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长女

　　“二哥哥，倭寇真有那么厉害吗？”晴初带着震惊和怀疑。

　　好像很少见到晴初这样天真的向他询问，从小到大，一见到他，她多数时候都十分谨慎，仿佛他会吃人一般。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过，让她产生这样的误会。

　　晴初见他思绪飘远，又唤了他一声：“二哥哥？”

　　薛明礼回过神来，继续道：“倭寇里有部分善用倭刀者，是耗费数年习武艺的练家子，如江湖高手般，与我军近身打斗时，极其冷静，瞄准我军将士盔甲的薄弱部位，一击即中，击中即破，常常以一敌三，若单打独斗，我军将士很难抵挡。”

　　晴初暗想着，倭刀应该就是类似于武士刀那种。“那岂不是一般新练的兵只能打败仗了。”温澈似乎就想去练新兵。

　　“战场上的事并非绝对，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也未上过战场，只能根据所知来粗略判断，皆是纸上谈兵，不好断言。不过，我听过一位在闽地呆过很长时间的同窗说起，闽地军纪败坏，连百姓也深受其害，如果没有整顿军纪，重振军风，要用闽地现有之兵来对抗实力强盛的倭寇，败的几率较大。反而若是新兵训练有素，严格删选，可能会更好一些。”

　　与温澈所言基本一致，闽地的将士不堪一击。

　　晴初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询问薛明礼，可他一介文弱书生，谈起闽地形势有理有据，知无不尽的样子，忍不住还是问起：“二哥哥，你知道狼筅吗？就是一种看起来像竹子，周围呈密枝状的武器。”

　　晴初只知名字和大概的形状，毕竟没接触过，只是记忆里的印象罢了。

　　薛明礼只思索了片刻，道：“我知道，你等我。”

　　他起身去了另一排书架，扫了一眼，抽出了一本书，翻找开其中的一页，走回来放到了晴初面前。
　　“对，就是这个。”晴初惊喜的拿过书册，连指尖轻轻碰触到薛明礼也未注意到。

　　薛明礼悄悄的将手收进袖子里，感受了一下她余留的温度，再看到她笑意盎然的样子，衬着投射进来的明媚阳光，恍惚的像梦一般。

　　“狼宪是前朝起义军发明的武器，状若长枪，乃用大毛竹，上截连四旁附枝，节节枒杈，尖端可涂毒汁。形似狼宪的还有宪枪，枪柄上只保留三至四节枝，涂上铜油加固，可用削尖的竹枪，也可装上铁枝，只是这种武器滞重，转移艰难，少有使用。”薛明礼一番介绍下来，比书里说得还清楚。

　　晴初怀疑他是不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种偏僻得不能再偏僻，冷门的不能再冷门的一件前朝起义时发明的武器，他居然轻易就从藏书阁里找到出处，且深知书中的内容，还加上了自己的见解。

　　状元就是状元，晴初突然对薛明礼的心思深沉有了合理的解释，书读得多了，而没有读成呆子，那看寻常人就像傻子，因为别人懂的他懂，不懂的他也懂，智商的起点就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镋呢？是不是也有书册记载。”晴初觉得向薛明礼求教简直是太对了，省去了在藏书楼大海捞针的烦恼，若不是遇见他，恐怕光找一幅狼筅图都不知要费去多少时日。

　　薛明礼重又移步，去了较远的书架，回来时已经将手上的书翻到了画录镋的那一页递给晴初。

　　“镋，由枪演化，中央有利刃似枪尖，形如半月，似叉，镋柄长六至七尺，两侧分出两股，弯曲向上成月牙形。”薛明礼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完全顺口而出。

