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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误听人言趁逸兴夜游赤壁 临流抒怀脱口作大江东去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又称鬼节,一早,苏轼备了新鲜的蔬食遥祭远在眉山的祖宗先灵。快晌午的时候,参寥\杨继昌先后来访。参寥这个秃驴知道苏家庄稼长得好,秋天不缺吃喝,竟然空着手浪荡而来。杨继昌倒是个实在人,带着两坛酒\一袋大米\一袋小米,千里迢迢从西川来。苏轼见了,笑着道:“你拿这么多东西,不怕累着自己,也不怕羞着别人?”参寥知道苏轼是在拿自己开心,顺着道:“当和尚的只有拿别人的,吃别人的,哪听说过和尚送别人东西?”话虽如此说,其实参寥从前来,也是出手极大方的。快近傍晚的时候,又有文与可\张怀民\黄州陈太守来访,苏轼就在雪堂前摆一张八仙桌,众人围桌而坐,边等上菜边等月亮升起来。对庄稼人来说,秋天的饭菜是最丰盛的,新土豆\嫩玉米\新鲜瓜果蔬菜,再加一只清炖土鸡,虽是乡野粗席,堪比城里人的八珍玉席。闰之朝云和儿媳在厨房紧忙乎,几个儿子穿梭般来回上菜。不一时,菜上齐,一轮皎洁的明月也从远处的暮霭中腾然而起,银辉如水一般洒在东坡上,洒在东坡周围的山水草木上。酒过三巡,陈太守提议道:
“东坡,面对如此皓月,不可没有佳句哟。”
苏轼稍一沉吟,笑一笑道:“写月亮的好句子,都叫古人写了,我就咏一段古人的诗吧。”说着半咏半吟唱起来:
月出佼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
又吃一会儿酒,苏轼稍觉醺然,似有睡意,不竟想起陶渊明的那句话来:“我醉欲眠卿且去”,不觉哑然失笑一声,自觉还不能做到陶彭泽那样率性,只道一声:“我有酒了,得躺一会儿。”众人都是常客,也不计较他慢客,自己依旧举杯赏月。苏轼的酒量原本很海的,可能是吃得快了些,也可能是杨继昌拿来的酒烈了些。苏轼躺了一小会儿,觉得酒劲已过,又起来陪客。此时圆月正到中天,满世界月光如水,众人又来了兴致,举杯畅饮,直到月亮偏西,众人才兴尽而散。陈太守和张怀民因有事连夜辞去。
第二日吃过早饭,文与可因有事,也匆匆去了。送走文与可,苏轼在自己的五十亩地里瞎转悠。地里已是空空如也,只一些秋菜经霜犹茂,比夏天长势还好。冬小麦下种还早,暂时没什么事做,苏轼转一圈,回到雪堂随便写字。参寥和杨继昌看一会儿,觉得不新奇,便退到一边评论起古诗来。
“孟郊《移居》诗云:‘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其诗非亲身所历不能道。”参寥道。
“贾岛有句云:‘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这样的句子非饥寒之人不能出。”杨继昌道。
“孟郊《谢人惠灰》诗有句云:‘暖得曲身成直身’,让人听了心酸。”参寥道。
“贾岛《嘲饥》诗有句云:‘坐闻西床琴,冻折两三弦。’这样的句子非个中人不能道。”杨继昌道。
“此所谓‘郊寒岛瘦’也。”苏轼头也不抬,笔不停辍,“有什么能道不能道的,此时的东坡,饥寒之馁堪比郊岛,只是强撑羸体,不肯作寒乞相罢了,若作诗,当尽是此类诗也。”
这时,驸马王晋卿走进门来;因乌台诗案为苏轼通风报信受株连,被贬谪到武当,但他仍然不畏权贵,时不时拿一些字画来雪堂让苏轼品监。他在门外就看见苏轼在写字,近前仔细看,写的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便大声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谁也不能跟我争,这幅帖归我了。”
“这话从何说起?”参寥一本正经道,“我二人在此等候多时,尚且难断归属,你一进门就要据为己有,似有武断之嫌\无理之求吧?”
