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种醒来的姿势

　　手机在枕头底下振动。
　　我从不开铃声，所以只有振动。那种沉闷、固执、带着电机旋转的“嗡嗡”声，像一只困在棉絮里的大甲虫，正张开鞘翅、展开膜翅不停地震动，就像在敲打我的颅骨。一下。两下。三下。
　　我挣扎着从睡眠的沥青里拔出意识，眼皮重得像涂了七八层强力胶。凌晨三点十七分。窗外是城市入睡后那种沉甸甸的灰蓝色，只有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掠过的车灯，在窗帘缝隙里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血痕。
　　谁找我？不应该啊。
　　这样想着，我摸到手机，屏幕的冷光在黑暗中炸开，刺得眼球一阵酸胀。通知栏上，那个熟悉的家用监控APP图标旁，跳着一个鲜红的数字“1”。
　　【智能提醒】检测到有人走动。
　　睡意瞬间褪去大半，后颈窜上一丝凉意。有人？家里除了我，只有那只此刻应该蜷在猫窝里、睡得四仰八叉的狸花猫杨媛媛。它走路无声无息，监控的移动侦测灵敏度我在家时都是调到最低的，理论上不该被它触发啊。
　　心脏开始不规律地捶打胸口。我点开监控APP，加载圈转了几秒，主界面弹出。夜视模式下的世界是一片静谧的、颗粒粗糙的墨绿色。实时监控画面里悄无声息，只有我坐在床上，手机发出幽幽的光。杨媛媛正在自己的窝里，一团模糊的毛球，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睡得正香。
　　我点开事件列表，找到最新触发的那段录像。进度条很短，只有六七秒。点开播放。
　　画面是昏暗的、墨绿色的静止。突然，右下角的时间戳跳动了一下。然后……什么都没有。没有影子，没有移动的物体，连光线都没有变化。只有夜视摄像头固有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电子噪点，像一群微小的绿色浮游生物，在画面深处缓缓荡漾。
　　就这？
　　一股混合着恼怒和虚脱的情绪涌上来。破监控，又抽风。肯定是误报，或者哪只小飞虫撞到了镜头前。我把手机塞回枕头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尚存一丝温热的被褥里。睡意像涨潮的海水，带着残留的惊吓和疲惫，重新漫上来，将我拖回黑暗。
　　……
　　手机又振动了。
　　这次更急促，还带着一种“我不会轻易狗带”的固执，就像有人用指尖不断叩击我的太阳穴。我揉了揉脸，第一个感觉是喉咙干得发痛。窗外天色依然是昏暗的，但边缘似乎透出了一点即将破晓的、微微的灰紫。四点四十三分。
　　我几乎是带着怒气抓起手机。通知栏上，红数字变成了“3”。
　　【智能提醒】检测到有人走动。
　　【智能提醒】检测到有人走动。
　　【智能提醒】检测到有人走动。
　　连续三条。间隔不到一分钟。
　　寒意这次是真的顺着脊椎爬了上来，在头皮炸开细密的麻点。我手有些抖，指纹解锁，点进APP。事件列表里，新增了三个视频缩略图。时间戳分别是04:41，04:42，04:43。
　　我点开最早的那个。
　　夜视模式，镜头追踪对焦到我的床，被褥蠕动，正是我自己。“我”坐了起来，然后，一个侧身翻，“我”下地了。开灯，突如其来的白光让夜视画面瞬间过曝，变成一片炫目的惨白，几秒后才恢复正常色彩。“我”伸了个懒腰，然后分别拉伸四肢，转了转脖子，一套动作一气呵成。
　　监控镜头里的“我”，穿着睡觉穿的那件旧T恤和运动短裤，头发凌乱地翘着。动作很轻，甚至有些……鬼祟。“我”（录像里的那个我）径直走向墙角那张堆满杂物的书桌，在书桌旁的书架上熟练地挪开几本摞起来的漫画书，从最底下抽出一本，然后转身，走到休闲区的矮桌前。
　　我看见“我”在矮桌前的小凳子上坐下，就着顶灯的光，翻开了那本漫画。翻了几页，似乎觉得不够舒服，又走到床边——我的床！——非常自然地坐了下来，就坐在我应该躺着在睡觉的位置旁边！“我”甚至调整了一下姿势，把枕头垫在腰后，继续看得入神。
　　我的血液好像冻住了。呼吸凝滞。眼睛死死盯着屏幕里那个旁若无人看漫画的“自己”。“我”离睡着的我应该只有不到三十公分。而我对此毫无知觉。
　　录像还在继续。看了大概十分钟漫画，“我”忽然合上书，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趿拉着拖鞋走了出去。镜头转动，跟踪到厨房区（开放式厨房只隔着透明的防油帘）。我看见“我”打开冰箱，拿出鸡蛋、火腿肠，又弯腰从柜子里找出一个小锅和一包泡面。然后我走出画面进入油烟水槽区域，但声音清晰：开火，烧水，打鸡蛋，切火腿，下面饼。可以想见，动作流畅得像个深夜食堂的熟客。在煮面的过程中，“我”甚至哼起了歌，调子是那首我洗澡时常哼的、小时候特别喜欢但却永远记不住全部歌词的流行歌。
