了动静，以利亚抽空扭头看了一眼——房东太太以一种不属于老人的敏捷追了上来，不，不如说是四肢并用着冲他飞快地爬了过来，仿佛一只棕色的大甲壳虫。
以利亚顿时感觉自己的头皮都炸了起来，无法言说的恐惧与恶心充斥了他的每一寸神经，他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猫，不顾会不会摔下楼梯跌断腿，跌跌撞撞如风一般冲下楼梯。
三楼……二楼……
以利亚远远便瞧见有个高大肥胖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堵在狭窄的楼梯间，似乎正要上楼。是二楼那个烂酒鬼，他差点躲闪不及，撞到对方身上。
酒鬼酡红着脸，手里还抱着半瓶酒，冲他恶意地咧开嘴，浓烈恶臭的酒味和肮脏下.流的污言秽语扑面而来：【……哦，三楼的小娘炮儿……你他妈的急着出去干什么，等不及被人干屁股？老子可以满足……】
一道白光闪过，酒鬼突然捂着脸哀嚎惨叫起来，酒瓶顿时掉在地上，砸得粉碎。血顺着酒鬼的指缝淌了出来——他被突然跳到脸上的猫抓瞎了眼。
……这个世界必然是假的，不然猫可真是闯了大祸，伸手抱住骄傲喵喵叫着邀功的猫，以利亚头疼地想。他都有些惊诧自己这不合时宜的幽默感，仿佛已千万遍历经这般可怕而要命的冒险。
但他分明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匠。
酒鬼松了手，他的脸上本该是眼睛的位置现在只有两个血窟窿——鬼知道那只娇弱柔软的毛球究竟是如何办到的——他张着两只粗壮的、还在淌血的手臂，暴怒地四处胡乱挥打着，假如此时被对方碰到，一定会被抓住撕成碎片。
因为这么一会儿耽搁，房东太太已从三楼爬了下来，正狡猾而谨慎地趴在楼梯拐角，眼神贪婪舔舐着躲在不远处的年轻人的脸颊。
【你这个臭婊.子——！】酒鬼凄厉地嚎叫着：【你给我出来！你和那只小畜.生都完蛋了！】
猫阴森森地盯着他，看起来跃跃欲试。
以利亚抱紧了怀中的猫，不动声色地躲闪着那些毫无章法的挥打。他捡起一块大些的酒瓶碎片，瞅准时机便冲着房东太太的方向丢去，随即紧紧贴向墙壁。
酒鬼的耳朵动了动，顿时轰隆隆地朝着房东太太的方向冲了过去。以利亚与他擦肩而过，在对方察觉到不对、试图冲身旁抓过来的时候，猫顺势狠狠给了酒鬼一爪子，而年轻人早已逃离了满是酒臭与血腥味的楼梯口。
公寓那扇破旧的胡桃木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了，以利亚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怪异的滞涩感。潜意识告诉他，假如走出了这道门，一切都会被改写。
他感到恐怖，如任何一个直面命运的普通人般感到恐惧。自由、记忆、真相、新生——一切似乎近在眼前，但是他感到恐惧，悲哀的、懦弱的恐惧。那个始终如孩童般呜咽的声音告诉他，只要走出这扇门，接下来他将面对的是他完全无法承受的东西，而他毫不迟疑地信了，因为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那是属于他的审判日，是新生的胎儿爬出产道的审判日。
一旁好像有人冲他伸出手来，试图将他拉回去，是房东和房东的儿子，是他的同事和学生，是他走在飘扬着大雪的街道上，曾遇见过的每一个人——那些人面目狰狞扭曲，却又满脸期冀。
留下来吧，留下来吧，他们虔诚地齐声高呼，这是属于你的世界，这是你亲自构造的理想温床，这才是属于你的命运！
但是以利亚还是抱着猫，毫不迟疑地撞开了那扇破旧的门——
他如一只白鸟，扑向了漫天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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