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和环游记

　　大雪飘飘的玉门关。
　　两人并排坐在玉门城楼上，迎着雪，安演即兴吹起长笛，解秋寅静静地看着他吹。
　　尧舜九招，不及安演一曲。
　　解秋寅心想。
　　不知何时，笛声已止。
　　“我想听你弹琵琶。”安演蹲在他旁边，别过脸来催他。
　　“没带。”解秋寅替他惋惜道。
　　“为什么不带？”
　　“带个你已经够麻烦了，再多一个，就走不到这儿了。”
　　“……哦。”虽然他没怎么理清这两者有什么关系，但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那你也来吹一首？”
　　“不了，我还是唱给你听吧！”解秋寅站起来豪气道。
　　“你会唱歌？！”安演惊讶。
　　“我们关中汉子，哪个不会唱歌？！”
　　“‘汉子’？”安演更是好奇，“‘偷汉子’的‘汉子’么？”
　　“从哪儿学来的？！”解秋寅一巴掌呼过去，拍在他脑门上。
　　“……那是什么？”安演一本正经地问，他只听过别人吵架时说“偷汉子”，没听说过“汉子”。
　　“男人！男子汉大丈夫！”
　　“哦！”安演明白过来了，“我懂我懂！那你唱吧！”
　　解秋寅干巴巴地清了清嗓子，接着便开始吼，“啊——”
　　啊——卡住了。
　　“怎么不唱了？”
　　“不知道该唱啥。”着实有点儿尴尬，解秋寅挠挠头。
　　“你读过那么多书还不知道唱啥？！”
　　“嗯，读过很多书还是不知道该唱啥。”
　　“你还‘嗯’？！你对得起‘读书人’这三个字么？！”
　　“对不起。”
　　“你还有脸笑？！你以前那种谁都看不起谁都不屑一顾的神气哪儿去了？！哪儿去了？！”
　　“有脸当然要笑，不然我哭给你看？我哭了哦呜呜——”
　　“……你还是笑吧，我喜欢你笑，可不想看你哭。”
　　“哈哈哈——”成功转移话题，解秋寅放浪大笑。
　　安演看他笑也跟着笑，“秋寅……可我还是想听你唱呀。”
　　“……那好吧。”解秋寅又咳了咳嗓子，看着眼前的茫茫大雪，心想疆域如斯广阔，玉门此处，除了他和安演，再无第三人。
　　“可惜了，只有我们两个能看到。”安演意外地和他想法一样。
　　“这么冷的天他们可受不了，想来也来不了。”
　　“……哦。”
　　“只有我们两个不好么？”
　　“好，怎么会不好？！我很开心，有你在，什么都好！”
　　解秋寅啧啧道，“会说话会哄我开心，我心情很好。”
　　沉默了一会儿，解秋寅准备随便唱，不唱诗经不唱宫怨。于是他冲着大雪，大吼一声，用地地道道的关中腔开唱：
　　秦川解某今游玉门，心之乐矣欲狂歌且啸，郎君可要听好嘞！
　　夫三皇五帝夏商周，春秋战后二秦亡；
　　两汉魏晋南北朝，今又改姓作了杨；
　　天下分分又合合，反正谁都命不长。
　　且问君，
　　终其役役功成否？苶然疲役有归否？
　　君何不言，怪哉矣！
　　可知南面王乐，何及我一生放浪！
　　道仙翁求紫金丹，长生乎？释儒宗为禄鼎钟，传世乎？
　　卧龙走狗经国策，不换我，风鹏雪雁大漠诗！
　　我独尘垢之外，自在逍遥。
　　花县忘忧闲居赋，洗耳含笑招魂图；
　　与之邀乐与天者
　　青锋斩日刀剑客，绿绮残月抚琴师；
　　与之邀乐与地者
　　烽火玉门千顷浪，胡舞张掖万川霞；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
　　皇都浪子踏海去，天阙美人归湖来！
　　舟卧雪，浦吟风；登楚岫，渡秦淮，以游无穷矣！
　　百年不知人在否，今朝还有客来无？
　　……
　　一曲唱完，解秋寅偏头看安演反应。
　　“……”
　　安演双手捂住嘴巴，好像很难受的样子，瞧见解秋寅正看他，他迅疾一跃跳下城墙，“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演像发了疯一般边跑边笑，这笑声甚至盖过了呼啸的大风。
　　“笑什么？”解秋寅追上去大喊问。
　　“哈哈哈——”安演倒退着跑道，“秋寅你唱歌好难听——！好难听！太难听啦！跟沈姐比差太远了啦！哈哈哈哈——”
　　“……”他啥也没听懂，直接说不好听？！
　　那怎么办？
　　当然是追上去再暴打他一顿让他说好听！
　　于是解秋寅就这么干了……
　　打完了解气了两人又开始堆雪人。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很多个，一直堆到天黑。
　　雪人绕圈圈站成一个圆环，圆环中央是一间雪屋。
　　安演突发奇想想睡雪做成的房子，于是就和解秋寅一起堆了个小雪丘，又把小雪丘小心掏空，刚好够两个人坐卧外加放一盏灯笼的大小。
　　安演将带在身上的桃木星洒在小雪人身上，二十八个雪人身上像是披了星星做成的衣裳，在雪夜里闪闪发着光，安演就坐在雪屋门口看着它们呵呵傻笑。
