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春蒐
不同于冬狩围猎,春蒐不宜大肆生杀,只搜索和猎取未结珠胎的野兽。
萧姝身子骨弱,受不得马背颠簸,向来不参与其中,照例讲过话,便由祝瑛搀扶着上了后头禁卫环绕的玉辂。
春光大好微风飗飗,拨得銮铃呖呖宛若鸟鸣,满目碧色应声而动,摇起阵阵草木馨香,无声无息淌落鼻尖,勾作一卷栩栩如生的旧日图景。
他足底微顿,恍惚地半踩着锦绣脚凳,按在祝瑛小臂上的五指也略略收拢。
不远之处春草拂动,群臣已然轻装上马,其中一人长发高绾梳作马尾,虽作劲装疾服的打扮,衣裳却是烟雨过后的一点青,银玉躞蹀革带缠束腰间,右挎五瓣海红绣样櫜鞬,愈发衬得他好似众星间的一轮月。
谢琤似有感应般勒缰回眸,投眼望向銮铃响动处,眼底湛清如湖,明晃晃卷入一影朱红衣袂,他微抬下颌,恰与那头扶阑登舆的萧姝四目相对,只轻描淡写的浅浅一瞥,便又不动声色地别开眼,熟稔地应对起簇拥于侧的同僚。
“……陛下、陛下?”
萧姝被身旁宦官唤得回神,呼吸急促间霍然按上空空乱跳的心口,良久不能回神,靴袜紧裹的足踝也颤颤地打起哆嗦。
祝瑛连忙搀稳了他:“陛下!可是有哪里不爽快?”
“朕心慌。”萧姝勉力扶紧阑干,齿关却抖如筛糠,“……朕觉得冷。”
“——冷?”祝瑛心急火燎,立即偏目唤侍从烧了手炉过来,面上忧色几乎满溢而出,“好端端的,怎地发起冷来了?心慌可不是什么小事儿……”
萧姝知他所想,却实在放心不下,只轻巧摇头:“……无碍,不差这几个时辰。”
辂车晃晃起步,不久归于平稳,只余阵阵轱辘声响,窸窸窣窣地回荡林间。
萧姝斜身椅上,支颐望着前头策马搜索猎物的群臣,无知无觉间,目光竟徐徐游移至他们悬于腰际颠动不休的櫜鞬上。
他于骑射一道上其实并非一无所知,却因着身骨孱弱不能付诸行动。
萧姝心里头装着事,思绪便也随穿梭发间的风越飘越远。
当年母妃与另一后妃同时查出喜脉,她为与之争夺眷宠日夜服用秘药,到底先一步瓜熟蒂落,然而争得的一口气还未吐尽,便瞥见他腿间妖异景象,当即气急攻心大吐鲜血,随后两眼一黑彻底晕厥,再醒来时已是疯人一个,还将那临产的后妃推入荷花池内,险些闹得一尸两命,先帝闻之大怒,旋即下旨打她入冷宫。
萧姝因这不男不女的身子吃了不少苦头,先帝忌讳冷落他,往他脑袋上冠了个女儿家的“姝”字以求化煞,除此之外还有个恨毒他的生身母妃。
后来,他寄人篱下的母妃也死了。那妃子本便体弱,又并患数疾,是病死的,但宫中红口白牙数张嘴,说是他克死的,那便是他克死的。
如此爹不疼娘不爱的境地,纵是个最下等的宦官都能随意苛待于他,更何况他那些惯懂得看人脸色、人精似的兄弟姐妹,俱以欺辱他为乐,美其名曰镇压邪祟,是替父皇分忧解难。
再后来,先帝挑选朝中大臣家聪颖的孩子入宫作皇子陪读。
那会子正是榴花开放的季节,檐下铃铎荡悠悠地晃出一声又一声响,皇子们叽叽喳喳地围作一团,笑闹着要挑个中意的伴读。而他则孤零零地站在树下,一朵一朵地数着树上的红花,却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唤他,甫一回眸便对上一双稚气未脱的滚圆凤眼。
“——你便是,七殿下么?”
萧姝猝尔睁眸,嘴唇早已苍白如纸,他愕然握紧掌中小炉,待到心跳渐稳,这才惊觉自己竟是短暂地打了个盹。
他抱着暖炉,习以为常地偏目,却只望见旁侧站如松柏的紫衣禁卫,不由得恍恍回首,便有一点天青色跌入眼底。
自他登基后再未参与过春蒐射猎的文官如今再度乘风策马,骑术身法依然老道,一双犀利眼洞若观火,看准穿梭草间游鱼似的一抹白,旋即拈弓搭箭,佩有翡翠的拇指轻易拉满一轮月,银光倏然破风而出,将那厢奔逃的兔子射了个对穿。
不知怎的,恍惚间似又瞧见那双尚未长开的澄澈凤眸,身着锦衣的小公子眉眼携弯,一脚不移地涉足蓊郁树底。
那是谢家漂亮聪颖的长子,谢琤。
萧姝腮边血色尽失,惊疑不定地瞧着血泊里胡乱蹬腿的兔子,霎时间胸中空空狂跳,总算觉出几分后怕,他攥拳压紧心口,良久才平缓下呼吸,潋滟眸中的碎光悄然凝结,沉作一汪万丈深潭。
——谢琤……谢琤!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