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正义

作者:酸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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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回王将军作古成前鉴有情人玉殒引新缘


      上回说到,柳大娘一家无子,怎还能有孩童的笑语呢?
      原来前些日子东湾巷来了个独身女人,不像拐子,只说是未婚生子,想找户人家将女孩子处理了。
      诸君可能要问,古板封建如柳大爷,怎能同意买个赔钱货女孩?
      其实,这要从柳家境况说起。
      柳大爷身体有病,不能做重活,性情又暴躁,无人帮济,故而夫妻二人贫苦异常,艰难度日而已。
      两人生活困苦,惟愿早年能得个孩子,以后年老有所着落,却不知为何多年无子嗣。夫妻不得不忍痛花钱请杜大夫看身子。
      先是看的柳大娘,无甚异常。柳大爷心中害怕,又捱了两年,偷偷去找杜大夫瞧,原来是自己不能生育。
      他恍恍惚惚地回家,对着老婆痛哭了一顿。两人费心花了许多银子调理,家境愈发贫苦,孩子却迟迟不来。
      久而久之,柳大爷心生不忿,只好更刻薄地打老婆,告诉世人是他老婆不能生养,以慰男儿之心肠。
      有好心人劝他买个或过继个男孩回来。但东湾巷近些年未曾有过大灾荒,少有卖儿鬻女的事,孩子岂是那么好买的?是故搁置了。
      ——直到那外乡女人来东湾巷,带了个粉妆玉琢的女娃娃。
      柳大娘大着胆子上前一问,闻说价格极贱,只有两钱。她对丈夫打了个手势,两人围着外乡女人手中的孩子,反反复复看。
      这女孩子生有异瞳。
      柳大爷形容不出这颜色,又黄又棕,还能在太阳底下发光。众人纷纷过来看这孩子,因她长得漂亮,故未把她当作妖怪,只是忍不住把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柳大娘将柳大爷拉到无人处,细细与他商量:“你花两钱买个姑娘回来,这两年咱们吃饭添双筷子。过两年,她能收拾家务,再过几年,能帮咱们干更多的活。何况,她生得漂亮,不是凡人,等她长到十四五岁,嫁人咱也能得不少彩礼。你我好好收拾她,不难叫她给咱们养老。”柳大爷皱着眉,问:“她能这么听话?”
      柳大娘点头,道:“这有何难?从小打骂着,时不时又疼一疼,多说说咱家有多穷,叫她也心疼爹娘。她嫁人了,也好好替她选,一定要有余财还木讷的,叫她丈夫也听咱们的话。”
      闻罢,柳大爷当即转身将女孩买下。
      柳大娘问那外乡女人,这女孩有没有名字。女人愣了愣,说她出生在惊蛰那天,所以叫惊蛰。说完,她便拿着钱走了。
      那惊蛰已两岁多,能认清人,见母亲走了,一阵哭闹,哭得柳大爷连连后悔,几乎想将那女人再追回来。
      李高扬听旁人说了这桩奇事,却没见过,不由有些好奇。他敲了敲门,过了一会,柳大娘开了门,见是位大人,露出一个很大的笑,道:“是大人来了。”李高扬谦逊一笑,道:“不必叫我大人,喊我小李吧,我是小辈。今儿进门,看看你们家过得怎样。”
      柳大娘手上还有些水,下意识地在裙子上擦了两下,紧张地说:“一切都好呢,多亏了大人们的关照。我入了越女盟,心里很崇拜越女娘娘。”他两人往里去,见柳大爷坐在竹椅上,猛然把惊蛰举高,乐得她咯咯笑。
      柳大爷也看见了李高扬,却还是和惊蛰玩着,嘴里随意说:“是大人来了啊。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大人倒水。”柳大娘忙要去,李高扬推脱不过,便与她一同过去。
      他看着柳大娘匆忙的身影,心中歇了那念头。如若他告诉了她,她焉能不告诉柳大爷?
      正巧柳大娘倒完水,递给他,却没有再出去。既不能谈匣子一事,只能从旁处找由头说话缓解尴尬,李高扬记起她刚刚擦手,于是问:“大娘刚刚在做什么?洗菜吃?”
