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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十九 猫与审判日（三）
【……你跑到哪里去了？】以利亚喃喃着蹲下身来。
他原本只想摸一摸那团温热柔软的毛球儿，猫却很是自觉地跳进人类怀里，突如其来的重量坠得以利亚一个踉跄，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差点闯祸的小东西睁着无辜的蓝眼睛，小声咕噜着凑过来，想用粉嫩带刺的舌头去舔年轻人苍白的脸。
并不想一大早就被猫口水洗脸，以利亚用一根手指抵住了猫的额头。对方皱起鼻子，露出了极为人性化的责备表情，它干脆用爪子撑住人类的肩膀，直立起上半身，凑过去嗅那只手。
猫科动物的呼吸洒在指缝间，热乎乎的，毛茸茸的——随后它偏过头去，在年轻人的下巴上飞快地舔了一口，喉咙里顿时响起了得逞后骄傲的小呼噜。
猝不及防被猫偷袭的以利亚：【……】
他干脆蹲在地上，用虎口卡住猫的腋下，将对方举了起来——但是猫长得超乎想象，当以利亚成功与那双蓝眼睛对视时，地上还残留了好大一团，仿佛一块儿拉丝的芝士年糕。
……这副画面莫名好笑，但是年轻人逼迫自己无视了这一点，就着这奇怪的姿势开始一场荒诞的盘问。
【你真的是一只普通的猫么？】
“喵～”
猫软软地叫着，喉咙又响起了呼噜呼噜的声响——它甚至开始在空中踩.奶了。
【……你和昨晚的……有关联么？】
“咪？”
猫歪着脑袋，伸长舌头试图舔他的手。
【……唉，我可真是疯得彻底。】以利亚定定与它对视了许久，忽得自嘲一笑，松了手。猫轻盈落地，若无其事抬起后腿挠了挠耳朵，然后开始专心致志地舔它的爪子。
年轻人开始倾向于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过于离谱的噩梦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真实到令人害怕的梦。自四岁起，梦境于他便不再友善。他梦见过无数怪诞而荒谬的景象，红裙女人在天穹旋转，死去的老人眼底爬出铁蓝的藤蔓，仁慈而扭曲如宇宙的绚烂人形朝他伸出了手，无尽的死者国度仿佛流淌的白色大河，静静将他吞没……大部分时候，唯有死亡才能将他从梦中唤醒，每一次清醒后的回忆都是一场永恒未解的谋杀案。
多年夜晚的折磨让他变得孤僻、沉默而古怪，同事与学生在背后叫他怪胎，他曾发了疯似得闯进教室，将上生物课的孩子们粗暴地赶走，只因突然觉得讲台上那只五脏六腑都摆在肚皮外的白兔子十分危险。
那场荒唐的闹剧差点导致年轻人被学校辞退，人们怀疑他对某种药物成瘾，最后以酗酒闹事的罪名罚了他三个月工资了事，尽管他从不喝酒。
以利亚没有去看医生，一方面止步于足以预见的高昂费用，另一方面完全是出于懦弱的逃避心理，仿佛把头埋进沙子里，不去想，他依旧还是一个性格怪异但至少精神正常的普通人。
很好，现在我已经疯到幻想出来一个不明生物试图艹我了，以利亚讽刺地想，真该把去看精神科提上日程。
不过不管是去报社刊登寻猫启事，还是去医院看看脑子，一切计划都被一场特大暴雪中断。收音机还在断断续续地重播着早间新闻，但是信号已经差到彻底听不清在讲些什么——以利亚试图开窗看看能否找到街道的痕迹，结果被咆哮的风雪逼了回来。
他干脆给自己煮了一点热牛奶，准备用来冲咖啡。猫跟在他身后锲而不舍地叫着，当年轻人无奈地尝试同对方解释猫不能喝纯牛奶时，屋门被人敲响了。
以利亚顿时警惕起来。公寓里不让养宠物，他担心门外是听见猫叫声后怒气冲冲找上门来的房东太太，在锲而不舍、越来越重的敲击声中，他手忙脚乱地将猫赶进了浴室。
【——早上好，苏珊娜太太。】
年轻人打开了门，身上是匆忙披上的大衣，头发带着清晨苏醒后特有的凌乱。他瞥见自己的睡衣下摆露出了些许，顿觉窘迫，于是一边用手臂撑着门框遮挡来者窥探的视线，一边不动声色地拢了拢大衣的衣摆。
门外果然是那位瘦小、干瘪且神经质的老妇人，但是房东太太的脸上没有怒意，甚至失了往日的刻薄与挑剔。她用枯瘦的手指拽着那件陈旧破烂的棕色坎肩，神情古怪，混浊呆滞的眼球死死盯着面前的年轻男人，就像一条盯着水面蜻蜓的鱼。
以利亚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天气真冷，不是么？】他紧张地寻找着话题，随时准备掩饰猫的叫声。
【啊，冷……是的，斯米尔诺夫先生，这里太冷了……】房东太太含含糊糊地咕哝着，她探头探脑着试图往屋内挤，力气大得简直不符合对方的年龄。
以利亚一时不察被她撞了个踉跄，下意识伸手拽住对方的胳膊，半是搀扶半是阻拦。老妇人却像被火燎了似的，猛得甩开他，被赘皮遮住大半的混浊眼中忽得流露出一种淬毒般的贪婪与恐惧。
以利亚微微睁大眼睛：【您——】
房东太太瞪着他，慌张地后退了几步。以利亚莫名其妙之余又有些愧疚，他好像吓到了面前的老人——是什么吓到了她？
