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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143:爆米花的爷爷
“嘭——!!!”熟悉的爆破声在空气里回荡。紧接着,拖得又长又哑的吆喝,就从路口颤巍巍地飘过来:
“爆——米—花——喽——”
放学的时间段,校门口那条小路照例堵得水泄不通——卖炸串的三轮车、卖旧书和玩具的地摊,还有推着自行车等孩子的家长,全都挤在一起,人声嘈杂得像一锅煮沸的稀粥。
我攥着书包带子,在人群里艰难地往前挤,后背已经被汗浸湿了一片。
“爆——米—花——喽——”
那声音沙哑,拉得老长,尾音在空气里颤悠悠地飘着,像一根快要断掉的线。
是爆米花的爷爷。
可是,现在还只是十二月初,耶诞节还没过,别说元旦了。一般不是要快放寒假的时候爆米花的才会出现吗?
但是,没有为什么,反正他就是出现了。推着那辆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三轮车,停在路口公交总站的前面。车上架着个纺锤形的爆米花专用高压锅,锅身被煤烟熏得漆黑,只有把手和阀门的位置磨得发亮。锅底下是个小小的煤炉,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在渐暗的天色里一跳一跳的。
已经有好几个孩子围在那儿了。大多是低年级的,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眼睛巴巴地盯着那个不断转动的黑锅。他们手里捏着皱巴巴的零钱,或者用塑料袋装着一小碗米,排队等着。
我也凑了过去。倒不是特别想吃——说真的,这种老式米花算不上多好吃,有时候火候过了会发苦,而且用的都是工业糖精,一个不小心手一抖就甜得发齁。但我特别喜欢看那个过程,只要把粮食放进去,就会变得白白胖胖地出来,无论是小米、大米、玉米还是麦粒,都能爆成香喷喷的米花。
爆米花的老爷爷坐在小马扎上,一手匀速转动着锅柄,另一只手时不时往炉子里添一小铲煤块。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棉袍子,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脸上皱纹深得像用刀子刻出来的,眼睛总是半眯着,盯着压力表。炉火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那些皱纹也跟着一动一动的,像是有生命的活物。
锅在火上“呼噜呼噜”地转着,声音低沉而均匀。
“差不多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围观的孩子们立刻兴奋起来,却又条件反射似的往后退了几步,用手捂住耳朵,眼睛却瞪得溜圆。
爷爷不紧不慢地停下转动,把锅从炉火上移开,对准地上那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长条麻袋——麻袋口用铁丝撑开,像个等待喂食的怪物嘴巴。他用一根铁棍套住锅盖的卡扣,脚踩住锅身。
然后,他抬起头,扫了一眼周围的孩子。
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了一下。也可能只是火光摇晃的错觉。
“捂好耳朵。”他说。
“嘭——!!!”
巨响震得仿佛灵魂都震荡了几下。白色的蒸汽混合着焦甜的香气猛地炸开,瞬间吞没了爷爷的身影,也吞没了离得最近的那两个小朋友。热浪扑到脸上,带着谷物膨化后特有的、甜甜的香味。
蒸汽散得很快。麻袋里鼓鼓囊囊地装满了雪白的爆米花,这一锅是大米的,有几粒还蹦到了外面,在灰扑扑的路面上格外显眼。爷爷用个簸箕把米花装进孩子们递过来的塑料袋里,收钱,找零,动作熟练得如同行云流水。
拿到米花的孩子欢天喜地地跑开了,一边跑一边迫不及待地抓一把塞进嘴里,嘴角沾着白色的碎屑。
我注意到,围着的人群好像……少了点什么。
刚才明明有五个小朋友在等的。穿红裙子扎羊角辫的那个小姑娘,还有她旁边那个总是流鼻涕的小胖子。现在只剩下三个了:一个正低头数钱,还有两个眼巴巴等着下一锅。
是我记错了?可能他们拿到米花就走了吧,刚才蒸汽那么大,没看清。
我没多想,转身准备往家走,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爆米花的爷爷已经又开始转下一锅了。炉火映着他佝偻的背影,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像一张被烧焦的剪纸。他脚边那个装米的竹筐里,除了玉米粒和大米,好像……还多了点什么别的东西。
一个有塑料小草莓的头绳,躺在金黄的玉米粒上,格外扎眼。
我脚步顿了一下。
可能是哪个小女孩掉的?羊角辫,草莓头绳,挺配的……
我甩甩头,加快脚步。
到家时,天已经很黑了。我家住的是那种老式居民楼,六层,没电梯。楼道里的声控灯时好时坏,今晚又不亮了,我只能摸着黑往上爬。爬到三楼刚准备开门,就听见对门传来喧哗声,还有女人尖利的叫骂声。
是对门三毛家。
三毛是我的同学,我家搬到这里的时候他家就已经住这儿了。他家里的情况有点复杂——亲妈和后妈轮流照顾他,据说是离婚时判的,具体我也不太懂,都是听其他同学说的,还有什么“离婚不离家”。三毛爸爸好像是在远洋轮上工作的,一年到头难得见到一次,每次还会给我带外国巧克力。
他家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透过缝隙,我循声望去,就看见三毛的亲妈正叉着腰,指着后妈的鼻子骂:“……轮到我带的时候你少来指手画脚!我给我儿子买点吃的怎么了?啊?用得着你阴阳怪气啊?”