      柳大娘低头,手扯着裙子,小声道:“不是,我用手指在水缸里画画呢。”她说完后,自己莫名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让大人见笑了。可别告诉我们家那个,他知道了又要骂我不干正事。”
      她这副模样,反而叫李高扬长叹了一口气,说:“那我也告诉大娘一事,请大娘千万不要告诉旁人。这件事,仅你,我,还有庄家秀才知道。”柳大娘好奇地问:“什么事?”
      李高扬道:“我有个匣子,现放在庄生家书房的柜子里。里面是我的要紧东西,虽不值钱,但意义深重。若有一日我死了,还望大娘打开那匣子。”
      柳大娘听他这要求便愣住了,迟迟不知该作何反应。李高扬问:“大娘可是不答应?”柳大娘忙摇头,道:“哪有不答应,只是,只是没想到你们这些年轻人,心中想的竟是这些事。”他笑笑,道:“咱们快些出去,免得柳大爷要奇怪了。”
      两人出去后,柳大爷仍在逗弄惊蛰,李高扬便也凑近了瞧她。
      但他向来不喜孩子,又怕弄疼她,所以只在一旁看。
      柳大娘不知如何招待大人,又见丈夫没有吭声的打算,只好自己开口说着趣事:“我听说杜大夫家来了个新大夫。”李高扬警觉:“何时来的?”柳大娘道:“今儿早上来的,骑了个小毛驴,听说是杜大夫的师兄呢。”
      李高扬长“哦”了一声,问:“杜大夫竟还有师兄?是外地人吧。”柳大娘点头,道:“说以前是那帮强盗的大夫,自己跑回来的。”
      “看来外面世道乱,还是咱们县好,”李高扬嘴上随意应付,心里想着赶快去查查,“大娘,现在得几时了?”柳大娘说:“快中午了,在我们这吃个便饭吧。”李高扬直起身,摇头道:“我与其余人有约了,只好先告辞了。”
      柳大娘硬要送他出去,李高扬不好推脱,一直被送到了东湾巷口。
      “杜大夫家……”李高扬自言自语,心里打算先打听打听,如若真是起义军里的重要人物,他就去找吉晖柔。吉晖柔不是有病吗?正好带她去看病。
      次日,他去农家找吉晖柔,在门口不远处却碰见了失魂落魄的吉昱明。
      他本不想理会他,奈何两人互相看见了,李高扬只好过去打招呼,问:“吉大哥,你这是?”吉昱明的眼眶竟微微发红,他连连叹息,终道:“你不知道,她,她终究还是去了。”
      李高扬知道他说的是怜,心里笑话他为个露水情缘如此这般,虚伪作态,面上却随他叹惋。
      吉昱明道他要出钱给怜办丧事,到时候还要狠狠教训一顿她那混账丈夫。
      李高扬不想惹麻烦,神游天外着应付,却突然被吉昱明拉住:“我听说那解歌儿临死前给你写了封情书。”李高扬方回魂,吃惊道:“她竟真死了?”吉昱明点头,道:“我没想到,她这女子竟如此有烈性,自己在房里吊死了。她对你也算情真意切,不如你我一同把她二人安葬了。”
      李高扬没想到来找趟吉晖柔还能遇上这样的麻烦事。但他自己安慰自己,前些天遇见周胜仙,不就惭愧没救那妓女吗?如今她既死了,更要帮一帮她了,也算不负周老师的信任。于是,他道:“吉大哥,我今日来找晖柔,是听说虹桥县来了个新大夫,我想带晖柔去瞧瞧。也许能治得了呢?你说的事,等等吧。”
      吉昱明闻言,先是双眼一亮,后又淡了下去,道:“好,再带她去看看吧。谢谢你了小李子。唉,这些年我们看了多少大夫,都不能治得好她这身子。我就不去了,免得又失望。谢谢你了小李子。”李高扬笑道:“大哥何必说谢,我也是把晖柔当姐姐,小弟帮姐姐,怎么能叫帮呢?”吉昱明又拍了拍李高扬肩膀。
      两人一同进去找吉晖柔说罢此事,她淡淡道:“谢谢你的好意了,但我已不指望这身体能好。”李高扬道:“总得去瞧瞧吧。”吉晖柔满脸疲态,似乎心情不畅:“盟里的事这么多,大家都忙得很,我哪有闲工夫去看自己的病。”
      吉昱明瞥瞥李高扬,却见他毫不生气,仍嬉皮笑脸的。
      “可惜了。我听手底下人说,这大夫从前在起义军里待着,一直贴身服侍王知微。人怎么样不好说,医术一定不错。咱们不妨抽空试试呢?也不会太久。”
