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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行
村口应当是最贫瘠的地方。
诡气不显疲色,飓风混杂着沙尘,刺耳的铃声震个不停,村口支了个棋,鲜红鲜红的,风一吹波浪滚滚,像是泼上去的血,锋利的轮廓割开老旧的围墙,不知在警醒着什么。
而在这样一片避之不及的地方,却立了间潦草的房。
不同于庙中的安宁,这一片属于庙的后门,为了方便打理,门旁建了个库房,前头挨着后勤用房,狭小简陋,火烧过来时外围首当其冲,但因着围墙用料上等,小库房反而免受其灾。
门没有锁,“吱呀”一声声响,老人靠着木板拼凑的床头,眼睛掀开了一条缝。
光亮刺目。
“什么人?”老人声音有些敷衍。
祁白川略微一滞,转身关好门,才走至床边。
老人等了半晌,没听见回应,于是胳膊抵着床头,浑浊的目光描摹出屋里不请自来的人。
光线有些暗,这么看去只能看见衣摆鲜明盛开的五瓣花。
祁白川适时出声:“是我。”
“咔嚓”声响,床头掉了半块。
老人撑着身子,手里是木屑碎土,那双眼睛焦距不太明显,看过来时却如有实质。
祁白川如进家门随手拉了个缺少靠背的椅子。
老人没有说话,那双眼缓慢而明确地挪到了祁白川脸上。
祁白川神情自若。
良久,老人张开嘴,声音沙哑;“你回来了。”
“……”
这句话说得很自然,像是意料之中的结果,祁白川不禁多看了一眼,才道:“是。”
老人鼻子擤出一股热气:“回来的正是时候,村子建成,你要是愿意,没人的地方都能住。”
祁白川说:“我来这里,是有事问您。”
老人敷衍道:“什么事?”
祁白川:“我想寻一人。”
老人打了个哈欠:“这些年进出的人不少,我认不全。”
祁白川道:“您只见过我两面,一次入村,一次出村。”
老人说:“你长得醒目。”
祁白川:“他也醒目。”
老人问:“是你衣服上这家人吗?”
“……”
祁白川指骨一动,摸到了椅子断裂的把手。
尖锐的木刺扎进了伤口,刚结的痂又破了个口,祁白川探出手,从芥子拿出药膏,一点一点抹在了手上。
触感冰凉,血顿时止住了。
祁白川收回手,淡淡道:“不是。”
老人闻言直起身,眼睛因为看不太清而半眯着。
“你要找谁?”
祁白川道:“我哥。”
“……”
祁白川拂掉灰尘:“死不见尸。”
“……”
屋内又寂静了良久,老人年岁已大,失去了灵力的庇护,状态苍老佝偻,根本看不出曾经是个怎样的人。
他就这么坐着,微仰着头,观摩面前的祁白川。
雷光倏然照亮了屋内。
轰隆巨响,窗棂沙沙颤动,外面狂风大作,黑雾搅起了吞噬的浪潮,寺庙在这一时间显得格外渺小,雨滴倏而溅落,惊起了一阵涟漪。
阳关里是有水的,那是河床的残骸,天空雾气弥漫,但不会下雨,现在雨水却前仆后继,慢慢打湿了窗子,细细观察之下,竟能察觉出几丝微妙的压迫,像是某种力量的余韵。
雾气在威压下凝实成水,屋里的两人相对而坐。
老人闷出一声笑,断断续续,嘲哳嘶哑,像是堵塞的竹管:“你哥死了,没人有义务帮你,你能从几千里外又活到村里,我以为你会先知恩图报。”
祁白川没有说话。
老人也不管对方态度,自顾自说了下去:“当年你成日闷在屋里,你哥经常出去探路,这方圆几里的食人魔多少都被他伤过,也都对他怀恨在心,若照你所说,你们出了变故,他能回到这里,那必然是在村外。”
祁白川抬起眸。
“这么些年过去,那帮食人魔也还剩下不少,如果你哥现身,就算是尸体,也得被他们带去片成片。”
“……”
老人说:“现在不到时候,待日结束,村里会有专人去外巡逻,你且跟着他们,沿着河床往上游走,就能看见踪迹。”
祁白川问:“没了吗?”
老人说:“你还想知道什么?”
“……”
祁白川轻轻呼了口气。
“没事就回去吧。”
老人往后一仰,硬木板架起的床一晃一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塌。
窗外的风暴似乎更大了,伴随着无形的压迫,耳膜都有些阵痛,两人都淹没在黑云重重的怒火中。
老人闭上眼,慢悠悠:“毕竟……你只想找你哥……”
“不是吗?”