　　“你再对它们笑，它们也不会理你。”
　　“我不对你笑，你也理我。”安演双手捧着脸继续呵呵笑，“好看，秋寅你堆的比我堆的好看，我的一个个嘴歪眼斜的，哈哈哈——”
　　“嗯，照着你的样子堆的。”
　　“不像，它们一点儿也不像我，你在开玩笑，呵呵呵——”
　　“……”
　　两人并排坐在雪屋门口，一个静默，一个呵呵笑。
　　解秋寅陪他沐雪喝风，心神自在，自在到又想唱歌了。
　　今兮何兮哉，玉门飞雪天也！
　　今日何日兮，得与公子同游！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乱而不绝兮得遇公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
　　“你在唱什么？”
　　“没什么，瞎唱的。”
　　“瞎唱的什么？”安演一脸认真地问。
　　“越——秦人歌吧。”
　　“……哦。”
　　安演起身进雪屋，坐下来，面前放着那盏灯笼。
　　解秋寅进来，以为他要睡觉，便将狼皮铺开，两人坐在上面。
　　“这里风声小一点儿了，应该能听清楚，你再唱一遍，我想听清楚。”安演道。
　　“……”难道其实我唱得很好听？！好，那我就再唱一遍。
　　带着不知哪儿来的自信，解秋寅又唱一遍。
　　“……”安演听着，眼睛一眨不眨。
　　“好听么？”解秋寅唱完颇为自信地问。
　　“不好听。”安演老实摇头，“一个字都没听懂。”
　　“听不懂才敢对你唱。”解秋寅管他呢，好不好听都无所谓了。
　　“……那我要是听懂了呢？”
　　“听懂了你就该为我披上绣满花的缎面锦被。”解秋寅笑。
　　“……”安演闻言低头，眼神突然暗淡下去，转身就要躺下睡觉，解秋寅拦住他。
　　“怎么了？”
　　“没怎么，困了。”
　　“吆喝！还耍小脾气？！”解秋寅让他转过来，“不说清楚不许睡觉。”
　　“……”安演低着头，还是不说话。
　　“我们以前可是说好了，有什么想法不能憋在心里，要讲出来才好，你在洞庭湖可是这么对胡浟说的。”
　　“……”安演开口，“我脑子笨，可还是会很努力地想一些事情的，不是什么都不动脑子的。”
　　“嗯，我知道。”
　　“……秋寅，我觉得你跟我在一起太委屈了。”
　　“怎么委屈了？”
　　“我不认得几个字，可‘高山流水’‘知音’这些，青哥哥告诉过我，我还是明白是什么意思的，你是个读书人很聪明，应该和读书人在一起，你写的文章作的诗唱的歌他们一下就能听懂，可我要很久才能弄明白，也可能一直都不明白。你跟他们一定有说不完的话写不完的文章作不完的诗……我什么都不会……我都替你委屈……你是不是很寂寞？你会不会有……没人和我谈得来的那种很难受的感觉？”
　　“没有。”解秋寅摇头，“完全没有。”
　　“……你很了解我在想什么，可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要什么，你喜欢什么，我都不知道……你唱的歌我都听不懂。”
　　“说实话‘知音’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可有可无，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知音没了知音就活得不好的，我不需要知音。”
　　“那你需要什么？”
　　“需要此刻，现在，今天过后的明天，明天过后的后天，往后的每一天。”
　　“……”安演又不懂了。
　　“简而言之，有你在的每一天，明白了么？”
　　“……这不算需要，你不需要也会有。”
　　“那我就没什么需要的了。”
　　“……”安演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喜欢读书，虽然我很喜欢你作的诗你唱的歌，可我就是不喜欢读书，它比学武功还难。”
　　“这有什么关系？”解秋寅笑，“你想让我作多少首诗都可以，想让我唱多少首歌都可以，你要是再说我唱的难听，我还要打你，打到你说好听为止。”
　　安演忽然笑了，短暂的阴云一笑而散。
　　“要是有个‘知音’就好了。”安演又道。
　　“沈姐还不够么？孟兄们还不够么？再来几个非把我气死不可。”
　　“……他们算么？”
　　“算，我说算就算。”
　　“可惜他们不愿意来这儿，要是他们能来就好了，肯定有很多话可以说。”
　　“不要。”解秋寅拒绝，“他们来就不好玩了，诗只想作给你一个人，歌也只想唱给你一个人，他们在我反而不自在，很没意思的！”
　　“……是么？”安演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我喜欢做这些无聊又没意义的事情，不代表你也喜欢，我不该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就不管你的。”