      他嘴里的话客气,心里却骂狠了吉晖柔。
      她是周胜仙看重的心腹,将来大同会的会长,忙得很。他李高扬又是个什么东西呢?整日游手好闲的,没个正事,连操练民兵的职权都被宁云鹤完全夺了,只能当个闲散的长弓门门主,有什么用?呸,不知好歹的东西。
      吉晖柔愣了愣,低下头,道:“嗯,是应该不错。”
      李高扬问:“您何时得空?到时候我找几个人接您过去,或者您什么时候进城,找人支会我一声。”吉晖柔竟真翻了翻书,想了想,道:“好。三天后我进城,到时候我叫人跟你说。”
      此话说罢,李高扬与吉昱明离去。路上,吉昱明笑道:“我这妹子脾气爆,平时看不出来,面上知书达理的,到关键时候就有你受着的了。”李高扬也笑:“看来吉大哥常被妹子骂?”吉昱明道:“可不嘛,她生气起来嘴巴厉害得很,根本说不过她。唉,这以后可怎么办,容易吃亏的。”李高扬问:“吉大哥这是什么意思?她手底下的人不都服服帖帖,冲性子些当会长,总比软性子被人拿捏的好。”
      吉昱明道:“非也非也,我说的不是这事。我自知道她好,只是担心天下少有人能配得上她。我是她大哥,我也能一辈子跟在她身边,但,但她到底是个女孩,总有一天要嫁人的。唉!愁的我。”
      李高扬懒得管,应付道:“吉大哥不必忧心,说句不恰当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晖柔姐聪慧,定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吉昱明知道跟他说不清楚,只能连连摇头,道:“等你成家了,有姑娘就明白了。算了算了,三天后也拉着我,我跟你俩一块去。”
      三日后,李高扬带了两名长弓门的弟兄来接吉晖柔。两人坐在轿子里,却互不打扰,吉晖柔歪头看书,李高扬打瞌睡。中途吉昱明上了车,两人便一块打瞌睡。
      终于到了杜大夫家,轿子一停李高扬就醒了。他先下了车,伸出手,扶吉晖柔下来。落定后,吉晖柔抬头看这门面,道:“当大夫的在哪里都赚钱。”李高扬笑笑,不语。
      此时里面歪歪斜斜走出来个男人,拿手帕擦着眼泪。李高扬觉得这身形眼熟,定睛一看,正是解歌的未婚夫。吉昱明背手打量这医馆,并未注意他。
      李高扬懒得与这什么刘家二郎作对,别过眼去,却见晖柔的红裙子窝了一角,便下意识蹲下给她整理。
      “嚯。”还没等他起来,吉昱明便怪叫一声。李高扬以为他看见刘二郎了,怕再生事端,便下意识也往跌跌撞撞的刘二郎看去。
      这一看,却看出这人熟悉之处。
      诸君是否还记得,李乔二人屈坐狱时,曾有个小吏给了病中的李高扬一块白面馒头?说来也巧,正是这刘家二郎。
      那日他二人便是如此情态:一人蹲在牢中,一人站在狱外。李高扬蹲在地上,心神摇晃,一直到刘二郎移出视野。
      “咳咳。”晖柔的咳嗽声叫醒了李高扬,他忙站起来,说:“咱们快进去吧。小丛小会,你们两个也进去。”
      吉昱明古怪地看了李高扬一眼。
      “杜大夫。”李高扬一边高声呼喊,一边环视四周。
      “他赤脚行医去了。”内屋传来幽幽回声。
      李高扬心头一喜,知道这声音的主人定是那新大夫,但他还未开口,吉昱明便先上前:“敢问先生可是从外地而来的大夫?”那主人嗯了一声。吉昱明大声道:“我们听说了先生大名,特来拜见。求大夫医医我这妹子,她被这病困了许多年,不知寻了多少良医都没用。”
      “进来吧。”
      几人都要进去,吉昱明一顿步,转头对小丛小会说:“你们在外面等着吧。”
      小丛小会先看了眼李高扬,见他点头才回声:“好。”
      吉昱明心念一动,驻足又看了这两人几眼,吉晖柔却已抬脚,李高扬紧随其后,二人先进了里屋,见长案后坐了个长须老头,蓬头垢面,却自带一分仙骨。
      他刚倒了一杯热茶,见了他们,冷笑道:“就是你们斗垮了起义军?”
