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丹的游戏】终局的游戏

作者: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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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套记忆并不完整,只是和我现在自认所持的,有很多相似,以至于我时常分不清楚何为现实,何为虚幻。甚至在想,我是否已经不在人世,而行走于世的,只是一个妄想的影子。”

      奈费勒的声音很轻,但你听得出来有很浓重的鼻音。你忽然想打断他,不要再说了,可他转向了你。黑发擦过你胸口的布料,你看着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但好在,它也有很多不同。”

      “比如说,你还在这里,又比如说……”他看着你,看着你的眼睛,好像透过了时间,穿越到你所不知的地方,“那个穿着银甲的少年,未曾死于箭雨。”

      沉默。唯有月光。

      “你是说,看见我死了?”半晌,你半阖起眼,轻笑一声,“有什么区别么?现在也一样,苏海尔早就死了。都怪莱尔太笨了,根本使不好剑,还想伪装天才,让他去肯定会穿帮的,那样可全都完了。但苏海尔不一样。他可聪明了,离成年还有一个月就掌握了六种剑术,当然比莱尔适合。但他们都不让他去。他只能混进队伍里,趁莱尔不注意抢了他的马。你真该看看他跌下去的那副蠢样子,可太搞笑了,可惜时间不能倒回。连从马上跌下去都疼得站不住,怎么遭得住那种带倒钩的箭?这种事情,当然得让苏海尔来做,事后再狠狠嘲笑莱尔一番。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从此世上只剩下阿尔图。

      也许是月光太晃眼,你再也说不下去。但一只手拖住了你低垂的面庞,让你接住那汪深海。

      “不一样,我看得见,你就在这里。在我身边。而不是一只寄居于夺走自己性命之箭的幽魂。”奈费勒轻轻地说着,“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还记得你送我的那本书吗?”

      “记得,”奈费勒托着你面庞的手掌滚烫,你看着他,将手覆了上去,“《虚伪的自由》,还是我养女递给我的,怕我什么都不带就去找你,太过失礼。”

      “养女吗…真是……”奈费勒笑了笑,“是啊。虚伪的自由。在你递出那本书之前,我的眼里不是空花阳焰,就是尸山血海,上一刻笑语银铃,下一瞬恸哭尖嚎。我曾留了字条,希望你看见。但你没有来。我等了两张卡的时间,你一直没有来。除了我在那支箭上刻下我所没能救下的名字,被怨恨与愤怒啃噬灵魂,你会舔着我的血从箭里冒出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哪怕是一切都结束了,在那些不再有流血与牺牲的梦里,都不曾有你的身影。那可真是个美梦。可什么也没有。你在哪里呢?你在哪里呢……”

      奈费勒的眼睛迷离着,语言逐渐破碎。好像高烧终于要夺去他的精神,又拉他陷入什么你不了解的幻境。你大概拼凑出了一个你早早出局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个人承受着生民与逝者的重压,那人等待着你,呼唤着你,而你只能在他遍体鳞伤的时候,才得一恩准将他推回阳间。你不知道那故事是另一个世界,还是上一场轮回,亦或者只是一场虚妄。你只知道这一瞬间所有的阻碍都再不具有实质的约束,你再也无法克制,拉住那支托着你面庞的手,将他拉入怀里。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抱着他,哪怕这是一场梦,哪怕对方可能下一秒就被你冒犯的举动惊醒,要将你推开,你仍然一遍又一遍地向他确认你的存在,“我没有死,那支箭没有带走我,我不会去任何地方。你没送出去的书,我带给你了。你不需要等我,我永远会第一时间来找你。这一次我们是盟友,我们不会有任何的隔阂,我……”

      我……

      “我”什么呢。你还能怎样呢。即使如此,即使你有再大的妄念,看着这个被月光烤得瓷白的人,也只敢如此抱着他,甚至不敢绷紧你的臂膀,生怕他碎了,也不敢让双臂合成牢牢的一圈,怕他没有空间挣脱。

      可他没有。你怀里的人贴紧了你的胸膛,好像要借这场迷离打碎所有的隔膜,紧紧环抱住了你。

      “我知道……”他的声音在你的胸腔回荡,安抚着你的灵魂,“我也…会在这里。”

