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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角微扬，眼里漾起笑意。
“我们很投缘，我想教你一招我的独门绝技。”
顾朝暮一个激灵，身后的树干便窸窸窣窣地落下雪，一团一团的酥雪堆叠在二人的身上，四目相对之时，树下传来朗朗的笑声。
他伸出冻得发红的手，轻轻挥去她发间的雪沫，初阳的光辉洒在他的脸上，她便目移到其他的地方。
“七，你要教我什么？”
顾朝暮挺身而立，稍退一步，看着面前人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拾起那根细长的树枝，闭上左眼，右手捏住枝干，忽而腕间一使力，那树枝“嗖”地飞出去，径直插进了远处的雪地里。
“你去看看。”
顾朝暮一脚迈进及膝的雪，不假思索地跑向那处，走近时发现枝干露出的部分仅一寸长，她自然而然地去拔它，却费了不少力气。
若是单单插入雪堆，她自可轻而易举地把树枝拿出来，但它竟入土三分，还是在这冰霜之下的冻土。
那一刻，她便相信他是真的身怀绝技。
“七，你很厉害。”顾朝暮将树枝递过去，嘴里连连夸赞道，“只怕我是学不来，我没你这么好的资质……”
“来，伸手。”
“好。”
那只泛凉的手轻按在她的手背上，她不经意地望见他食指肚上有一道陈年的疤。
那道疤痕虽已愈合，但由于缝线处理不当，长得如同一条狰狞的长虫，在指间蜿蜒曲折。
他留意到她的失神，顺着目光寻去，他云淡风轻地解释道：“七岁那年去山上砍柴火，不小心伤到了手，回家自己缝的。”
他暗自在心中发笑：这么多年来，这疤痕还是如此不堪入目。
***
七，不仅仅是因为他在家中排行老七，还因为他是家里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前面六个孩子，有病死的，饿死的，淹死的……
他活下来无疑是最为幸运的，却也是最悲惨的。
五岁便为久病在床的阿爹浣衣做饭，他的阿娘自打他记事起，就如村里人所传言的那般——是一个癫狂的疯女人。
白日里，她会搬出一张椅子放在院里，一坐便是半天；到了夜里，她好似变了一个人，自顾自地跑上后山，在乱葬岗里哭嚎，那泣声宛若杜鹃啼血，随风在村中悠扬，无不令闻者心中发怵。
村民们上门威胁过很多次，但都无济于事，而年幼的他置身其中也不知所措。
直到那一日，村里安家的孩子接连发烧三日，人人都说是邪鬼作祟，而他们口中所指的“邪鬼”便是他的阿娘。
只因在午后她一反往常出了门，从安家经过，绕路去了乱葬岗，他们由此断言是她吓着了安家小儿。
于是，他们举着火把杀气腾腾地闯进乱葬岗，把满身尘土的阿娘从坟堆前扒拉出来，一路连拖带拽将她关进了家中的柴房。
两指粗的麻绳如同长蛇将阿娘死死束缚住，他们叫嚣着要在明日一早将她烧死，这样村里就会变成清净之地，不再有鬼怪异事。
他跪在院里，周遭的村民一个接着一个数落起阿娘身上的怪诞，他咬牙忍受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话，等到众人发泄一通，心情舒畅之后一一离去。
黄昏将近，他却不敢阖眼，怕再一睁眼，便是那些人来处决阿娘的时候。
“七，七，七……”
那是屋里阿爹唤他的声音。
他趔趄地跑进去，“扑通”一下又跪倒榻边，埋在阿爹的臂弯里啜泣。
“七啊，放你阿娘走吧。”
“她这辈子太苦了，老六是她唯一的孩子，你是她从村口捡来的，老六一走她就痴到现在……”
“阿爹也活不长了，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原来在阿娘之前，阿爹先后还娶过两位妻子，只可惜命运多折，她们都因病逝世，留下的孩子没活多久也跟着去了。
“阿爹，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
他紧紧攥住那打满补丁的衣袖，连连摇头，眼里噙满了泪水，话一说完，就大颗大颗地砸在麻布衣料上。
榻上的人艰难地抬起手，在他的头上揉了揉，感慨道：“日后离开这里，去寻到你的家人，让他们给你取一个好名字，冠一个好姓氏。”
“阿爹，我不想，我就想留在这里……”他哽咽着握住那有些发冷的、粗砺的手指，整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七啊，去吧，去吧……”
他泪眼婆娑，望见榻上的人一点，一点地阖上了眼，微弱的唤声最终在他的耳畔消散殆尽。
他也不知自己如何走到柴房前，推开门时整个人怔然在原地。
阿娘不见了。
空寂的柴房中，一捆麻绳堆叠在那里，原本紧闭的窗户此刻敞开着。
他不敢大声呼唤，怕将村民引来，索性抹去眼角的泪痕，一个人揣了一袋干粮壮胆跑上后山。
青幽的鬼火在暗处恣意摇曳，他鼓起勇气一步一步踏入乱葬岗。