　　“谁告诉你这些很无聊有没有意义的？”
　　“你们读书人不是最喜欢读书么？书不无聊有意义，还能靠这个去当官，这些只能看，不能帮你做官也不能帮你赚钱不是么？”
　　“我喜欢这些无聊又没意义的事情，和你一样，可能在别人眼里它既无聊又没用，可在我心里，它很有意思一点儿都不无聊。”
　　“……真的么？你也这么觉得？”安演很高兴。
　　“我不这么觉得还跟你一起来这儿挨饿受冻？还要被你说唱歌不好听伤自尊？”解秋寅反问。
　　安演笑着长呼一口气，“舒服啦！我现在又变得很开心了，你也很开心对不对？”
　　“嗯，很开心。”安演又重新躺下，拉着解秋寅一起躺下，睡觉。
　　小小的雪屋里，风雪从门口路过，他们两个躺在里面很温暖。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
　　天大地大风雪也大，只有他们两个。
　　安演突然觉得，有秋寅在他身边，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有秋寅就好。
　　想到这里，他傻傻的脑袋不知道怎么就发热了，他身上也热。
　　他干脆地很快将自己的衣服全脱光，解秋寅给他系得有点紧，他费了一点劲才全部解开。
　　“……怎么了？”解秋寅见他脱光自己见怪不怪，但是这里是雪地，不是客栈，这么睡肯定会着凉。
　　“衣服穿上，不许脱。”他坐起来。
　　安演看着他也笑，他脑子灵光一动，一边笑一边把解下的衣服全部扔出雪屋门口，风雪一卷，衣服眨眼不见。
　　“就不穿！”就像他要半夜出门看长城飞雪一样，兴之所至，他脱下衣服让风雪卷走。
　　兴之所至，他又一下跨坐到解秋寅身上，搂住他，仰头亲吻他。
　　他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因为解秋寅允许和纵容他，所以他无所顾忌。
　　“……安演，不要学会了就……天天就想着做这个……”解秋寅真受不了他越来越逾礼的行为，“我现在……真的，不好忍。”
　　“……忍什么？”安演不解。
　　“……忍住不对你动手动脚。”
　　“为什么要忍呀？”安演虽不明白，但对秋寅，他也不会忍。
　　“……”这让他怎么说，他抱住安演，额头抵上安演的额头，“你……”
　　太单纯了，他觉得自己在犯罪的边缘，安演什么都不懂，他懂，他不能明知故犯。
　　不能再拖了，他要好好跟安演讲讲男女人伦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发展太快，完全出乎他意料。
　　有些事情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他不想安演连选择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以后，对我也不要这样，好不好？”解秋寅认真道，“我现在就告诉你这样为什么不好，好不好？”
　　“……不好。”安演听不明白，他拒绝，“我就想这样。”
　　“……”解秋寅语塞。
　　“秋寅……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安演语气突然沮丧起来，“我刚刚还在想，就算什么都没有了，我有你……就什么都不怕了……所以，想做什么就做了……”
　　“没有的事，我想和你在一起。”解秋寅揉揉他的头。
　　“……那为什么要忍啊……你在忍什么？”安演不明白，“……你是不是也不喜欢我这样你？”
　　他指的是亲吻。
　　“那我——”以后就不这样了……
　　解秋寅吻上他，堵住他未出口的话，“没有的事，我喜欢你这样。”
　　“……嗯。”安演突然哭出来，“我好害怕……你会说不喜欢我这样，你最好最好了……你不喜欢我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在干什么啊？又把安演惹哭了。
　　“别哭，是我不好。”解秋寅给他擦眼泪。
　　“秋寅没有不好。”安演极力摇头，“你最好了。”
　　“我想对你做你还不懂的事，安演，你怕不怕？”他轻易一个翻身就把安演压在狼皮毯上。
　　安演擦干眼泪摇头，“秋寅，我不怕。”
　　“那我就不忍了。”解秋寅决定做得很干脆，手上动作也很干脆。
　　他狠狠地吻住安演，安演高兴地搂住他，和他滚成一团。
　　风雪依然大，小雪人们依然闪闪发着光。
　　很快，安演又哭出来。
　　解秋寅听他哭着说“秋寅，没关系的”，心疼地想，这傻瓜，他要好好爱着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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