　　晴初已经对状元郎佩服不已了，再看看自己听完他介绍镋后，又忘掉了狼筅，又去翻之前那本顺手合起来的书册，结果居然找不着在哪一页了，一瞬间她很是怀疑自己的记性。

　　薛明礼抬手，在一旁撩起她所持的那本书书角，轻轻一带，就翻到了有狼筅的那一页。

　　晴初顿时有一种惊为天人的感觉，不是因为外貌，而是智商。

　　“我想把这几幅兵器的图和用法临摹下来。”这些书厚重不好携带借走，且每一本里面只有一小部分是需要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晴初抄录一份下来反而方便，毕竟她可没有薛明礼这样过目不忘的本事。

　　“最西边我命人放有案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是我常常在藏书阁看书休憩的地方，你若有需，皆可使用。”薛明礼给出了建议。

　　“二哥哥，今日多谢你帮忙，若不是有你在旁，我自己还不知找到猴年马月。”晴初感激道。

　　“无妨，只是小事罢了。”薛明礼面上依旧维持着淡定从容，谁又能窥视到他的心湖已经波澜起伏，无法抑制。

　　他带着晴初去到藏书阁最西边，此地用了一扇屏风相隔，将这个角落划出一方小天地。他们绕过屏风，就看到紫檀木的案桌，整整齐齐摆放的笔墨纸砚，另外边上还有一处雕花的小几台，上面放置着精致的茶具。

　　“你随意些，这里除了清扫送水的小厮外，就只有我来而已。”薛明礼说着，走到小几台旁，专心沏起茶来。

　　晴初将怀抱着的书放在紫檀木案桌上，铺好纸后，拿起一只笔，抄录起书来。可能是两人共处在一个狭小空间里，即便薛明礼善意的不发一语，将自己隐形，但藏书阁实在寂静的似乎连一根针掉落在地都能听见，以至于晴初画着武器图，耳边还能听见薛明礼的呼吸，以及茶水倾倒的声音。

　　渐渐的，连茶香都闻到了。

　　晴初顿了顿笔，回头朝薛明礼望去。只见他始终将目光放在茶具上，不偏不倚，好像世界就剩下沏茶这件事而已。他的手白皙如月，带点儿病弱的清瘦，与紫砂壶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面上没有了那如沐浴春风的笑颜，但是嘴角依旧微微勾起，像是已经习惯了千百遍的动作，深入骨髓，哪怕独自一人，也没有懈怠。

　　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应当就是形容薛明礼这样的人罢。

　　本在专心致志沏茶的薛明礼，倏尔抬起了头，迎上晴初的目光。

　　四目相对，袅袅茶香，岁月在这一刻沉静。

　　“我口渴了。”晴初找了个敷衍的借口，适时打破了尴尬。

　　“庐山云雾，我端给你。”薛明礼倒了一杯，放在了案桌上。

　　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茶，怪不得醇香沁人。

　　晴初小酌了一口，茶好，泡得也好，最好的是茶具好。她盯着杯子打量了一会。

　　“品茶先鉴茶具，晴初妹妹，可有指教？”薛明礼笑道。

　　他居然还没忘记这件不知多久之前的旧事。那会幼时的她，可是从他那忽悠走一套上乘的茶盏，还有一枚精美绝伦的桃花坠，现如今还收在箱子里头呢。

　　晴初汗颜道：“状元面前，小女子可不敢班门弄斧。”

　　见她略有窘迫，薛明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问道：“你为何突然要找这几件兵器？”

　　鉴于薛明礼的无所不知之能，晴初透露道：“我曾经在杂记上见过一个阵法，似乎能对付倭寇，可惜记不太清楚，其中就用上了这几件兵器。”

　　薛明礼沉思了片刻，道：“狼筅重滞，若精兵携带，要以风雨之势前进，则此兵器是为重赘之物很是拖累。但若是用在抵御其它兵器上，因其枝梢茂盛，可遮挡一身有余，有怯敌的兵士，持着狼筅，还能壮胆。因狼筅形似竹林，能挡刀枪弓箭，即便锋锐如倭寇的倭刀、弓箭，也难以突破，遇到狼筅，如同无用的废铜烂铁，若在狼筅上的枝刺上抹剧毒，倭寇一旦被刺，就会中招身亡。”