　　五分钟后，一碗热气腾腾、加了蛋和肠的泡面端上了餐矮桌。“我”坐在我的小凳子上，用我的筷子，呼噜呼噜吃得喷香。吃完后，还把碗筷拿到厨房，监控里传来把碗放进水槽然后打开水龙头冲碗的声音。
　　然后，“我”回到画面中，在矮桌前用纸巾擦了擦嘴，关掉顶灯，慢悠悠地走回床边。在床前，“我”停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床上本应该熟睡的我位置（这个视角让我毛骨悚然），脸上没什么表情，然后“我”在床上睡下。录像结束。
　　我握着手机，浑身冰冷，汗毛倒竖。梦游？我牠爹的什么时候有梦游的毛病了？还梦游得如此……富有生活气息？看漫画，煮宵夜，收拾碗筷？这流程完整得不像潜意识行为，倒像一场精心编排的、只有演员和观众（监控）的独角戏。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心脏，但另一种荒诞感又试图把它推开。毕竟，录像里的是“我”。虽然行为诡异，但并没有什么伤害性，甚至……还顺便吃了碗面？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感到一阵莫名的脱力。
　　也许……真的是压力太大了？是某种分离性障碍？600号的医生会不会又给我开一堆量表？我盯着黑下去的屏幕，脑子里一片混乱。窗外的灰紫色浓了一些。极度困倦和高度紧张在体内极限拉扯，最终，疲惫占了上风。意识再次模糊前，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天亮再说吧，天亮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
　　手机振动。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弹了一下，并不清醒，但意识已经浮到了浅层。不用看时间，我知道，又来了。
　　【智能提醒】检测到有人走动。
　　我麻木地点开。这次是客厅的画面。时间：06:02。天应该快亮了，但室内光线依然昏暗。
　　画面里，“我”出现了。不是刚起床的那种慵懒感，而是换上了一套灰色的运动背心和短裤，头发用一根发带箍起，精神抖擞。娱乐区中央的地毯被卷到了一边，露出一块空地。“我”搬来一个东西——是我去年冲动消费买的、用了不到三次就塞进储物间的健身踏板。
　　接着，“我”掏出手机，摆弄了几下，一段节奏强劲、带着上世纪八十年代Disco风味的音乐响了起来。然后，“我”站上踏板，开始跳操。
　　不是随便动动那么简单。那是极其标准、认真、甚至带着点竞技感的踏板操。踏步、上板、转身、下板、V字步、并腿跳……动作有力，节奏精准，额头很快沁出汗珠，在监控并不清晰的画面上反射出细碎的光点。“我”跳了整整二十分钟，中间没有停歇，只有换音乐时的短暂呼吸调整。最后以一个略显浮夸的伸展动作结束，擦了把汗，把踏板推回角落，卷回地毯，然后消失在镜头外。
　　我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个被抽空灵魂的皮囊。恐惧感已经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荒谬取代。这到底算什么？我的身体在我睡觉的时候，自发组织了一场小型运动会？
　　我闭上眼，试图用睡觉来逃避。但这一次，睡眠像一层薄冰，我躺在上面，能清晰地感觉到下面暗流的涌动。
　　……
　　振动。
　　【智能提醒】检测到有人走动。
　　我摸出手机，天色已经大亮，浑浊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切出锐利的金黄。早上七点半。
　　点开监控录像，镜头转到猫房门口。穿着居家服的“我”背对镜头，正在铲猫屎。动作熟练，甚至带着点……愉悦？铲完，还摸了摸凑过来的杨媛媛，跟它玩了一会儿。杨媛媛蹭“我”的手，对“我”翻肚皮打滚，显然对这个清晨出现的“主人”毫无异样感。
　　……
　　振动。
　　【智能提醒】检测到有人走动。
　　八点十分。录像里，“我”在拖地。从窗前到娱乐区再到连接厨房区的过道，仔仔细细，连角落都不放过。拖完地，甚至还用抹布擦了踢脚线。
　　……
　　我再也躺不住了。
　　一股寒意混杂着暴怒冲上头顶。这不是梦游。梦游不会这么有计划，这么有连续性，这么……牠爹的家务全能！而且，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刚睡着，或者睡到一半就被提醒？这个“我”到底想干什么？这是在替我生活吗？
　　我一个翻身坐起来，太阳穴突突直跳。必须搞清楚！就现在！我抓起手机，不再看新提醒，而是直接进入监控APP的“回看”模式。我要从头梳理，把这些诡异的录像都保存下来，一帧一帧看！