后妈站在客厅里,脸色铁青,怀里抱着个洗衣盆,盆里的衣服还在往下滴水。“我哪敢指手画脚?我就是提醒你,别什么都由着他!你看看你都给他买了什么?啊?一麻袋爆米花!那东西能吃吗?全是工业糖精!吃多了上火!你这是在害他!”
“我害他?总比某些人连包零食都舍不得给买的好!”他亲妈嗓门又拔高一度,“三毛!过来!告诉你阿姨,妈妈对你好不好?”
三毛缩在沙发角落里,怀里死死抱着一个鼓囊囊的、一个麻袋那么大的巨大的透明塑料袋。袋口用橡皮筋扎着,但浓郁的、甜得发腻的米花味还是从缝隙里钻出来,弥漫了整个房间。他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把那大塑料袋抱得更紧了。
“你看!孩子喜欢!”亲妈像是占了上风,声音里带着得意,“我儿子想吃,我就给他买!爆一麻袋!让他吃个够!你有意见也憋着!”
后妈气得浑身发抖,狠狠瞪了那包巨大的大米花一眼,又瞪了三毛一眼,抱着盆转身进了卫生间,把门摔得震天响。
亲妈“哼”了一声,扭过头,看见门缝外的我,愣了一下,随即挤出一个笑容:“哟,是小杨啊。放学啦?吃饭没?”
我赶紧摇头,慌忙地摸出钥匙开门回家。
身后传来她哄三毛的声音,软得发腻:“乖儿子,我们不生气啊。妈妈给你买了这么多,都是你的,慢慢吃。你阿姨就是嫉妒,嫉妒妈妈对你好……”
我回到家,放下书包,脑子里却还是那袋大米花。
那么大一袋。那要爆多少锅才能爆出来?一锅接一锅的爆那得爆多少趟呀?爆米花爷爷那个小小的三轮车,能装得下那么多原材料吗?
晚饭时,我跟我妈随口提了一句:“隔壁三毛他妈给他买了一麻袋大米花。”
我妈正在夹菜的手停了停,眉头皱起来:“一麻袋?疯了吧?那东西吃多了不消化。而且现在哪还有人买那么多爆米花?不都是看电影的时候才买点玉米的爆米花吃的吗?”
“应该是学校路口那个老式爆米花摊爆的吧。”
“那个老头?”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小时候他就在那儿了,这么多年,模样都没怎么变。爆的东西也不好吃。你劝劝三毛,叫他少吃点,不卫生。”
我“嗯”了一声,低头扒饭。
夜里写作业的时候,隔壁一直传来“咔嚓咔嚓”的细微声响,像老鼠在啃木头,又像是……在不停地嚼着什么东西,脆生生的,没完没了。
那是应该大米花被牙齿碾碎的声音。老小区隔音不好,而且我家主卧跟三毛家的主卧只是一墙之隔。
我戴上耳机,把音乐声开大。
第二天一早,在楼道里碰见三毛。他背着书包下楼,脚步有点发飘,眼睛下面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但脸色却透着一种不正常的红润,像发烧了似的。
“早。”我跟他打招呼。
他好像没听见,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嘴里还在机械地嚼着什么东西。走近了,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郁的、甜腻的米花味,几乎盖过了洗衣粉的清香。
“三毛?”我又叫了一声。
他这才猛地回过神,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涣散。“啊……早。”
“你昨晚没睡好?”