　　被薛明礼这一番分析，晴初对阵法的印象越发深刻和肯定起来，就如薛明礼所言，狼筅能挡刀枪弓箭，所以就该在阵法前列才是。

　　“阵法的话只靠手持这几件兵器并不够，还要有具体的排阵队列，以什么形式多少人组合，攻守按一定方法自如变换才能称作阵。”薛明礼又给晴初普及了一下兵法之道。

　　“我还在慢慢的琢磨，有些地方没想起来，若真的完成这个阵，定是能在克制倭寇上有所帮助。”晴初兴奋道。

　　“这是有益朝廷基业，有益百姓的好事，晴初妹妹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薛明礼说道。

　　“那我可不会客气的，像这种找书的事一定得二哥哥你亲自来，否则我就是两眼一抹黑。”晴初没有任何夸张的形容，在藏书阁里找冷僻资料就是这种感觉。

　　等晴初抄录好几件兵器的图画和详解，就向薛明礼请求道：“还要劳烦二哥哥，带我去把书放归原处。”

　　本来薛明礼是要回答直接放桌上的，他亲自去放回书架便是。但话到嘴边又没出口，反倒是答应了晴初的请求，道：“我带你去。”

　　这样或许能与她多呆片刻。

　　其实，薛明礼已经提前知道温世子要去闽地的消息，在晴初问起倭寇之时，他就猜到晴初那么劳心劳力遍查书籍，全部是为了温世子。

　　从前，晴初对薛明逸没有动心，他其实是隐隐窃喜的，他还可以再等等。等到晴初长大，等到自己有资格与她匹配。

　　没想到等来荣王对她的青睐有加。

　　他顿时感觉到危机，开始奋起直追，参加科举崭露头角。希望能快点有像晴初开口表露心迹的资格，可惜真的中了状元有了资格以后，晴初却被圣旨赐婚，嫁给别人。

　　如今，连心也牵挂在了另一个男子身上。

　　很难想象，他看着长大的心上人，就这样从身边溜走了。

　　薛明礼迈着步子，在前面带路。晴初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晴初是今天才发现，薛明礼的背影看起来清瘦而单薄，落寞而沉寂。

　　以往都是只看到那张捕捉不到丝毫额外情绪的笑脸，永远都如春风拂面般，吹过的地方草长花开。

　　“这里。”薛明礼指着书架的一处。

　　晴初抬头望了一眼，在最顶层，略有点高。她垫起脚，伸手举起书，也只能让书册的一角刚刚挨在书架的边缘。

　　耳边突然有衣袖摩擦而过，薛明礼站在晴初的身后，几乎要贴到了她的身体，悠长的呼吸声就在她的头顶一划而过。

　　晴初闻到了薛明礼身上淡淡的清香，像兰花的味道。

　　他扶着晴初要插进书架的书册边缘，轻轻一推，准备将书册推进去。白皙而清瘦的手腕，在按着向下的动作时，不经意间压到了晴初的指尖。

　　冰凉落寞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就像他方才的背影一样，仿佛触电般，晴初猛地抽回手，下意识踉跄向后退去。

　　但是，身后是正抬手帮她放书的薛明礼。

　　晴初后退撞在了薛明礼的怀里，可能是晴初力度太大，也可能是他在措不及防之下，反正被晴初这一撞，薛明礼退了几步，直接靠在了另一排的书架上，而这是边缘的一排，所以只有一面有书，因为薛明礼的重重一靠，随着他的身体倾斜，书架也倒了下去。

