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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琴楼(19)
洛凕再睁眼时,晴空万里,海风徐徐。
尤为熟悉的悠扬琴曲自窗外传来,纱帘轻扬,屋中陈设与曾经所见如出一辙,几乎不曾变动。他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久到这个地方仍有一个蓝衣人在等着他云游归来,等着他带回新奇的故事与物件。
宛若大梦一场。
长琴楼,闲云居。
宋云轻正坐在床沿,见洛凕醒来,便攥紧了原本轻握的手,往前倾了一些,神情担忧。
“……他们呢?”洛凕脑中仍有些混沌,只想得到如此发问。
“伏韶逃走了。”宋云轻答道,“我们被带回了长琴楼。”
洛凕记起来了。
伏韶趁他分走那人的注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出鸾群,逃向深海之中。紧接琴声再起,宋云轻和白原川被之镇回人形,同李言清一起朝海中坠去。而他也再支撑不住周身渐起的寒意,昏死过去。
一切太过突然,他直到现在还未能捋清思绪。
那个人,为什么会是……
宋云轻犹豫片刻,说道:“他就在外面。”
洛凕顿了顿,勉强坐起身,借着搀扶下了床,却又突然踉跄一下。
“月仪!”宋云轻将人扶稳,紧张唤道。
洛凕攥紧胸前衣襟,此刻连呼吸也满是深陷寒潭般的刺痛,蛇毒正在趁机蔓延,要将他的意识重新归于混沌。
但他长呼几口气,重新直起身来。
“……无事。”
*
行至望海台上,环廊之下,蓝衣人正将古琴横在膝上,指尖专注抚弦,身旁蜷着只雪白的狐狸。
一如往昔。
此情此景叫洛凕万般怀念,却又紧随而来满心苦涩与困惑。
为什么本该被他亲手掩埋于南疆风雪中的人,事到如今会站在他的面前,又为什么会帮越祉做出那种事,为何会要伏韶的神魂,为何不告诉他。百种疑问堵在洛凕心头,叫他再如何也不知怎么开口了。
他迟疑地站在那人身后,似是生怕这是一场空梦,久久没有上前。
“……我并不是裴肃。”
那人听见身后脚步便停下了手中弹奏,沉默许久,低头道。
“七千年前我神魂俱灭,长眠世间。而裴肃只是数千年后我重新聚起、生为凡人的一抹残魂。”
乐神伶徵。
洛凕何曾想到,曾经一句随口而言的调侃竟会成了真。而如今坐在这里的究竟是谁,就连他也分辨不出来。
“我没有时间了。”伶徵始终望着池中倒影,仿佛不敢抬头看他,“本就神魂不全,又再次碎得彻底,若非是越祉替我收集了部分,我现在早就化为世间散乱的人魂,再无完形。”
“……所以你才帮他。”洛凕将指尖攥得发青,却又难以对此感到愤怒。
即便眼前的人指使裴泠鹤欺瞒他,协助越祉陷害他们,宋云轻身中瘴气也是因此人所至,可到头来……
裴肃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刻痕实在太深,他无论如何也抹不掉。
伶徵苦笑一声:“他于我有恩,我别无选择。”
“你本可以告诉我。”洛凕眼中一沉。
但伶徵只是摇了摇头,道:“我当然清楚,只要我告诉你我是裴肃,你自然会义无反顾把玉梅令给我,帮我取伏韶的神魂。”
洛凕抿了抿唇。
的确如此,他从不会在意这些,他早就为了救裴肃而杀过千万个人。如今只要伶徵开口认下自己是裴肃,水神便于他而言不过一头白鹿,哪怕是他自己,恐怕也不值一提。
他的自责、他所欠下的就会驱使他去做任何事。
“……可我不想让你为难。”伶徵抬起头来,那双琉璃色的眼睛和曾经的海蓝截然不同,可其中流露出的情感,怀念、愧疚、不忍,却又是那般相似。
“越祉让你做了什么?”洛凕问。
这又是那条黑蛇做下的局。
那条蛇笃定了,即便他知晓,也绝对下不去手。而于伶徵而言,一边是恩情和帝初的勒令,一边是往昔故友,同样难以抉择。
“当他在凡界的耳目,利用你杀死伏韶,好为我修养神魂。”伶徵停顿片刻,似是犹豫要不要接着说下去,过去许久,他才将最后一句吐出口中,“……再把你们带回天界。”
他或许仍是裴肃,于是心底深处不愿让宫商沦为他手上仅仅一介工具,或是为他而进退两难。便最终只能选择当个欺瞒他人的恶人,自己背负罪名。
“只是我没想到,你能认出我。”
可他现在应当和那时大相径庭,不论是面容、声音、还是气息,都不再是同一个人。在洛凕眼中他至多就是乐神伶徵、一只无甚特殊的青鸾,除此之外与旁人无异,要以剑相向也轻而易举。
但宫商从来是出乎他意料的。
“你紧张时会捏琴弦。”却听洛凕突然说。
此话一出,伶徵意外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捻了捻琴弦:“只是因为这个?”