      吉昱明刚刚进屋,听了这话,心头一惊,却听吉晖柔开口:“不敢当。我派初初成立,势力微小,不敢妄言。”吉昱明放下心来,起义军一事,在面上本就与长弓门、越女盟无太大关系,要是想闹事,也该去找官府和天殊去。
      “哼。”老头听罢却不屑,施施然起了身,直视吉晖柔。吉晖柔不示弱,亦直视他。
      李高扬却察觉不妙,只见老头突然瞪起眼,将桌上热茶泼向吉晖柔。那冒着热气的水在空中铺开,眼见就要落在吉晖柔身上,李高扬忙转了两步,用后背挡住了热茶。
      热水摊在背上,李高扬眉毛抽动。
      他能看见晖柔微微抬起了头仰视他,那双冷淡的眼瞪大了,他也能看见吉昱明终于赶到,将吉晖柔一把拉开。
      “晖柔!你没事吧!”吉昱明紧张道。
      “大人!”小丛听到声响冲进来,李高扬抬手,道:“出去吧。”他紧咬牙关,转过身去,面对着老头,问:“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再回首看,老头眼中的愤怒却已消失,他失魂落魄地摊在椅子上,嘴里不住地说:“错了,错了。”
      吉昱明冲上前去,一把提起这瘦弱的老头,大骂:“你个畜生,什么意思,对女人家动手,要不要我帮你去死?嗯?说话!”老头并不反抗,只痛苦地闭上了眼。
      “大哥,放开他。”吉晖柔冷冷的声音响起。
      吉昱明不情愿地松开了老头,老头撞到椅子上,双手抱头,看起来头痛欲裂。李高扬问:“老先生?”吉昱明这才想起李高扬,关心道:“多谢你了,小李子,身上怎么样?”李高扬笑道:“没事,大哥,你忘了,我是习武之人,这些小伤不要紧,晖柔姐没被吓到就好。”
      吉昱明又瞪了老头一眼,道:“可惜今天出门没看黄历,碰见这么个疯子。”
      “我是疯子。”老头却自己说。
      “你也知道自己是疯子。”吉昱明冷笑。
      老头苦笑道:“我是疯子,从打完仗后就疯了。”
      李高扬问:“先生是被……打仗逼疯的?”
      老头失语。
      李高扬突然想起什么,看向吉晖柔的红裙子,问:“难道,您是想起了血?”
      老头抱头痛哭。
      李高扬心中已有答案。吉晖柔玲珑心思,又怎能猜不出,她自言自语:“难怪躲到虹桥县来了。”
      思绪定罢,吉晖柔唯恐浪费时间,便直接对老头说:“我知道您的不易了,久在沙场,难免常见生死之事。只是您既归隐虹桥,又当大夫,自要先给病人看病,所有过往,日后再提。”
      老头抬起头来,眼泪汪汪,起身作揖,抽泣道:“姑娘说得是,给您道歉。我一时,一时不察,竟做出了这样有悖医德的事。姑娘快坐。”
      那边在问诊,李高扬和吉昱明百无聊赖,吉昱明愤愤道:“便宜他了,真该将他头割下来。好在晖柔没事。”李高扬道:“是啊,还好晖柔没事。但我看那大夫也是可怜,跟着那群起义军,竟这能把活人逼疯。”
      吉昱明叹气,道:“怎么不是呢?自古都是如此,一将功成万骨枯,背后的小兵小卒谁能记得呢?你身边的人,甚至是亲人,一个个死了,唉,人怎么能受得了呢?生离死别的痛,真是不想经历。还不如一块去了,难的是活人。”
      两人说着话,那边药已开完。
      临行前,李高扬站在门口,问老头:“您随着王知微东征西战,见惯了世态炎凉,不知有何感想?”