　　晴初见薛明礼要摔倒，赶紧伸手去拽他的衣袖，隔着长衫，晴初刚好抓住了薛明礼的手。

　　可惜依旧没改变薛明礼倒下去的动作，反而是把晴初也带倒了。

　　薛明礼摔在书架上，闷哼了一声，晴初接着摔在了他的怀里，他又是闷哼了一声。

　　藏书阁发出书架倒塌的声响，按理说楼下留守的小厮会赶紧上来看一眼发生了何事。

　　然而，并没有。

　　小厮吃坏了肚子，在知道薛明礼和晴初都在藏书阁里时，片刻钟之前，就放心的去上茅厕了，没半个时辰根本回不来。

　　藏书阁在“嘭”的一声响声后，又恢复了寂静，连风声都能听见。

　　晴初因为压在了薛明礼身上，所以丝毫没有受伤的迹象，连磕了碰了都没有。

　　薛明礼的后背想必就那么好过了。

　　晴初微微抬眼，看见了薛明礼的下巴，她现在满满的内疚，甚至令她忘却了两人暧昧的姿势。

　　薛明礼忽然用一只手环到了晴初的细腰上，令两人的身子紧紧的贴在了一起。

　　晴初的心跳得很快，没弄懂他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而薛明礼环着的那只手又用力了几分，仿佛要把晴初深深的嵌进怀里，再不分离。

　　晴初紧张地唤道：“二哥哥，你……”

　　薛明礼环着的手又上移了几分，将晴初彻底禁锢在怀里，而他的上半身向前弯倾，棱角分明的下巴靠在了晴初的耳边。

　　晴初能感觉薛明礼的唇角就贴在她的耳侧，温热的触感，炙热的呼吸，令晴初羞红了脸，却又尴尬的不知要如何避开，重又唤了一声：“二哥哥……”

　　那娇软的身子，温柔的呼唤，差点就让薛明礼迷失而失去理智。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如果还想与晴初有下一次相处的机会的话。

　　薛明礼环着晴初的手，猛地抽出了一块木板，顿时，她身上的禁锢彻底放松下去。

　　“吓着你了吧，这块木板一直磕在我左背上，费了好大的劲才抽出来。”薛明礼说道。

　　晴初看到薛明礼面上一松，似乎真的痛到不行，并没有发现自己环在她身上的手有何不妥。

　　“你先起来一下……”薛明礼因痛而苍白的脸，又因这句话飘上了一点红韵。

　　还在为薛明礼方才举动懊恼的晴初，被薛明礼这么一提醒，才发现自己依旧压在他身上，也不禁面色一红，觉得她自己铁定是想多了。

　　晴初赶紧抽身起来，整理了一下裙裳。

　　薛明礼先用手肘撑起了上半身，才慢慢坐了起来，紧抿着唇，额角显出了细密的汗珠。

　　内疚再一次袭上晴初的心头，选择性忽略了他失礼的行为，认为在那种情况下，薛明礼是真的在抽出背后的木板。

　　而不是为了吃她豆腐。

　　怎么看，薛明礼都不像会吃她豆腐的人。

　　“实在不好意思，二哥哥……”晴初确实十分歉意。

　　“没事，你也是无意之举，不必放在心上。”薛明礼有微微的罪恶感，抱了她一下，亲了她一口，结果还要她道歉。这算不算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去叫人找大夫来。”晴初见薛明礼的状态不太好。

　　“先不急，等我回去自己叫大夫便成，不要把事情闹大了。”薛明礼缓缓站了起来，脸色越发苍白。

　　晴初瞥了一眼书架，这样倒上去，光看着都觉得会疼。

　　薛明礼的样子不是装的，背后确实疼，可奈不住心里高兴，这点伤不算什么，之后的日子还要靠这些伤与晴初拉近关系呢。

　　兵法云：苦肉计也。

　　“这倒下的书架如何办才是？”晴初望着地上一片狼籍。

　　“我也不是第一回弄倒书架了，等楼下看守藏书阁的小厮上来，让他重新整理一下便是。”薛明礼这话就是将烂摊子都一力承担了。

　　“可明明是我撞到你的……”晴初道。

　　“可却是我撞到书架的，自是我负责赔书架。”薛明礼斩钉截铁道。

　　没说出口的下一句是：

　　而你撞到我，所以只能负责陪我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