“武断也罢,无理也罢,”晋卿知道是在谑笑,也道,“若是寻常人也倒罢了,今日遇到二位出家人,我还偏要武断又无理,看看你们这些六根清净的出家人拿我如何。”
参寥是峨眉山的一位僧人,杨继昌是绵竹的一位道士,王晋卿所以这么说。
“六根清净,那是他们的清规。”杨继昌指指参寥道,“我老道可不讲那一套……”
“既如此说,也罢。”晋卿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看一眼,又对着二位道,“二位都是擅名作诗的,今日我考考二位的诗格,若是谁诗格高致,我情愿让贤。”
参寥杨继昌互相看一眼,同时问:“如何考?”
晉卿指指手里的纸道:“这里记着一则故实,说有人得到一本杜诗旧本,文多脱误,其中《送蔡都尉》诗有一句:‘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当时数人试着补,有补‘疾’的,有补‘落’的,不一而足。后来又得到一本善本,才知道众人补得都不及老杜格调高,众人叹服。现在你二位也补一补,看看如何?”
二人沉吟一会儿,参寥道:“我补‘逝’字。”杨继昌道:“我补‘遁’字。”问苏轼,苏轼道:“我补‘远’字。”晉卿亮出谜底说:“看来诸位诗格都算不上高致,老杜的原诗是一‘过’字,‘身轻一鸟过’。”
苏轼喟叹一声道:“与老杜相比,我等都是俗人一个。”
纵然洒脱不羁不惧权贵,然而总是戴罪之身,不愿多惹麻烦为人口实,中午用过饭,晉卿便告辞了。稍事歇息,苏轼则在雪堂门前摆了一个小桌,沏了一壶茶,三人面对远处的大江边喝茶边消磨时光。无意间,参寥突然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看眼前这条大江滚滚涛涛昼夜不息,但不知它如此这般奔流不息有多少年了?是一万年?一亿年?还是多少亿年?”
“这个问题应该去问你们佛祖。”杨继昌道,“你们佛祖,他虽然只有几千年,却知道多少劫以前的事,你问他,他保准知道。”
“你们老道家不也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吗?”参寥反唇相稽道,“你们老祖师爷还说泰山是他变的呢。”
“要如此说,面前的这条大江就是盘古爷爷的血脉了。”苏轼道,“人们对不知道的事情,总是附会一个故事来解释,我们既然说不出大江的年代,也就姑且认同上古的传说吧。”
一后晌,三人就这么东山云西山雾,南山雨北山雪地闲聊,看看日头又偏了西,苏轼站起身,准备到菜地去看看,闪眼发现坡底下走着两个人,好似朝坡上来,便站住了脚。待走近了,认出来人是会吹箫的李委,后边跟着一人,却不认识。苏轼跟二人见了礼,跟那位生人互道姓字;那人叫崔闲,是庐山处士。二人本来不认识,在路上偶尔相遇,李委说起要去黄州造访苏轼,崔闲对苏轼一向敬慕有加,征得李委同意,二人便一道前来。
“苏大人,”李委仍然如此称呼苏轼,“你到过赤壁吗?就是周瑜火烧曹操八十万大军的赤壁?”
苏轼听了不由一愣,摇摇头道:“没去过。”
“你真是白在黄州住这么长时间了。”
“此话怎讲?”
“赤壁就在你眼皮底下,就在你脚下,难道你不知道?”
“你这话说得有些玄乎。”苏轼话虽如此说,不觉中神情却一阵紧张振奋,“赤壁在哪里?我来黄州三年多了,我怎么不知道?”
“赤壁就在你眼前。”李委伸手指着远处大江岸边一处高岸道,“下了东坡,再走一箭之地,那一片高岸就是赤壁……”
“那是赤鼻山。”
“赤鼻山就是赤壁。”
“你是如何知道的?”
