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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
闻秋从小到大在双楠区这一块地方都是横着走也没人敢惹的问题小孩儿,能活那么大纯粹就是心大拳头硬,脸皮厚也不服软,谁敢跟他撩架他话都不说一句直接干,噢,不对,他小时候不会说话,反驳不了只能干架了。但闻秋小时候要真会说话,也不见得会噼里啪啦跟人辩驳。
小时候心大也不在意别人的眼光,谁家饭菜闻着香就早早蹲人家门口,他也不主动表达自己想要蹭饭的意思,就蹲着,有人看见了就会端着饭碗出来给他吃,人家态度好他就乖乖吃饭,也不闹腾,吃完了还会自己找个地方把碗洗了再送回来,但人家要拿着饭碗神情厌恶的话,他能直接把饭碗摔了,没饭吃脾气还不小,一点儿都没要饭的样子。
闻秋从小到大性子都挺作的,自己不会做饭做菜,去蹭饭还得人家哄着来,但凡人家做得有哪点儿不顺他的心,他那脸色能甩到天边去。当然,他蹭饭的机会其实不算多,一般都有个老爷爷给他送吃的,虽然是稀巴烂的饭菜,但一日三餐还真没少过。
明明就相当于一个落魄乞丐,可在他身上跟个小皇帝微服私访一样。
小闻秋前一天能跟人甩脸色,后一天人家做了好吃的饭菜他也能继续蹲人家门口,跟缺心眼一样,没心没肺也不会感恩戴德,天天上蹿下跳皮得跟猴儿一样,跟人干架能从秀水路这边街头干到那边街头,再绕一圈回来继续干,饿了就去蹭饭。
他也不怎么会装乖,但脏兮兮的往人家门口一站,再睁着双大眼睛看着人家,基本上就会有人给他弄点吃的来,虽然不都是好意。
他以前不知道这种叫什么,后来被闻女士扔到学校里去了,学到的东西就多了,也就懂得了有一个词叫“可怜”,等意识到自己吃百家饭会被人觉得可怜的时候,他就开始攒钱赚钱了,去哪儿吃先给钱,不给钱他就是一祖宗,给了钱那就是比祖宗还祖宗的祖宗。有些人虽然不解但还是乐呵呵地收下,当然,有一个老爷爷除外,因为他不收,还会做糖给他吃。
秀水路这边没有酒店,闻秋虽然住杨渠朝这边但其实住得也不舒服,但还歹比他家破了屋顶的瓦屋强很多。闻女士有钱之后给他的生活费一点都不吝啬,每次都是大几万的打,他花销也不大,加上他之前自己赚钱攒的那些,雇几个人把破败不堪的家搞得整齐还挺绰绰有余的。
没几天他就从杨渠朝家里搬到了隔壁的自己家。
其实双楠区回不回也都这么一回事,闻女士不会回来过年,他对这里没什么感情,这两天偶尔也会想着自己怎么会脑抽回来遭这罪,他虽然不是那种会感恩的人,但毕竟回都回了,还是打算买点东西去爷爷家。
闻秋这人小时候就算脏兮兮地去蹭饭也像个小皇帝,现在长大了经过学校好几年的熏陶,性子一点儿都没变,那每走一步路看起来都很尊贵,白色的高帮板鞋像踩着莲花一般,感觉这片土地都配不上他的鞋底。
“闻哥。”
正在打闹的小孩儿看见他立正站直,很中二的跟他问了声好。
其实这群小孩儿没比闻秋小多少,也就一两岁,对他那么恭敬一是被他揍过,二是被家里的大人拿他的名字吓过,三是闻秋进了学校就能拿奖金的本事,当然,只有同龄人知道他厉害。
简单说来就是怂加敬佩。
闻秋性子不怎么好,需要人哄着,人家好声好气跟他说话那他也不会甩脸色,微微点头“嗯”了一声,问:“爷爷呢?”
这块儿地方年纪能称得上爷爷的有很多,但闻秋问的这个年纪最大,春节过后就满一百岁了。
“太爷捡破烂儿去了!”有人回。
“不对!”有个剪着寸头的男生反驳,“太爷早就回家了,现在做叮叮糖呢。”
“闻哥你去哪儿啊?”
这群人怂倒是怂,只不过不像实验班的那群人一样,闻秋说到底还是在双楠区长大的,这里的小孩儿对他再怎么怵,下意识还是把他划到自己的阵营,跟村里的大哥一样,有威望的大哥。
“闻哥你是刚放假么?”
“闻哥你什么时候开学啊?”
“闻哥你要跟我们去炸水池么?我刚买了炮炸。”
“闻哥你背着书包感觉好厉害,你会在学校把书包往人家身上抡么?”
“闻哥学校好玩么?”
“闻哥你会在学校打架么?他们打不过你吧。”
“闻哥你要去我家吃饭么?你饿不饿?”
“闻哥你要买东西么?我有钱,我给你买。”
闻秋:……?
秀水路民风说不上淳朴,但淳朴的人依旧淳朴,例如这群小时候被闻秋揍了个遍的男生,简单说来就是没长大,不会像大人一样计较,有什么矛盾不太会放心上,毕竟这块儿地方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就那么多。
“别跟着我。”
“好的闻哥!”跟着他的男孩儿们立正站直。
闻秋觉得有些好笑,他们跟站军姿一样,心想着要真那么听话去当兵还不错。
将口罩拉紧了些,抬脚就往记忆中的老屋走去。
以前总觉得这老屋很大,可将近两年过去,他长高了不少,才发觉这老屋的门口还没他高,他得弯着腰走进去。
入门就是一个院子,青砖绿瓦,干净整洁,开放式厨房,上漏下湿,不蔽风雨,一位弓着身子的老人正慢吞吞地拿着锅铲往锅里炒着什么,很费劲,锅里还冒着热气,腾腾烟雾飘起,有股香味儿,大概是觉得火太大了,缓慢地撑着双腿弯下腰来抽出一根烧得正旺的柴火往底下灰烬里插,冒出一点碎碎的烟火。
许是闻秋站得有些久,老人注意到了,转头看过来,招呼了一声,“是不是要问路啊?”