一座座矮小的坟堆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纸钱，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去，竟望见阿娘的身影，他欣喜地唤道：“阿娘！”
忽而一阵阴风刮来，漫天飞舞的纸钱遮蔽了他的视线，等他回过神来，早已不见阿娘的踪迹。
“阿娘，阿娘！”
他赶忙追上去，四下里张望，却怎么也寻不到她。
也不知怎的，他下意识地回过身去，迎面而来的是一把锋利的柴刀。
他的心猛然一颤，偏身一躲，还是被砍中了一刀。
炽热的血液从手心四散开来，他瘫坐在坟堆旁，仰首之时眼里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望着那熟悉的面庞，他将怀里的干粮丢了过去，随后心甘情愿地阖上眼，只待手起刀落。
那柴刀终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哐当”一声，他睁开眼，看到阿娘掩面哭泣着，他欲要上前去触及她，可她惶恐地连连后退，目光涣散，倏地朝身后跑去。
“阿娘！”
他捂着鲜血淋漓的手，奋力去追，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
那幽暗的深谷赫然出现在眼前，他的心狂跳起来，嘶哑的喉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眼睁睁地看着阿娘一跃而下，那把沾染鲜血的柴刀静静地躺在原地。
唯一随她一同落入山谷的，是他的泪水。
天际之处，旭日东升，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在阿爹的身畔缝起了自己的伤口。
每缝一针，他便会落一滴泪，在不知落了多少泪后，他终于把那伤口歪歪扭扭地缝好了。
好似也没有那么痛。
***
“肯定很痛吧？”
顾朝暮这般说着，眉头不禁微微一蹙。
他只是淡然一笑道：“虽会时常隐隐作痛，但我习以为常了。”
见她还是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他敛了敛神色：“继续，我教你如何用一草一叶化箭御敌。”
“好。”
不出十日，顾朝暮便将他所授的本事学了个通透。
当她拎起那只瘦弱的野兔时，他的眼里满是骄傲之色。
回到营地，那捕获的野兔很快就入了众人的肚子。
“七，你教她了些什么？她是如何逮到那只野兔子的？”
蒋绍揽住他的肩头，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的顾朝暮。
“她凭自己本事捉到的。”
“诶，”蒋绍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看看咱们现在这么多人，这点兔肉哪里够塞牙缝。”
“你想怎样？”
“我想你跟我一起去那个村落，就是前不久被蛮夷攻占的，咱们偷溜出去，去拿一堆粮食回来，届时将军大人也定不会责罚咱们……”
“不去。”
蒋绍不经意地“啧”了一声，又连忙笑脸相迎道：“你想啊，咱们这是办好事，瞧瞧当下的士气，人人都跟饿死鬼似的……更何况，这也是去探敌情，若是能发现他们的空隙，咱们回营禀报，到时候将军率军直入，打得敌军丢盔弃甲，咱们就是大功臣了！”
寡淡的汤水映出他眼中的动容，身旁的蒋绍见状便悄然勾起了嘴角。
月黑风高夜，他跟着蒋绍一同乔装潜入蛮夷攻占的村落之中，在偌大的粮仓中，他们满载而归。
可惜事与愿违，他们尚未走到村后的小道便被敌军的巡逻兵发现了踪迹。
他果断舍弃好不容易到手的粮草逃命，可蒋绍却死活背着那袋粮草，生生拖累了他。
见敌军愈追愈近，蒋绍灵机一动，“唰”地一下把背负的粮草甩到他的身上。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碰倒在地，待他坐起身来，脖脖间赫然围上两把寒光烁烁的弯刀。
第二日清晨，早训点名少了一个他。
“何人知晓七去了何处？”
“报告，七昨夜里随蒋绍去了村落，他亲口与我说的。”
顾朝暮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昂首看向队列里神色慌张的那个人。
“蒋绍，可有此事？”
“将军，顾朝暮诬陷我，我昨夜不曾踏出营地半步！”
她分明亲眼看到他和七一同出了军营，眼下他到底在遮掩什么？
“胡说，我亲眼看到你们昨夜亥时出去的。”
“你信口雌黄，单凭你一人之言，又如何断定跟着七去村落偷粮食的人是我？”
“蒋绍，你怎知七是去偷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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