“过江的时候,我听船家说的。”李委道,“上了岸,我又求访了两户江边的渔户,都说赤鼻山就是赤壁,至今崖上还能看到火烧的痕迹,有人还从岸边沙子里捡到过矛尖和链环……”
“真是怪事。”苏轼激动得站起身来,“住在黄州三年多,竟然不知道赤壁就在身边。你二人吃碗茶,稍事歇息,带路到赤壁看看。”
“时候不早了,”李委看看偏西的日头,“反正地方就在那儿,又跑不了,明日去也是一样的。”
“我怕是等不到明日。”苏轼是个急性子,也看着日头道,“今日是既望,又是大晴天,月色一定很美,乘着月色夜访赤壁,也许更有一番情趣。”
众人见他如此性急,也便不再说什么。当下苏轼通知家里准备酒菜,众人手提肩挑抬到大江岸边,跟一家渔户借了船,渔家交待几句安全要旨,众人解缆划船而去。
船是渔家就近捕捞时用的小船,大约两三丈长,六七尺宽,中央搭一弓型小篷,躲避风雨日晒。参寥和李委一人拿一支桨各在一边划水。天气很好,风和气爽,水波不兴。尤其是靠近岸边,水流反而有倒流的感觉。不一会儿,月亮从远山后边慢慢升了起来,真个无遮无挡清亮如水,而江水在月光下波光潾潾,显得神秘而诡异。崔闲触景生情,忘情地唱起《月出》诗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李委见状,把桨递给杨继昌,从怀里掏出箫轻轻地吹起来。月色水色加上幽幽的箫声,真好似进入另一个世界。不一时,船来到一座旧营垒前,但见灌木繁草间,矮墙土埂斑驳陆离犬牙交错,两座牒堡破败不堪,但仍能看出当年的雄姿。船停下来,众人驻目观看。杨继昌颇好战阵韬略,看一会儿道:
“这营垒不知是谁修的,但曹操一定在这儿驻过兵。”
“曹操八十万大军普天盖地,”参寥道,“在这儿驻兵也驻不了几个兵,曹操从北方来,显然这营垒不是曹操修的。”
“说不定是曹操兵败以后别人修的。”李委道。
“打过败仗的地方,谁还会来修营垒?”杨继昌道。
“那也不一定。”参寥道,“后世君主怕再吃败仗,修营垒御敌,也在情理之中。”
面对一座破营垒,众人各逞机灵一展才智,说够了,再说也说不出多少情趣来,便划船往西边的绝壁来。不一时,小船已在绝壁下。仰首望去,夜色中,虽不十分清晰,但看得出来,石壁不是很高,但刀劈斧削般的断面,确是一处绝险所在。参寥指着一处黑乎乎的地方道:
“那里黑乎乎一片,是不是当年烟燻的痕迹?”
“一千多年过去了,烟燻的痕迹,风吹雨淋的,早消磨殆尽了。”杨继昌道。
“据史书记载,”参寥仍坚持道,“大火烧了三个月方灭,不同于乡野的一把火,早烧到石头里了,风吹雨淋如何能消得尽?”
“当年黄盖驾着十艘小船来诈降,”李委看着北岸道,“首先烧的也许就是这里。”
“曹操八十万大军上千条船,当年的壮景,如今依稀可见,黄盖来诈降烧船,烧到哪儿都一样。”杨继昌道。
“庞统的连环计真厉害,如若不然,周瑜的苦肉计也难成其功。”参寥又道。
“赤壁一战,改变了天下格局,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诸葛亮未出茅庐便知天下三分,真乃神人也。”李委叹服道。
说话间,有人提出该吃东西了,众人也才想起肚子饿来,遂划船找一个水流平缓的小港湾,系好船,就在船上把吃食酒水排布开,大家举杯致意推杯换盏,在清亮的月光下,面对大江,听着涛声开始吃酒。三碗酒下肚,止住了饥渴,速度慢下来,大家把酒碗放在面前,偶尔呷一口,望着大江,又开始追忆古人。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孟德的诗句么?”崔闲望着大江幽幽道,“想当年,曹操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下,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乃一世之雄也,如今安在哉?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驾一叶扁舟,拿着葫芦瓢在大江上喝酒,与鱼虾麋鹿为友,真如蜉蝣寄于天地间,渺小得可怜。再看大江,滚滚涛涛,千年亿年川流不息……真羡慕那些神仙啊,可以和明月一样同在,可以和大江一样万古长存……”