十分沙哑的声音,带着善意的问话。
“是迷路了吧?这地儿可不好走,想去哪儿?跟爷爷说说,爷爷等会儿带你走出去。”
闻秋将手里提着的水果放到灶台一边,把口罩拉下,对着他喊了声:“爷爷。”
听起来没什么感情,就像平时碰见了随意喊的一声。
老人惊喜得连锅铲都直接扔回了锅里,没有牙齿的嘴笑起来总有些怪异,“诶哟小闻秋啊,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跟爷爷说,吃饭了没啊,想吃什么爷爷给你做。”
年迈的老人一生未娶未嫁,无儿无女,唯有的牵挂就是小闻秋。
老人浑浊的眼睛冒了点星光,声音无力且喑哑:“回来好啊回来好啊,爷爷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想伸手拍拍闻秋,却又觉得自己手脏,有些颤抖地将手缩了回来。
老人仰着头看他,似乎放下心来,也有些感慨:“居然长那么高啦?长得真乖,长大了好长大了好,真好,小闻秋是个大小孩儿了。”
其实闻秋是有些无措的,太老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个人能老成这么个样子。
满脸暗沉,老人斑十分明显,皱纹一条接着一条,从眼尾延伸到太阳穴,眼窝也凹了进去,瞳孔浑浊泛白且模糊,天气冷,嘴唇也是裂开的,纹路清晰,头发稀疏,连眉毛都是银白色。
他弓着身子满脸高兴,双脚慢慢踱着步,从灶台旁边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用满是褶皱的手迟缓又颤抖地翻了几翻,嘴里咿咿呀呀开心得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闻秋勉强能听出重复的“真好”两字,老人随后将塑料袋彻底翻开,将里边的叮叮糖露了出来,朝闻秋面前递了递:“小闻秋快吃,爷爷给你留着呢。”
满是期待的眼神,寄载着这两年的思念。
袋子里的叮叮糖一看就是敲的时候挑了些好看的,大小均匀的出来留着。
闻秋抬手拿了一颗含着,其实他也说不出什么味道,甜甜的,有炒花生的味道。
“爷爷现在给你再做点儿,给你留着吃。”
“不用做。”
“用,怎么不用?”老人家不听闻秋的话,继续拿着锅铲慢慢地炒,嘟囔着:“做多点儿你就能多吃点儿了,要多做点儿留着,留着吃。”
闻秋蹲在灶火旁边没说话,老人说话总有点口齿不清以及沉重和无力感并存,特别是老人还不是特意对他说话的,所以他没听清后面的几句话,拿着根棍子往柴火里边捅。
其实他也不会烧火,他理论经验强但对这些生计的动手能力也就一般般,火没烧得旺反而更弱了些。老人看见后又猛地使劲儿夸,“好好好,小闻秋真聪明,爷爷刚刚还打算把火弄小,免得花生米炒焦了呢。”
老人家看见闻秋就高兴,他是像周舟女士那种一眼看见他就觉得他乖的人,尽管他是老人家看着长大的,尽管老人家知道他是从小皮到大的,尽管他成天干架对他甩脸色也还是觉得他乖,就算他成天像个祖宗一样也觉得他本该如此,不管他做什么都觉得好。
这很神奇。
闻秋自认对情感向来不丰富,以前这老人对他好的时候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觉得这老人长得又丑又吓人,给他喂的饭还软趴趴的真难吃,还不顶饱,只是等谈了恋爱之后,等回了双楠区之后,等看见爷爷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这个人对他还挺好的。
没有言语辱骂也没有尖酸刻薄,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满口污蔑。
他会捡垃圾,卖了拿钱,然后给他买他喜欢的巧克力雪糕吃,他会在夏天把捡到的厚衣服洗干净,等冬天的时候拿出来给他穿,他会做叮叮糖,每次刚做好就喊他过来尝。
闻秋小时候吃百家饭确实不假,但他多少都能感受到别人在他身上的异样,掺了沙子的饭菜或者馊了的饭菜他也不是吃不出来,不过他吃着不对劲或者闻着觉得臭就把碗筷摔了。
当然,毕竟小时候缺心眼儿,要是那家做饭闻着香他还是蹲人家门口。
但是爷爷不一样,他对他一直都很好。
“爷爷。”
老人身体在这个年纪应该能算得上好的,只是有点耳背,没听见闻秋喊他,弓着身子开心得笑着炒锅里的花生米,一下又一下,缓慢又认真。
闻秋仰着头抬眼看他,伸出一根手指想戳一戳他的腿,只不过人老了之后就瘦得厉害,闻秋第一下就戳到了老人的裤腿,空落落的,愣住后拿手背碰了碰。
“啊?喊爷爷呢?”老人真的太老了,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挥了挥手,说:“老了,听不清咯!小闻秋要大点儿声,爷爷才能听得见。”
闻秋蹲在地上仰着头,不遮风雨的房屋其实很冷,光只从天井上落入,落在老人的身上,把老人变得模糊不清。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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