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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146:缓行
世界是被潮湿包裹的黑暗,意识如这般显现。我蜷在钙质与蛋白质构成的微薄堡垒里——一颗浑圆、洁白、略带透明感的卵,躺在腐叶与泥土温柔的夹层中。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极其缓慢地渗透进来的、无所不在的湿润,那是世界的第一个承诺:水。
不知过了多久,壳内变得拥挤。某种本能驱使着我,用初生的、柔软的齿舌,开始从内部耐心地锉磨。“唰……唰……唰……”一下,又一下。直到——
“咔。”
一声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清响。一道比幼兽绒毛更细的裂缝,渗进一缕凉意与新生的微光。我更加努力地锉磨、挤压……终于,顶开了那片脆弱的穹顶。
世界,第一次以触觉的形式拥抱了我。
最先接触空气的是我柔软的头部,然后是那对尚未完全伸展的、微型潜望镜般的眼柄。凉凉的,但不是冷。空气里饱含着水分子,沉甸甸地压在我的皮肤上,无比舒适。我缓缓地、将整个柔软的身体从卵壳中拖拽出来,身后立刻开始分泌一种清亮粘稠的液体——这是我的轨迹,我的路标,也是我存在于此的证明。
饥饿感紧随新生而来。那是一种空洞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灼烧感。我的齿舌——那张与生俱来的、布满细密锉齿的“口器”——在空气中无意识地颤动。而就在我身畔,那被我顶破的、半透明卵壳的残骸,以及残骸内部附着的一层清亮、胶冻状的卵清,正散发出一种无法抗拒的、直击灵魂的诱惑性气味。
那是能量的味道,是构成我最初生命物质的味道,也是此刻唯一安全且注定属于我的食物。
我调转身躯,毫不犹豫地将头部凑向那片残骸。齿舌在此生第一次真正派上用场,不是探索,而是进食。它轻轻刮擦在卵壳的内壁上。触感并非想象中坚硬,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钙质特有的酥脆感,以及一种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咸腥——那是矿物质,尤其是我未来赖以建造与加固外壳的钙质最原始的滋味。
我缓慢而坚定地刮食着。卵壳碎片在齿舌的研磨下变成极细的粉末,混着残留的、富有营养的胶状卵清,一同被我咽下。这第一餐的口感复杂而奇妙:钙质粉末的微颗粒感,卵清的滑润,以及一种温暖的、仿佛能量正直接注入我新生躯体的饱足感。这是我生命循环的第一个闭环——我从这里诞生,也以这里为最初的食粮。这不仅是为了填满胃囊,更是为了获取至关重要的钙元素,为我背上那层尚且薄脆的螺壳,打下第一根坚固的桩基。
当最后一片可触及的卵壳被刮食殆尽,那萦绕不散的本源气味终于淡去。腹中的灼烧感被一种扎实的温暖所取代。我停下了齿舌的运动,仿佛完成了一场庄严的仪式。
我意识到,我是一只灰尖巴蜗牛。或者说,我将要成为一只灰尖巴蜗牛。
最初的几天,世界是身下那片腐叶的无限延伸。我的腹足——那块强健而湿润的肌肉——带我体验着各种质地:腐烂叶片的绵软酥松、细小砂砾的颗粒感、湿润泥土的沁凉与包容、偶尔一段枯枝那令人警惕的粗砺。我的齿舌,那张拥有上万颗细齿的“锉刀”,本能地刮食着叶片表面滑腻的藻类与真菌。味道?是潮湿与微腥,使我远离饥饿的味道。
我的壳还很薄,近乎透明,能隐约看见下面内脏团模糊的阴影。它轻巧地压在我背上,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那柔软、脆弱的内脏,完全仰赖它的保护。慢慢地,我逐渐学会了协调肌肉的波浪,让我的行进变得平稳。当遇到干燥炎热的白天,我会在阴凉处立刻缩回,用一层薄薄的黏液膜暂时封住壳口,等待潮湿的夜晚。
视觉于我而言,是模糊的光影与色块。我主要的眼睛长在那对较长触角的顶端,它们更像光感与运动探测器。我能分辨白天与黑夜,能感知头顶掠过的巨大阴影(可能是鸟,也可能是落叶),但细节是匮乏的。我认识世界,靠的是腹足的触感,是齿舌的品尝,是短触角对空气中化学物质的捕捉,是身体对湿度近乎苛刻的感知。
我的壳随着摄食的钙质(来自土壤、啃食的腐殖质甚至其他蜗牛的空壳)而缓慢增厚、变大。螺旋形的纹路一圈圈增加,每一条生长螺线都记录着一段饱足或饥馑的时光。壳的表面并不光滑,有着细密的生长纹和微微的粗糙感,颜色是朴素的黄褐色,带有深褐色的斑纹带——这是我种族的旗帜。
但最奇妙的,是我软体部分的颜色。它并非一成不变。
当我大部分时间在老旧石灰墙基的背阴处活动,舔舐那些富含钙质的白色风化碎屑时,我的身体会逐渐呈现出一种灰白甚至略带半透明的质感,与墙皮融为一体,看起来就像一块会移动的、小小的石灰岩。