“没……一直在吃大米花。”他咧开嘴笑了笑,嘴角还沾着一点白色的碎屑,“太好吃了,根本停不下来。我妈给我买的,老一大包呢!”
他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牙齿缝里塞满了白色的絮状物。
“吃那么多,不会腻吗?”
“不会呀。”他摇摇头,表情很认真,“真的特别好吃。大米花就是比别的爆米花都好吃,又甜又脆,一放进嘴里就化了。你要不要尝尝?我还有好多呢。”
我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谢谢。”
他也没坚持,继续下楼,脚步还是有点飘,怀里好像还抱着什么东西——我定睛一看,是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半袋大米花。他一边走,一边伸手进去抓一把,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
那声音让我头皮有点发麻。
这一天在学校,三毛一直魂不守舍。上课的时候,我看见他偷偷从抽屉里摸出那个小塑料袋,飞快地抓了一把大米花塞进嘴里,然后鼓起腮帮子,假装在思考问题,其实是在偷偷地嚼。老师转过身写板书的时候,那细微的“咔嚓”声就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坐在他旁边的同学皱了皱眉,往一边挪了挪。
课间的时候,他也不跟同学玩,就坐在座位上,不停地吃。那个塑料袋就像是个无底洞,怎么也掏不完。
有同学开玩笑说:“三毛,你这么爱吃大米花,小心把自己也吃成大米花。”
三毛抬起头,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变成大米花也挺好的。又轻,又蓬松,还甜。”
大家都笑了,觉得他在说傻话。
但我看见他说这话时,眼神直勾勾的,不像在开玩笑……
下午放学,我又在路口看见了那个爆米花的爷爷。还是那个人,还是那辆车,还是围着一圈小朋友。一切如常。
可当我走过他身边时,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他正在准备给一个小男孩爆大米花。那男孩递过去一个小碗,里面装着大米。爷爷接过去,把米倒进黑锅,又从车斗里拿出一个小铁罐,舀了一小勺白色的颗粒加进去——那是糖精。
然后,他盖上锅盖,把锅架到炉火上,开始转动。
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他加煤块的时候。小铲子伸进煤筐,铲起来的除了黑色的煤块,好像还有一点别的……彩色的东西。一闪而过,没看清。
是塑料纸吗?还是……
我没敢停留,快步走开了。
当天晚上,隔壁的“咔嚓”声更响了,几乎完全不间断。中间还夹杂着三毛亲妈尖细的笑声和哄劝:“慢点吃,乖囡,没人跟你抢。都是你的,全都是你的。”
整栋楼都能听见那持续不断的咀嚼声,像某种古怪的背景音。
半夜,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吵醒。
不是咀嚼声,而是……一种轻微的“噼啪”声,像是很小的东西在爆裂。还有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好像有什么轻盈的、干燥的东西在滚动。
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
我睁着眼睛,在黑暗里盯着那堵墙。隔音真的很不好,隔壁的一点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
“噼啪……窸窣……噼啪……”
偶尔还夹杂着三毛含混的咕哝声,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语调很满足,甚至有点……欢快。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又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三天,三毛没来上学。
班主任说他妈妈给他请假了,说是身体不舒服。我心里咯噔一下。
放学回家,在楼道里碰见三毛后妈。她提着个垃圾袋下楼,脸色很难看,看见我,勉强笑了笑。
“阿姨,三毛怎么样了?”我问。
后妈的笑容垮下来,叹了口气:“不太好。发烧,说胡话,还不肯去医院。就抱着那袋米花不撒手,不停地吃。拦都拦不住。”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你说怪不怪,那袋子里的大米花,好像……一点都没少。他吃了三天了,还是满满一大包。”
这话听得我后背有点发凉。
“还有……”她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他身上开始掉皮屑。不是头皮屑,是……白色的,很轻,一吹就飞。我偷偷捡了点看,不像皮肤,倒像是……大米花的碎屑。”
她说完,好像自己也觉得这说法太荒唐,摇摇头,提着垃圾袋快步下楼了。
我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晚上,我做完作业,正在收拾书包,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一声尖叫。
是三毛亲妈的声音,充满了惊恐。
紧接着是后妈的惊叫,还有东西被打翻的混乱声响。
我冲出门,就看到三毛家的门开着,灯光大亮,尖叫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我跑到门口,往里一看,整个人僵住了。
客厅里一片狼藉。椅子倒了,水杯摔在地上,碎片和水渍混在一起。三毛亲妈和后妈都站在客厅中央,脸色惨白如纸,浑身发抖,死死盯着沙发的位置。
三毛坐在沙发上。
不对……那还是三毛吗?