　　然而，当我翻到最早触发报警的时间段——凌晨三点多——时，我愣住了。那个房间里空无一物的六七秒录像，不见了。事件列表里没有，回看时间轴上也没有那段记录。
　　冷汗“唰”地下来了。我赶紧往前翻，找我看漫画煮泡面那段。04:41到04:55的录像，消失了。跳踏板操的06:02到06:25，消失了。铲猫屎的，拖地的……所有我明明才看过的、记录着“另一个我”活动的视频片段，全部不见了。时间轴上干干净净，只有一些被杨媛媛偶尔走动触发、但画面静止无异常的几秒记录。
　　见鬼了……不，是见我自己的鬼了！
　　是我自己删的？梦游的时候不仅干活，还精通电子设备，会打开APP删除特定录像？这牠爹是什么超现实主义恐怖片设定！
　　我手指冰凉，机械地反复刷新着APP页面。网络似乎不太好，画面卡顿了一下。就在加载圈消失的瞬间，事件列表最顶端，突然刷出了一条新的录像提示。时间戳是——现在。08:47。
　　可我明明坐在床上，拿着手机，什么也没做！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我颤抖着，点开了那个最新的、仿佛凭空出现的视频。
　　镜头追踪，聚焦我的床。录像的开始几秒，画面是静止的。床上，一个隆起的被子堆，那应该就是“睡着”的我。
　　然后，被子动了。
　　“我”从被子里坐了起来，动作有些迟缓，和之前录像里那个精神奕奕的“我”不太一样。“我”坐在床沿，低着头，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接着，“我”慢慢站起身。
　　就在“我”身体完全站直的那一刻——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轮廓，在监控并不高清的画面里，突然模糊了一下，像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闪过一道重影。紧接着，那道重影并没有消失，而是……分离了出来。
　　一个“我”站在原地，扭了扭脖子，走向梳妆台，开始摆弄上面的瓶瓶罐罐，对着镜子在脸上涂抹什么，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玩味。
　　而另一个“我”，则直接趴在了娱乐区的地毯上，开始做俯卧撑。一个，两个，动作标准而快速。
　　但还没完。从那个做俯卧撑的“我”的身体里，又晃出一道更淡的影子，走向门边，拿起靠在墙边的拖把和水桶（它们本该在厕所里），开始沉默地拖地——拖应该已经拖过一遍的地板。
　　同时，从走向梳妆台的“我”身后，又“溢”出了一个影子，径直走到电视柜前，熟练地打开游戏机，拿起手柄，盘腿坐在地毯上，屏幕亮起的光映在“我”面无表情的脸上。
　　最后一个“我”，是从哪里“分裂”出来的已经看不清了，那个“我”径直走矮桌，在手机上一顿操作，然后又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仰头就喝。过了大约二十分钟，门铃响了，“我”开门拿进来一份外卖，然后坐在矮桌前，开始大口吃一份炒饭。
　　五个“我”。同时存在。在同一时间段。做五件不同的事：化妆（或者说胡乱涂脸）、健身、打扫、打游戏、吃外卖。互不干扰，如同一个分工明确的蜂群，共享同一具躯壳的记忆和本能，却执行着截然不同的指令。监控画面的追踪方向不断变化，360度地捕捉着这些同时进行的、荒诞至极的场景。
　　我死死盯着手机屏幕，瞳孔放大，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分裂。这个词像一颗烧红的铁钉，钉进我的意识。不是一种比喻，更不是一种感受。是物理意义上的、被监控镜头清晰记录下来的……分裂。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手机从僵硬的手指间滑落，“咚”地一声砸在床垫上。
　　……
　　下一秒，我睁开眼睛，醒了。
　　天光大亮，阳光刺眼。我仰面躺在床上。耳边是杨媛媛扒拉猫砂的窸窣声，和窗外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我习惯性地打开床头柜上的小音响，蓝牙自动连接开始播放今天的日推。
　　……
　　我想睡觉，也想洗脸。
　　我想往前，也想后退。
　　我想飚车，也想聊天。
　　我爱黑夜，也爱白天。
　　……
　　就在所有想做的事之间，分裂。
　　三点，我是小蝴蝶。
　　四点，我是一条蛇。
　　……
　　就是这首歌，伊能静的《分裂》，我小时候就很喜欢的一首歌，梦里哼的也是这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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