“你了解这月亮和江水吗?”一直没开口的苏轼这时问道,“这江水看似滚滚涛涛川流不息,如果你用不变的眼光看,它一直这么流,它就是不变的。天上的月亮盈了又亏,亏了又盈,如果用不变的眼光看,它也是不变的。人生虽然短暂,但想到子子孙孙繁衍不息,人类又是永恒的,用不着悲伤。再说天地之间,所有事物都各有其主,不是你的,给也不应该要。只有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耳得之为声,目遇之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主赐给我们的无尽宝藏,我们当尽情享用……”
崔闲听了,点头称是。
不知不觉两坛老酒已经倾尽,众人也都微醺带醉,不觉在船中睡倒,横七竖八相互枕藉,一直睡到天亮才醒来。回到东坡雪堂,几个人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前后脚相继离去。送别客人,苏轼返回来,一个人独自坐在雪堂前,默默地望着远处的大江发呆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激灵从茫然中警醒过来,望着大江想起了昨晚的赤壁之游,一股不安的情绪不觉从心底泛起,而且越来越强烈,他知道该写点东西了。他转身回到雪堂,铺纸研墨,挥笔疾书:“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洋洋洒洒,一篇赤壁赋立时写就。放下笔从头看一遍,心头的那股闷气渐渐平息下来。
几日后,苏轼又坐在雪堂前望着大江出神,想起自己写的赤壁赋,心里默默诵一遍,一时觉得那些文字是如此的平淡无奇,甚至粗俗可憎。他想另外写一篇,可是左思右想,总不得要领,无从下笔,不觉神思怆然。一股劲风吹过,浑身打个哆嗦,更觉秋凉秋悲之情难煞。放眼望向远处的大江,依然涛涛滚滚川流不息,突然想起了在江上时崔闲说的话:“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心内不觉愀愀然戚戚然郁郁不畅。他喊人拿衣服,朝云走过来说,大热天拿什么衣服?苏轼说他觉得身上冷。朝云拿来了衣服,又叫苏过请来郎中,吃了几副药,身上仍然不爽快;内心郁结着一股气,吐又吐不出来,泄又泄不掉,想尽了办法,总是排解不去,终日坐在雪堂前一把躺椅上,望着大江默默出神。有时人来,他便叨叨:“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死了,就把我埋在东坡上,我要永远看着长江……”
一日,陈太守来访,带来了丰盛的礼物,其中有猪头\烧鹅,还有两坛上好老酒。吃酒的时候,苏轼只吃了一碗便不再吃,自己又叨叨:“看来我真的要死了,以往碰到如此好酒,少说也得吃五碗,今日却只此一碗便再吃不下,看来我真的要死了。”陈太守笑着道:“你可不能死,皇上和太后每日指着看你的诗文呢,尤其是太后,听说太后一日看不到你的诗文,这一日就过不好。你死了,我可担待不起。”
送走陈太守不一会儿,文与可又来访,手里拿一卷轴,把面前的小桌擦干净,展开来,却是王羲之的《蘭亭序》,苏轼不觉神情一振,拿近些问:
“此帖……是真是假?”
“你自己看。”
“我看是假的。”
“如何见的?”
“谁都知道,真的陪葬,随唐太宗到坟墓里了。”
“那是一说。”文与可道,“还有一说,蘭亭雅集,王羲之当众拟稿写就《蘭亭序》,回到家后,觉得不满意,又工工整整写了几稿,都不及先前写得好……”
“你是说,这可能是后几稿之一?”
“姑且当它是吧,或许真是,也未可知。”
“据说后人仿的也很多……”
“你不是说知书莫如你吗?先不管它是真是假,你先看看这字如何。”
“你在这儿等着我?”苏轼笑一声,拿起来仔细观看,“以我看,这幅字不错,就算是仿作,也有极高的造诣。几百年前的一幅字,到如今依然追慕者众多,名声不但不减,反而有越来越隆之势。书籍人而传世,人籍书而扬名,人书两利,可以永传后世矣。”
送走文与可,苏轼又坐在雪堂前望着远处的大江发呆。低沉有力的涛声闷雷般传来,苏轼惬意地听着。由于专心,以至眼前一片苍茫,他干脆闭上眼睛听。闷雷般的涛声在他心内来回经久滚动,好似天际的乌云,好似大海的回声,好似历史的车轮……突然内心升起一种思绪:人类并不渺小,也不须臾,王羲之因一幅字可以永恒,周瑜\曹操因长江而名垂青史,人是可以永恒的,如长江一样永恒……不觉一股冲动从内心升起,而且越来越强烈,不吐不快,不说出来就难受,他知道又该写东西了。返身回到雪堂,铺纸研墨,振笔直追内心所感:
大江东去,浪涛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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