他的身体……膨胀起来了。不是发胖的那种,而是一种怪异的、不规则的膨大。胳膊、腿、躯干,都像吹了气似的鼓起来,把衣服撑得紧绷绷的。皮肤的颜色变成了那种不正常的、烤谷物一样的淡黄色,表面布满细微的、龟裂的纹路,活像米花没完全爆开的谷粒那开裂的外皮。
他的脸也涨发了,眼睛被挤得只剩下两条缝,从缝隙里透出一点茫然的光。他还在吃。怀里抱着那个巨大的塑料袋,手伸进去,抓出一大把米花,塞进已经肿得合不拢的嘴里,机械地咀嚼着。白色的碎屑从他嘴角不断往下掉,落在鼓胀的胸膛上,滚到地上。
“别吃了!三毛!求你别吃了!”他亲妈哭喊着,想冲过去,却被后妈死死拉住。
“别过去!不对劲!”后妈的声音也在抖。
三毛好像没听见。他嚼着爆米花,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嗬嗬”声。他的身体伴随着咀嚼,还在一点点地……继续膨胀。衣服发出不堪重负的布料撕裂声。
皮肤上的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深。从那些裂纹里,透出更加明亮的淡黄色,还有一股浓郁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爆米花气味,汹涌地弥漫开来,盖过了一切。
然后,我看见了最恐怖的一幕。
三毛膨大的手臂上,有一块皮肤彻底裂开了。裂口下面,不是预想中的血肉,而是……
一团洁白、蓬松的、絮状的东西。
是米花的内瓤!
他就那么坐着,身体不断地、缓慢地膨大,皮肤不断开裂,露出下面越来越多的、雪白的米花质地。他还在吃,眼睛里的光越来越涣散,渐渐变成了一种空洞的、满足的茫然。
他亲妈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后妈扶着墙,剧烈地干呕。
我站在门口,腿像灌了铅,动弹不得。巨大的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三毛终于停止了咀嚼。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已经不成形状的身体,看着那些裂口里翻涌出的白色絮状物。他的喉咙里发出最后一个音节,含糊不清,像是:“……甜。”
然后,他抬起头,肿胀的脸上,那条缝隙般的眼睛,好像……朝门口的我,看了一眼。
很短暂的一瞥。
接着,他的身体达到了某个临界点。
没有巨响,没有爆炸。只是一种沉闷的、充满纤维感的撕裂声。
“噗——”
像一个大大的、装满棉花的布袋被撑破。
三毛坐着的那个位置,瞬间被一团巨大、蓬松、雪白的云朵淹没。
不,不是云朵。
是爆米花,跟他吃的一样,是大米的爆米花!
成千上万颗、雪白蓬松、还带着温热甜腻气味的米花,猛地炸开,充满了大半个客厅,像一场荒诞又恐怖的雪崩。它们哗啦啦地涌出来,滚落满地,堆成小山,淹没了倒地的椅子,覆盖了摔碎的杯子,还在不断地向外扩散,涌向门口。
有几粒甚至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低下头,看着那几颗雪白的、还带着些许人体余温的大米花。
它们和校门口爆米花爷爷爆的那些,一模一样。
……
我一下子睁开眼睛,醒了。
啊……想吃大米花了。
虽然小时候由于零食稀缺,只能吃有限的几种吃到吐,但是在我生活的城市里,已经有好久好久没见过爆米花的摊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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