“连若云都知道。”洛凕看一眼旁边的狐狸。
白原川便打个哈欠,坐了起来,晃晃尾巴:“还会往左看,咬嘴唇,眨眼睛。太明显了。”
“……”而伶徵正在做这些动作。
想要转移话题似的,他紧接摸了摸狐狸的脑袋,再看向洛凕身后的宋云轻,话语几分调笑:“你当年还说一个人挺好,怕耽误你云游,这又是什么时候开的窍?”
洛凕反被问得一愣。
“哪开窍了。”白原川先插嘴道,“他俩最多牵个手亲两下,至于被窝里,那是——”
“咳咳。”洛凕立马清清嗓子打断,唐突被提到这些只叫他飘开视线,声音局促地小了下去,“暂时还……没有。”
“那你离反过来恶心我还差的远。”伶徵笑道。
然而洛凕却突然想起什么来了,只再看了看面前二人,又四周寻过一圈,半晌,心中一时疑惑。
“怎么不见言清?”
他这才猛然发觉少了什么。那个一直喜欢跟着凑新鲜劲的人,此时竟一反常态地没有突然冲出来围着他转悠,再接着这些话茬打岔。照以往来说,见他醒了,那应该是最为兴奋的一个。
却正当这句话问出口,洛凕尚没有明白过来时,伶徵和白原川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没有人回答。
洛凕此时才意识到有何不对。
他顿时心口擂响,尤为不安的感觉莫名涌上,叫他的声音都稍乱了分寸:“……你要的不止是伏韶的神魂。”
他这才醒悟,宋云轻最开始的犹豫或许别有含义。只因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其他人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只是有意无意的,没人主动向他提及,甚至是打算就此隐瞒的。
伶徵只是看向别处,许久才再开口:“……那是最后一缕。”
“你——”洛凕倒吸一口气,“可他曾敬你为师尊。”
“宫商。”伶徵再次看向洛凕,语气恳切且无可奈何,“我等了近万年,我不想再回到那副样子。法力亏空,神识混沌,你最清楚不过,那太痛苦了。”
洛凕顿时倒退两步,震惊地看着伶徵,却束手无策,只能慌乱问道:“若是我没有认出你……你本也打算如此?”
伶徵却偏开视线不敢再看他。
洛凕几乎是落荒而逃,快步朝闲云居外赶去。
*
然而并未出去多远,洛凕又迟疑停下了脚步。
平静的海浪,晴空,鸥鸣,此时却再也安抚不下他的心绪,反倒更叫他犹豫不决。他现在去找李言清,然后呢?是要带人离开这里,留下伶徵不管不顾,还是假惺惺安慰李言清,告诉人其实也不过如此?
洛凕不知所措了。
宋云轻站在洛凕身后,看着那百般挣扎,却也未能开口安慰。
“言清他……”洛凕缓缓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海栈间的阵阵浅浪,声音颤抖着开了口,仿佛是在向宋云轻解释,又似是要劝说自己,“是裴肃仅剩的残魂。”
“我在烬缘山下遇到他时就看出来了。”他咬了咬嘴唇,继续道,“所以我才答应他一起上路。”
洛凕再次看到那双沧海似的眼睛时,几乎要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他最深的悔恨,最放不下的一段过去,在那个瞬间从心底喷涌而出,差点要将他吞没,淹死在愧疚之中。他原以为,那个人在最后已经残破成那般模样,无论如何不可能再有机会睁眼了。
可李言清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那双蓝眼睛笑得和他曾经所见一样明朗清亮。
他起先想要拒绝,想要借此逃出那片深海,去逃避他曾犯下的罪过。然而仅仅是几句之间,他口中便只剩下一个别无选择的回答。
‘你不怕我半路抢了钱就跑?’
‘我觉得你是好人。’
‘……好。’
“若非如此,我根本不会理睬他。”洛凕只觉心中发堵,不愿承认自己曾经的想法,却又无法回避,“可现在……”
一路下来,他早就将二人区分开了。
无论是哪边,他都放不下。无论他选择了谁,恐怕他都将为另一人后悔终生。他和李言清相识才不到一年,若要取舍本是显而易见,可他现在却作不下决断,万般不舍。
沉默凝滞许久,久到洛凕无暇去整理被海风吹乱的发丝。直到宋云轻终于走近了,替他拂去额前碎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他是裴肃吗?”
“……我不知道。”洛凕摇了摇头,“太像了。”
一举一动,看着他的眼神,乃至说话的语气,细微的习惯,都是他所认识的裴肃。
可那个人真的是吗?
洛凕分不清了,那已经过去太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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