【……太冷了，今天真是太冷了。】还没等以利亚说些什么，老妇人毫无征兆地转身就走，甚至称得上落荒而逃。那些含含糊糊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切切察察，如角落不知名生物的私语：【外面太冷了……你该呆在这里……】
【……我没准备出门。】
以利亚莫名不安。他察觉到周围的一切似乎开始朝着人类无法理解的维度失控，却又迟钝地找不到真切的征兆。房东太太的怪异表现让他有些害怕，他下意识冲那女人的背影干巴巴地解释道：【今天是周末，学校放假了，外面雪又很大……我打算就呆在房间里，哪也不去。】
房东太太没有理他，她只是执着地朝着楼梯口飞快挪去，背脊佝偻着，仿佛一只棕色的大甲壳虫。
以利亚听见对方还在嘟囔些什么，但是声音太过细微模糊，被走廊里的穿堂风吹到他的耳边时已经低如虫吟。
年轻人猛得摔上了门，呆呆地瞪着木板门上已经被磨到光滑的鼠尾草形状的金属挂钩。
屋子里很安静——简直太安静了，没有收音机的沙沙声，没有猫叫声，没有煮着牛奶的小铜锅边缘嗤嗤的冒泡声，安静得只有雪花落下的声音。
20XX年12月20日，一个下着大雪的清晨，以利亚*米哈伊洛维奇*斯米尔诺夫突然开始思考一个自出生以来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雪花落下时，为何会发出敲门般的咚咚声？
“喵。”
有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在蹭他的腿，以利亚闭了闭眼睛，一点一点低下头来——还好，是猫，是不知道怎么从浴室里逃出来的猫，而不是什么生着千百只触须与蛆虫的尸体，或者一坨混合了无数断肢与脏器的肉块儿。
【我该去写教案了。】以利亚忽得转过身去，背对着紧闭的房门，他站在原地，自言自语着喃喃道：【马上就是圣诞节了，孩子们放完假就要回来上课，我得趁着现在……就是现在……】
于是他目不斜视地、坚决地朝着书桌走去，来自窗户墙壁房门天花板地板之外的咚咚声越发剧烈嘈杂，仿佛那个敲门的人已经失去了耐心——
【——审判日！审判日即将到来！】
伴随着那可怖的、如心跳般的鼓点，房东太太的声音忽大忽小，忽男忽女，仿佛足有千百人一同发出癫狂热烈的呐喊。那些汇聚在一起的声音爬过走廊，从门缝里挤了进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仅有一个声音趴在年轻人耳边清晰低语——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审判日，审判日即将到来。】
年轻人面不改色，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的教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写得很认真，每一个字母都好似要透过雪白的纸张刻进桌面，猫在他的脚下有些焦灼地绕了几圈，忽得大声喵喵叫了起来。
以利亚猛地睁开了眼睛。
天已经黑透了——天为什么黑透了？年轻人赫赫地喘着气，竭力操控着彻底僵硬发麻的手指，丢开那支被死死捏在掌中的笔。骨头和肌肉因长时间施力变得酸痛不已，他颤抖着，于一片黑暗中撑着桌面勉强站了起来，桌上是被乱七八糟铺开的稿纸，大量的、写满了字迹的稿纸，伴随着桌子的晃动顿时七零八落掉了一地。
真糟糕，以利亚发现自己似乎忘了喂猫，而猫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他摇摇晃晃着，摸黑走向厨房，雪依旧很大，借着亮到吓人的雪光，年轻人发现炉上的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小铜锅里的牛奶早已烧干，只留下锅底一层焦黑的痕迹。
更糟糕了。
那盆被他锁进厨房的天竺葵看起来已经彻底枯死，明明他才浇过水——是昨天，还是上周，或者是三个月前？
他突然感到了一阵阵恶心，胃空虚得简直令人作呕，仿佛随时都能张口吐出大堆大堆粗糙的纸团——也许光会让人类好受些，年轻人踉踉跄跄地回到书桌前，一路上好像踢倒了无数障碍物。他挣扎着拉亮头顶的吊灯，摇晃的灯光下，眼前是无数如雪般洒落的稿纸，每张纸上写满了异常工整的字，每个单词都没有任何变动。
Судныйдень（审判日）。
笔者虔诚而庄重地写道。
СудныйденьСудныйденьСудныйденьСудныйденьСудныйденьСудныйденьСудныйденьСудныйдень………
以利亚终于成功吐了出来。
胃里没有食物残渣，能够吐出来的只有胃液和胆汁，直至最后只有不间断的抽搐和干呕，喉咙里甚至出现了血。恍惚中，似乎有个力量将他从冰凉的地上拽了起来，有人在用力而粗鲁地擦拭着年轻人惨白的脸颊与嘴唇，直至那些皮肉出现些许温度与血色。随后以利亚听见一个逐渐熟悉起来的声音阴森森地说：【……我现在真的、真的很想用另一种方式把你喂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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