而当我的领地转移到腐殖质深厚的花园泥土、堆肥桶的附近,终日与黝黑的沃土和深色腐烂植物为伴时,我的皮肤便沉淀下去,变成一种深灰近黑的颜色,有时背上还会出现几条不甚明显的、黑褐相间的纵纹,像披着一小块夜色。
如果运气好,找到一片长期被某种落叶(比如樟树或栎树)覆盖的潮湿角落,树叶分解出的单宁等物质似乎能微微浸染我的皮肤,让我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黄褐色,与周围落叶的颜色谐调一致。
我就是这样,用身体阅读环境,并成为环境的一部分。这是一种被动的拟态,是弱小生命最基础的生存法则:不显眼,即安全。
成长意味着探索,也意味着遭遇。我遇到过动作跟我同样缓慢的蚯蚓,我们互不打扰,在泥土中留下平行的黏液轨迹。遇到过疾走如飞的鼠妇(潮虫),它们坚硬的甲壳让我敬而远之。最危险的,是那些沉默的“陷阱”——某种细小的、闪闪发光的“露珠”悬在草叶上,我曾好奇地用触角触碰,瞬间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与可怕的粘黏感!那是蜘蛛布下的罗网。我奋力挣扎,扯断了些许黏丝,带着心有余悸的刺痛仓皇逃跑,留下一段破碎的、挂在草茎上的黏液痕迹。
然而,真正的掠食者,远不止静待的罗网。在我们灰尖巴蜗牛缓慢移动的群落里,危险往往以更突然、更寂静的方式,降临在某一位同伴身上。
我记得一个雨后潮湿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甜美的腐殖质气息,我们三三两两,正在一片肥厚的苔藓上进食,彼此间隔不远,能感知到对方移动时传来的轻微震动。突然,我身边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不同寻常的震颤。我抬起眼柄,模糊的视线中,只见那位有着深褐色条纹外壳的同伴,它整个身体连同壳,正被一股来自泥土下方的力量猛烈地向下拖拽!它甚至来不及完全缩回,露在外面的软体部分徒劳地扭动、绷紧,分泌出大量清亮的黏液,试图吸附住苔藓的表面。但那股力量大得惊人。泥土翻滚,一只丑陋的、黄褐色、头部有着巨大弯曲颚钳的怪物(后来知道是萤火虫幼虫)猛地探出上半身,用它那对可怕的大颚死死钳住了同伴靠近壳口的软肉。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伴随着一阵几乎感觉不到的、沉闷的碎裂声,那个同伴便连同它那比我稍大一圈的螺旋壳,被整个拖入了漆黑的土穴之中,消失不见。地面只剩下一个凌乱的凹陷、几缕被扯断的黏丝,和一小滩迅速渗入泥土的、浑浊的液体。空气里,除了原本的泥土味,多了一丝冰冷的、令人胃囊抽搐的蛋白质腥气。我们剩下的几只,仿佛被冻住,很久都不敢动弹,方才还觉得安全的土地,此刻仿佛每一寸都暗藏吞噬的巨口。
另一次,是在一处朽木桩旁。那里背阴潮湿,是我们喜爱的聚集点之一。那天清晨,我刚挪到附近,就嗅到一股陌生的、尖锐的金属与腐败混合的腥气。循着气味和模糊的轮廓,我看到木桩底部,一只壳色偏浅黄、我曾见过的同伴,正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瘫在那里。它的壳还在,但靠近壳口的位置,破了一个不规则的大洞,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某种极其坚硬有力的工具暴力击穿、撕扯开来。壳内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点干涸发黑的残留物黏在内壁。而在不远处的朽木屑上,一只眼柄孤零零地掉在那里,顶端原本应是眼点的地方,只剩下一小团模糊的暗色。附近泥土上,有几道清晰、深陷的爬行痕迹,带着那种特有的腥冷气味。是步甲。它没有拖走整个猎物,而是选择就地破壳取食,留下这具触目惊心的空壳。我远远绕过,那片区域萦绕的死亡气息和那个空洞的螺壳,让我接连几个夜晚都选择远离朽木。
最让我感到无孔不入的恐怖,是来自那些细小甲虫的。它们有时会成群出现,体型不大,但行动迅捷。我曾目睹一小群这样的黑色甲虫,将一只行动迟缓的老蜗牛团团围住。它们不会一口致命,而是纷纷从壳口的缝隙处,或软体与壳连接的任何微小空隙里钻进去。那只可怜的蜗牛剧烈地收缩、试图封闭自己,但为时已晚。我能看到它露在外面的软体部分不正常地痉挛、鼓胀,似乎内部正有无数东西在钻营、啃噬。它分泌的黏液变得浑浊而稀溏,却无法驱赶那些入侵者。不过半天光景,当我再次路过时,那里只剩下一个外壳基本完好、但内部已被彻底掏空的精致残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得过头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那些甲虫早已散去,只留下彻底寂静的死亡。这种从内部瓦解的毁灭方式,比任何外部猛攻都更让我感到彻骨的寒意。
