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未命名

　　桐城一中高三（一）班的自习室，从未如此刻般空旷，又如此刻般窒息。

　　江沉那张位于教室最角落的课桌，空了。

　　桌面被擦拭得异常干净，冰冷得反光。深蓝色的墨迹，摔弯的笔尖，浸透的草稿纸——所有昨夜风暴留下的狼藉，都被彻底抹去。只剩下几本厚重的、棱角分明的竞赛习题集和参考书，如同冰冷的墓碑，沉默地、整齐地摞在那里，维持着一种刻板的、毫无生气的秩序。仿佛主人只是短暂离开，随时会回来，继续在那片惨白的台灯光下，进行那场永无止境的、燃烧生命的演算。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不会回来。至少在联赛前的最后三天，不会。

　　那场席卷桐城的暴风雪已然平息，但天空依旧阴沉如铅块，灰白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将稀薄的天光过滤得惨淡无力。残雪覆盖校园，被踩踏成肮脏的冰泥，反射着冰冷的光。寒风从门窗缝隙钻入，带着雪后特有的、深入骨髓的湿冷。

　　林晚星坐在座位上，身体僵硬得像被遗忘在冰窖里的石雕。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附，一次又一次地、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角落。

　　空的。

　　那个总是被台灯光晕笼罩、被低气压环绕、被沙沙书写声占据的角落，空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真空感，瞬间攫住了整个教室，也攫住了林晚星的心脏。沉重得如同实质，压得她喘不过气。往日里，即使江沉沉默得像一座冰山，即使他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像自习室里一个固定的、强大的磁场，无形地影响着周遭的空气。那密集如冰雹的书写声，那令人心悸的低气压，那偶尔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都构成了这片空间不可或缺的背景音。

　　而现在，他消失了。连同他带来的所有冰冷、焦灼、压力、甚至是那令人仰望的智识光芒……统统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令人心慌的真空。细微的声响——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前排同学吸鼻子的声音、窗外寒风刮过枯枝的呜咽——在这真空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令人心悸。

　　她的目光落在空荡荡的座椅上，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昨夜惊心动魄的一幕：他撞开椅子冲出去的仓惶背影，嘶吼着“等我”时破碎的悲鸣，眼底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袖口那片刺目的墨迹……最后，是他消失在门外狂暴风雪中的瞬间，那被风雪迅速模糊吞噬的、孤绝的身影。

　　他此刻在哪里？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里煎熬？握着他母亲冰凉的手祈祷？还是独自在冰冷的角落，舔舐内心的恐惧和无助？那暴风雪，是否让他安然抵达？他母亲的病情……究竟怎么样了？

　　巨大的担忧和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她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冰冷和无力。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如同细微的毒针，从前排飘来。

　　“啧，真走了？这节骨眼上……”
　　“可不是嘛，联赛就剩三天了！听说张老师气得脸都绿了！”
　　“啧啧，为了个病秧子老娘，连前程都不要了？真够‘孝顺’的。”
　　“嘘！小声点！……不过话说回来，他走了也好，省得整天低气压，冻死个人！”
　　“就是！走了清净！反正他那位置，空着也是空着……”

　　那些字眼——“病秧子老娘”、“不要前程”、“走了清净”——带着冰冷的恶意和轻佻的评判，像淬毒的冰凌扎进林晚星紧绷的神经。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心疼，猛地冲上头顶！

　　可紧接着，一个更加清晰、刻薄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哈！我看啊，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王浩故意提高音量，油腻的嗓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让他平时那么傲！眼睛长在头顶上！这下好了吧？亲妈病危，联赛泡汤，奖学金飞了！看他以后还拿什么傲！活该！”

　　“活该”两个字，像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林晚星的心脏！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退去，留下彻骨的寒意和眩晕。她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王浩那张写满嘲弄的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然而，预想中的哄笑并未出现。

　　一道冰冷如实质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冰锥，猛地从讲台方向射来！是张老师！他不知何时已站在讲台上，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严厉的警告，精准地钉在王浩身上！

　　王浩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嚣张气焰熄灭，眼神慌乱躲闪。李薇王璐也飞快低头。教室再次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张老师沉重、带着怒意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张老师没有立刻训斥。他的目光在那张空荡荡的课桌上停留几秒，眉头紧锁，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对突发状况的焦躁，对江沉前途的担忧，或许……还有一丝被王浩刻薄话语勾起的、更深沉的沉重。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沉重疲惫。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个角落，用一种比平时更加压抑沉闷的语调开始了课程。

　　林晚星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张老师那一声沉重的叹息，像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连张老师都……是这样的态度。沉重，无奈，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关怀和行动。仿佛江沉的缺席，只是一个需要克服的麻烦，一个可能影响班级竞赛成绩的意外变量。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午休铃声如同特赦令。林晚星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顶着凛冽寒风，深一脚浅一脚跑在冰泥覆盖的小径上，直奔教师办公室。她站在门口，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敲响了门。

　　“报告。”
　　“进。”张老师疲惫的声音传来。

　　林晚星推门进去。办公室里只有张老师一人，正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烦躁地敲击键盘。

　　“张老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想问一下……江沉同学……他母亲……在哪家医院？情况……怎么样了？”

　　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顿住。张老师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射向林晚星，充满审视、不耐和被打扰的烦躁。

　　“你问这个干什么？”声音冰冷，带着明显的不悦，“林晚星，我是不是警告过你？心思给我放在学习上！别整天琢磨些有的没的！江沉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的情况自然有学校和老师处理！轮不到你操心！”

　　那严厉的、毫不留情的训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林晚星脸上。脸颊瞬间滚烫，眼眶发酸。她死死咬着下唇。

　　“我……我只是……”声音细若蚊吟，带着浓重鼻音和委屈。

　　“只是什么？！”张老师猛地提高音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烦，“收起你那点小心思！江沉现在面临的是人生重大关卡！联赛！高考！哪一样是儿戏？！他家里的事已经够乱了，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少去添乱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明白吗？！”

　　“不相干的人”……“添乱”……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晚星心上，烫得她心口剧痛，几乎站立不稳。所有的勇气和担忧，在那冰冷厌弃的目光下，瞬间被碾得粉碎。

　　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声音哽咽在喉咙里：“……明白了，老师。”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办公室，连门都忘了关。冰冷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她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却吹不散脸上滚烫的羞耻和心口那片刺骨的冰凉。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空旷冰冷的校园里，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她像个迷路的孩子，蹲在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压抑地、无声地哭泣。肩膀剧烈耸动，所有的委屈、担忧、无力感和被斥责的羞耻，化作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单薄的校服裤子。

　　张老师的话像魔咒在脑海回荡。
　　“不相干的人……”
　　“添乱……”
　　“少去添乱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

　　真的是这样吗？
　　她的关心，她的担忧，对他而言，真的只是……添乱吗？

　　可是……她忘不了他手背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忘不了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恐惧，忘不了他消失在风雪中那孤绝仓惶的背影……她忘不了！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心疼和不甘的倔强，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在她被泪水浸透的心底悄然滋生。她猛地抬起头，胡乱用冰冷的袖子抹掉脸上的泪痕。眼睛红肿，眼神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不知道他在哪家医院。
　　但桐城的三甲医院，总共就那么几家！

　　她要去！
　　她一定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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