……
重塑日的天气分不清昼夜,但人身体的本能还在。
阳关待得越久,侵蚀就愈发严重,经历了一天的奔波,许是这段时间闲适久了的缘故,还未走回禅房,身体已经有了一股淡淡的疲惫感。
等终于到了禅房,祁白川扶着门,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不行!”段翎说,“你才刚醒,下次出门的事我找其他人替你。”
“我已经吃过药了……段医师你也清楚,这不是普通的药,基本明天一觉睡起来,身体就恢复得差不多……”
“若是你一直这般透支,再好的体质也扛不住造……”
“可村子入不敷出,大家都要吃饭,没人比我更熟悉这里,我去外面转转,届时说不定……”
“我看你是想去食人坡!”
空气陡然一静。
好似刹那陷入海底,那种窒息的氛围弥漫开来,就连门外站着的祁白川都不由自主顿了顿,但也不过少顷的工夫,屋内就又传来声音。
宋南山道:“重塑日的时间越来越长,这次尤甚,若是村子撑不住,阳关里已经没有地方可以供大家容身,你不怕死,多的是人怕死,人总要活着……”
吱呀——
冷风灌入,冰凉的寒意吹散了屋子里未起的火苗,祁白川一步迈入,转身合上了门。
两人下意识都看了过来。
宋南山苏醒没多久,许是药效快,记性还是很清楚的,甫一见到又是孤身一人的祁白川,反射性开口:“祁公子,你夫……”
祁白川抢先打断:“我去。”
“……”
两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这回的是哪句。
于是祁白川解释:“不是要出村?”
对于这自告奋勇的行为,宋南山也愣了愣,随后像是想起什么,道:“不行,你才刚进村,地儿都没转完,就想着再跑出去,更何况……”
祁白川说:“槃铃裂了。”
“……”
“村子屹立至今能躲过重塑日,靠的就是槃铃的佛光,这次槃铃失效,村口出现漏洞,只能靠修士肉体凡胎阻挡,但阳关里修士的灵力甚至不足以维持辟谷,更何况是成倍诡气。”
“……”
“若我没猜错,队伍里领头的那人已经召集过村里修士,但凡有灵力余村的人都要轮番上阵,为的就是抵挡诡气……今日尚且如此,若是下次重塑日,失去了槃铃庇护,你们有把握撑过吗?”
“……”
霎时宋南山面色变了几番,最后磕磕绊绊解释:“我修为最高,只要多恢复一会儿……”
“宋公子,”祁白川说,“我听闻你修为高深,天资卓绝,因着这阳关里的限制,迫不得已才成了这般模样……且宋公子又是同这庙邻近的修仙世家,令尊在世时贤德之名远扬,宋公子心怀愧疚,没有护住城中百姓,我明白宋公子的感受。”
宋南山张了张嘴。
祁白川继续道:“一而再再而三的透支只会落下病根,届时宋公子身体不堪重负,有心无力才是真正的不可挽回。”
宋南山哑口无言。
“但是……”祁白川话锋一转,目光挨个落在二人身上,“我有一法,可解燃眉之急。”
“什么?”
两人脱口而出。
这下就连段翎也坐不住了,两人齐刷刷围上前,眼睛放光,跟见了骨头的狗一样,
祁白川不负众望:“抢。”
“……”
“啊?”
两人一时间都没明白意思。
祁白川道:“村外不是有一群食人魔?”
“……”
屋内沉默了好一会儿,宋南山才愕然道:“你要去他们老巢?”