这些无声上演的悲剧,像冰冷的雨水,一遍遍浇熄我们探索时偶尔冒出的、过于旺盛的好奇心。它们教会我,危险并非总伴随着巨大的动静,它可能来自脚下,来自背后,甚至来自那些能够钻进我们最后庇护所内部的微小存在。每一次同伴的消失,都在我们的黏液轨迹网络上留下一个恐惧的标记,提醒着所有经过的后来者:缓慢,意味着无法逃离;而存在本身,就是一份需要小心翼翼捧着的、极易破碎的礼物。
季节流转。在某个温暖潮湿的春夜,空气中飘荡着一种特殊的、甜丝丝的荷尔蒙气息。我的身体内部产生了奇异的悸动。我沿着那股气味的痕迹缓慢前行,最终,在一丛蕨类植物下,遇到了另一位同族。
我们没有声音和言语。只是触角轻轻相碰,交换着化学的讯息。彼此的身体颜色因所处微环境不同而略有差异——我偏灰黑,它更近黄褐。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认出彼此。接下来是漫长而奇特的仪式:我们互相靠近,用触角细致地探索对方的壳缘与身体,最后,将身体紧密贴合。一支小小的、钙质的“爱情之箭”在接触中传递。这是雌雄同体的我们,进行异体遗传物质交换的庄严过程。没有温情,只有生命延续那简洁到近乎冷漠的精准。
之后,我们分开,各自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归到自己的轨迹。不久后,我在一片松软的泥土中,产下了一小簇珍珠般的、属于我的卵。我用薄土轻轻掩埋它们,然后离开。养育?责任?不,这只是循环的一部分。我的任务完成了。
生活还要继续。刮食,躲藏,在干燥时休眠,在雨夜畅行。我的壳变得厚重,螺旋更加清晰,尖顶(螺顶)变得钝圆。我以为这缓慢的节奏便是永恒。
直到那个傍晚。
气压首先变得不同。空气不再湿润得令人舒适,而是沉滞、闷热,像一块浸透了热水的厚毯子一样压下来。我的短触角不安地颤动,空气中的化学信息一片混乱。连我壳口分泌的黏液,都似乎比平时更粘稠了些——这是身体在提前准备应对可能的干燥或冲击吗?
我本能地朝着平日里最稳固的庇护所——一株野芋宽大而低垂的叶片下——挪去。那是我的避风港,叶片的弧度能巧妙导走雨水,厚实的叶肉能抵御寻常风雨。但这一次,还没等我挪过一半的距离,风就来了。
起初只是气流不寻常的扰动,吹得草叶不安地摇晃。很快,风变成了咆哮。巨大的声响灌满世界,那是我从未“听”过的暴力。我的腹足紧紧吸附在选定的那片草叶背面,分泌出比以往多一倍的黏液,试图将自己牢牢“焊”在上面。
草叶疯了似的狂舞,从垂直被压到几乎水平,又猛地弹回。每一秒,我的身体都承受着巨大的撕扯力。世界不再是泥土、叶片和缓坡,而是一片狂暴的、呼啸的、试图将一切连根拔起的混沌。雨水不是平日里的那种轻盈的滴落,而是横着,猛猛地抽打过来,像无数冰冷的石子在攻击所能触及到的一切!
我拼命收缩身体,将腹足的力量用到极致。黏液在雨水冲刷下不断被稀释、冲走,我又疯狂地补充。我的壳在剧烈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脱离我的身体。我不想死。这个念头如此清晰,盖过了所有的风雨声。我还想回到那片潮湿的墙角,还想在下一个雨夜慢慢爬上窗台,留下银亮的轨迹,还想用齿舌感受清晨露水的清甜……
“啪!”
一声脆响。不是我的壳碎了,而是我赖以固定的那片草叶,靠近根部的地方,终于在狂风暴雨持续不断的蹂躏下,断裂了。
一瞬间,天旋地转。
吸附点消失了,我和那片断裂的草叶一起,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拍打、抛起。我的身体脱离了大地,在狂暴的气流中翻滚、飞旋。黑暗的泥土、狂舞的绿影、破碎的水光、灰白的天空……所有色块搅成一团模糊的漩涡。壳变得无比沉重,却又轻如尘埃。失重感侵袭了我所有的软组织。
我要被带到哪里?水泥地?坚实的水面?还是再也无法醒来的、某个陌生的枯枝败叶堆?
在无尽的旋转与呼啸中,只剩下最本能的蜷缩——
……
下一刻,我猛地睁开眼睛,醒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耳鼓里似乎还残留着风雷的余响。喉咙发干,手脚冰凉。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静止的吊灯,窗帘缝隙里透进安静的、灰白的晨光。没有风,没有雨,只有枕边闹钟细微的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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