      老头的脸暗淡了半晌,接下来,随着太阳西移,他的整个身子都坠在阴影了:“王将军是个好人哪。”
      王将军?王知微?
      李高扬忍不住又问:“可是,外面说他好大喜功,生性残暴……”
      老头仍浸在阴影之中,李高扬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到他的回答。外面的吉氏兄妹已在等他,吉晖柔说要赶快走,吉昱明说再等等。
      “……”
      这是老头的回答吗?
      李高扬未问到自己想知道的,不甘心,吉晖柔却走了进来,对李高扬说:“对不住了,事情急,我们先走了。你留在这儿等等,我听小丛说,附近发生了些事要你处理。”
      小丛知道什么事?这不过吉晖柔为他想的托词罢了。
      李高扬顺坡下,道了声再见,便无奈地对老头说:“老先生,叨扰一会了。”
      外面的轿子已起,李高扬也走近了这片阴影。
      他却问:“刚刚哭着出去的是什么人?”
      老头答道:“是个苦命孩子。他得了种绝症。”李高扬问:“绝症?”老头道:“嗯,他是小杜医的,病了三年了。”李高扬问:“他三年前就得了绝症?”老头道:“三年前,小杜说他只能再活三年。”
      两人又陷入沉默。
      “……王将军只是,知道不可能把什么事都做好。”老头突然开口。
      李高扬道:“有时候要当大人物,的确要考虑很多事,背负许多骂名,甚至最后与初心背道而驰。”老头苦笑:“何尝不是呢?”
      李高扬又问:“那将军死后,外面天地如何呢?”
      老头道:“天下大乱,四分五裂,流派横行。自古都是如此,今朝也不例外。”
      李高扬道:“再过数年,又有英雄开新局吧?”
      老头道:“嗯,读史可知,这一茬过去,下一批又来了。只是不知道是一年,还是十年,还是二十年,又或许得是四十年呢。但天下大同的日子,总会来的吧。到那时再无纷争,再无刀刃,再无操戈。”
      李高扬道:“还未请教先生的名字。”
      老头道:“钱百韬。”
      李高扬问:“我长弓门之旨,乃求大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先生所望,与我相似。我乃长弓门门主,现请钱先生入我长弓门。”
      老头道:“我无心政治。”
      李高扬第一次听说这个词,为不露怯,只好自己琢磨。
      此时室内漆黑,二人不见对方之神情,钱百韬以为他失落,便解释道:“政治一途,太多虚伪求全,也太多勾心斗角,我性情愚钝又年事已高,实在不能从事。”
      李高扬道:“不强求先生。”
      钱百韬又道:“我却与你有缘。人生难得一相逢,我告诉你,你既是门主,要常读史,取前人之经验,不要蹈前人覆辙。久处官场,纵使初心是为民谋福,纷纷争争,难免失了本心,干出些人嫌狗憎的蠢事……还有,不要自以为聪明,凡事都听自己的,唯有制度才是活力之源,立一套绝对的制度,绝了小人之心,方是长久之策……唉,其实,历史乃轮回,如春夏秋冬,每个王朝不就是一次次重蹈覆辙。但此为微观,若放眼千年,谁知又能看成什么样……”
      他絮絮叨叨了一通,李高扬听得懵懵懂懂。其实他算什么高层,混的又是什么官场?一个虚职门主罢了。
      最后,钱百韬说:“往后若有事,不必不好意思,尽管来找我。”
      两人便拜别了。
      李高扬出了医馆,碰见赤脚归来的杜大夫,他手中拎了晚饭,一见李高扬,笑着打招呼:“是高扬啊。刚出来?”李高扬指指里面,道:“我着了凉。杜大夫,里面先生的谈吐,真不似凡人。”杜大夫道:“我师兄啊,是,他是大户人家,书香世家出来的。也是他不慕仕途,不然……”
      他不继续说了。
      李高扬忙道:“到晚饭了,您快进屋吧。我先走了,还有些事,不打扰你了。”
      两人道别后,他听杜大夫嘟嘟囔囔:“……有什么事?哦,忘了,他现在不一样了,是大人了……”