祁白川说:“外面诡气盛行,食人魔是早前先来到寺庙的一批修士,因着周围无甚食物果腹,才起了吃人的念头,除段翎外,他们是徘徊最久的人,也该是创伤最重的人……可即便如此,在被驱逐出村后,他们仍旧活着。”
“……”
后面的话祁白川没有继续说,但二人已然心知肚明。
——因为他们有佛器。
甚至是更上等的佛器,佛克诡,仅仅是几个槃铃就足以保护寺庙,更何况是更好的佛器。
他们能在诡气盛行的阳关活下去,必然有一定底牌。
段翎却道:“这个方法我们以前想过,但……”
“没人敢去,”祁白川轻描淡写,“现在我来了,人数不在多,几人足矣。”
“……”
段翎咬着嘴,手一下一下揪着衣摆上的纹路,显然还是在犹豫。
宋南山一下子来了精神:“我觉得可以。”
段翎道:“可是……”
“段医师,”祁白川突然道,“方才我路过村口,看见换下来的人中有人受了伤,诡气入体不能拖延,但现在这般情况,他们必然不会抽身医治。”
段翎面色一变,随即暗骂一声:“一个个犟得跟驴似的,真不知道是怎么活到现在……”
话毕一阵风扫过,随即就是“吱呀”一声,屋内只剩二人。
“……”
失去了唯一的阻碍,祁白川显然闲适了许多。
他先是环顾四周,看了看屋内布局,确认窗门严实后,走到墙角,搁下了自始至终未收回的佩剑,然后又拆下半散的束袖的带。
出去一趟浑身是土,打理一番也正常,只是几乎没人会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穿着如此宽袍长袖样难以打理的衣服款式,甚至还能注意到自己的仪容。
宋南山眼睁睁看着对方张开嘴,牙关收紧,咬住束袖带,带子的后半截垂落掌心。
祁白川一圈绕一圈,不紧不慢梳理好了因风尘而凌乱的衣服,又拆下发冠,然后拎在手里思索少顷,终于抬起头:“宋公子,可有铜镜。”
“……”
这套动作做得很自然,但又算不上非常熟练,像是前段时间才新生不久的习惯。
许是没料会有人闲情逸致到这个地步,宋南山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啊……有,禅房的东西是最全的,段医师肯定不会介意,我去给你拿。”
于是宋南山快步跑进去,又小跑着赶回来,祁白川看见对方怀里的铜镜,出声道:“多谢。”
宋南山嘴快过脑子:“没事没事,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祁白川道:“那就劳烦宋公子帮我举着。”
“……”
宋南山瞪眼直腰抬头挺胸充当架子。
待一切做完,祁白川检查了一遍全身,确认无误后拿下镜子,然后伸手放到一边,才道:“宋公子,我不认路。”
“……”
“噢,你是说村外的路啊,这简单,我到时候找张纸给你画一个。”
祁白川点头:“多谢。”
宋南山余光瞥过桌子上的铜镜,笑了两声:“祁公子还真是不将就……”
祁白川说:“场合必要,需得穿戴整齐,我曾因此受训。”
宋南山道:“是梅公子生得气吗?”
屋内突然一静。
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个什么后的宋南山已经迟了,他嘴张张合合,循环往复,最后只化为了一声尬笑:“祁兄年纪轻轻,不必为此伤神,我相信他离开一定是事出有因……你看现在!咱们不也过得挺好,若是以后出去了,就凭祁兄这等风姿,必定桃花遍地,红颜满楼……”
祁白川说:“我知道。”
“……”
“但我自幼结下契约,早已交付身心,日后就算天崩地裂,也无路可退。”
“……”
祁白川扇了扇眼睫,无端透出一股微妙的黯然伤神之感。
他像是自我宽慰般,沙哑麻痹自己:“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
当时情况特殊,梅负雪走得毫不留情,这句话说出来鬼都知道是糊弄人的,但见祁白川面色如此苍白,宋南山轻咳一声,安慰道:“实在不行……其实咱们村也还是有几个年轻俊秀的。”
“……”
两人四目相对。
宋南山作为村里出了名的老好人,愧疚之心作祟多年,只要关乎村子的事情都不会坐视不理,也包括提出这个建议的祁白川。
于是祁白川黑白分明的眸子认认真真看了他很久,直看得他嘴角僵硬,然后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慢慢憋得满脸通红,不多时,宋南山一个哆嗦,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干脆一咬牙,视死如归:“如果你喜欢我……”
“宋公子,”祁白川道,“桌上有纸。”
“……”
宋南山如释重负:“我现在就给你画。”
屋内立即响起一阵沙沙的摩擦声。
宋南山趴在桌上,很快就进入了状态,村外的路不多,片晌工夫,他就起身放笔,将一张纸递到了祁白川跟前。
祁白川接过纸,仔细看起来。
宋南山说:“从村子南门出去,往东边直走就能到,如果想加快脚程,我们就不能走原先的绕路了,可能要挨着山边缘,我们时间不多。”
祁白川说:“好。”
宋南山道:“这其实也是我担忧的一点。”
祁白川:“何出此言?”
宋南山:“若一路顺利,就此找到佛器,村子恐怕也撑不了多长时间……因为这次的重塑日时间太长了。”
“……”
“其实重塑日从降临开始,的时间一直都在变长……也算得上有规律,每次多个把时辰,但唯有这次,至今都看不到停息的苗头,若是长此已久,别说以后,就是下月我都没有把握能挺过去。”
“……”
宋南山无奈道:“我爹在世时承诺会保护大家,我必然不会退缩……祁公子,如果下月真出了什么状况,看在我带你入村的面子上,希望你能多帮一帮……”
“不会了。”
“……”
祁白川重复道:“重塑时间,不会再有下次。”
“……”
宋南山一愣,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可在看到那双眸子后却慢慢消了音。
祁白川伫立原地,瞳孔黑得像是外面漫天的诡云,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他并没有看过来,只是低垂着头,手上攥着纸,纸上出现细小的褶皱,话不知是朝前说还是喃喃自语。
“这是最后一次。”
“……”
“以后不会再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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