      日子又过了几天,李高扬随意游荡在大街小巷,当着以往的混混王。只是他闲来无事,将长弓门内部体制重新规划,又将自己混混时的小弟安插进去,分派不同席位,以至于每一科都有他的亲信。
      这一天,吉昱明突然登门造访,道:“你是不是忘了点事?”李高扬心中咯噔一下,知道他是想到怜了,于是先提出:“我还想找你呢大哥,咱们快将她二人给安葬了。”
      两人一顿操持,终于将这怜和解歌的尸骨重置到棺材中,又带着几个兄弟将棺材埋在山顶。
      其余兄弟在远处站着,徒留李高扬和吉昱明在坟前。
      吉昱明为怜上了三炷香,嘴里念念有词,李高扬闲得无聊,听他说的好像是:“姑娘,你比我小不少,我也算是你半个大哥。你这辈子过得苦,愿你来世投个好胎,有一对好父母,平平安安,健康顺遂……”
      他这话说得质朴,反倒引得李高扬不好意思。他只好学着他给解歌儿上了三炷香,也嘟囔道:“解歌儿,你糊涂,遇见了我这混账。我那天若救了你,你也许不会因人生无望而自尽,这是我的错。你死后的鬼魂可来缠着我。但你需知道,人间本就这么多恶人,你最好还是不要回人间吧。”
      吉昱明又哭了会,终于停了。
      山顶的风大,李高扬被吹得脸疼,见吉昱明哭明白了,想引他下山。孰料,他呆呆望了会虹桥县阴暗的天,竟扭头对李高扬说:“你可知,连她的丧事,那宁云鹤都想横插一脚。他算什么东西?”
      李高扬心中暗自发笑,这个吉昱明,面子上看着伤心,原来心里在琢磨这些事。他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道:“是啊,吉大哥,谁能比得过你二人的关系?”
      吉昱明叹气,道:“我算是看透了。她这一辈子碰见了许多坏人,连我也是坏人。我刚刚,把自己看成了她的大哥。唉,我简直不敢想,若是我亲妹子晖柔也碰见坏人了呢?”
      李高扬安慰他,道:“不会的,晖柔积善积德,一定能碰见个好人。”
      吉昱明将胳膊搭上李高扬的肩膀,两人又往前走了走,眼前一片开阔,可俯视虹桥县。着底下一片片村落,一片片田地,数个小小的人点。
      李高扬走着神,听吉昱明突然开口:
      “旁人我实在不放心,不如你娶了晖柔如何呢?”
      李高扬吓了一跳,几乎没听懂,扯出一个笑,道:“我怎能配得上他呢?大哥莫不是伤心糊涂了。再说,你问过她了吗?”
      吉昱明摇摇头,道:“我妹子虽聪慧,于男女之事却一窍不通。我是她兄长,长兄如父,自要为她多考虑。我看你小子不错,早有留意。何况你想,咱们这形势一片大好,未来许多年怕都要待在虹桥县,待在长弓门。虹桥县的其他男人我一个都看不上。你又何尝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你敢娶吗?而咱们长弓门,哪个比得上晖柔?况且,她现在跟在周老大身边,你也是周老大跟前的红人,你们两个啊,我看是天生一对。”
      李高扬逐渐懂了吉昱明的意思。
      他深深思考了许久,想到了宁云鹤,想到了长弓门,想到了周胜仙,唯独没有想新茈。
      李高扬从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结婚生子。他想不出自己的身边从此多了一个人,要与她偕老终生。那人还是吉晖柔。
      虽同处长弓门,但他对吉晖柔的印象并不鲜明,这种不鲜明中,还掺杂了厌恶与嫉妒。
      她是吉昱明的聪明妹妹,是周胜仙明里暗里指定的继承人,是长弓门前途大好的得力干将。她身体瘦弱,面有病态,但思维敏捷,能力超群,不是凡人。她与李高扬离得极远极远,不像身处于一片天地。
      因此,李高扬反而释然了。
      “嗯,你去同晖柔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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