      直到这一刻,你才清晰地认识到,你藏在心里的人有多瘦,似乎所有的血肉都在重压下被啃食殆尽,只剩一副铮然的骨架还挺立在这里,以至于一个拥抱都硌得你发痛。

      你突然觉得过去的自己太过于矫情,在身份和姓名的漩涡里耽溺,哪怕命运强制使你接受了阿尔图的责任,你却仍蜷缩在那个死在洪流中的少年体内,以至于看不到身边实在的苦痛。

      “我还没与你说过,军事贵族家的领地,实际上都是王子们的封地,阿尔图家也不例外。阿尔图家以前一直是单传,永远只效忠那一个王子,而作为满足王血的‘愿望’,孩子成年就会被冠以阿尔图之名,作为祂的伴影,”你摸着他的黑发,“直到这一代出现了我和哥哥。”

      “对于平常人家双生子是一种吉兆,对于我们却不是这样,一个阿尔图是可定制的‘愿望’,两个便会产生挣脱的‘妄想’。”

      “所以祂容不下你。”

      “所以我也不会让祂如愿。阿尔图不会再是谁的‘愿望’。”你将他自你的怀里扶起,看着他的眼睛,神情郑重,“但我,阿尔图,会与你站在一起。”

      “束缚着你的,我会帮你斩断。你背负着的,我会和你一起承担。你所希望的,我会尽力与你一同实现。不论是结束这一切,还是开启一场更好的……”

      他看着你,好像有月光在那汪静海中升起。

      “哪怕你所面对的是千万条被辜负的生命,哪怕他们日夜煎熬着你的良心,啃食着你的灵魂?”

      “那些幽灵不应该折磨你我。但我会创造一个让他们宣泄的机会,尽毕生所能送他们一个没有苦痛的归处。”你握住他的手,“你会与我一起的,对吗?”

      “我好像……也没有与你说过一些事,”他看着你们交握的双手,“那些朝堂上的人是如何议论我的,你应该比我清楚?”

      这……这回该你冷汗刷的下来了。你知道…你可太知道了。那些传闻甚至还有你的一份。遥想五年前,那时的奈费勒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书记官,但自从和你在朝上大吵一架,你就把他当成了眼中钉。你深谙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于是执着于关注他的任何事,打听任何关于他的信息。

      每当你跟他吵架吵输了,你就会不惜花重金悬赏能人打听他生活作风上的蛛丝马迹,抓住某个点进行夸大,放任一些伤不及根本但着实恶心的谣言滋生,帮你在朝堂之下找回场子。什么奈费勒生得这般雪白必有异族血统,指不定是哪个异族婊子的种。什么奈费勒穷酸装模作样,一点气派也无,怕是这贵族身份也是得位不正。还有诸如奈费勒逛窑子白嫖是不行,收养流浪儿是准备养娈童等等等等。

      以上这些虽然你没有传过,而奈费勒也用行动打破了所有的质疑,但你确实放任了它们的流行,也确实影响过他的声誉。你看着他消瘦的身体,突然意识到曾经的自己罪大恶极,不要说再待在他的床沿了,你甚至觉得此刻让他亲手结果了你才好。

      “我……是的,我知道。这其中还有我的错。”羞愧席卷了你,让你觉得自己并不配去握住他的手,甚至你的存在都是一种玷污,“如果你想讨回来,我任凭你处置。”

      似乎是感觉到你的手又有离开的意图,他在你松开之前扣紧了你的手心。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奈费勒看你的眼神有些无语,“你是觉得凭那些流言就能伤到我?你也太高估自己了。”

      “我要说的是,那些传闻也不完全是谣言。”

      “像你们这样的贵族,寻花问柳的时候,见过妓院后面的排水沟吗?那种浮着油脂、香料还有污秽的地方。”

      你难得想反驳一下,尽管你风评不好,但你真的清清白白没逛过窑子。可还没等你回过味什么叫“像你们这样的贵族”,对方下一句话,让你钉在了原地。

      “那是我的出生地。”

      “你数过挂在街头的首级有多少种肤色,被展示在宫廷的女人头发又有多少种质地吗?本朝自开国以来便四处征战,开疆扩土。是因为信仰的原因么?帝国真的很喜欢白色。我的家乡被划入版图的时候,我素未谋面的母亲,也成了被贵人赏玩的白玉。”

      “你不会想知道老鼠要怎么在阴沟里过活。特别是这只耗子很不幸,是白色的,在那些深色的影子看来,正是充饥的奶酪。但这只耗子也很幸运,它是白色的 ,和它的母亲一样。于是一只白鼬把它叼了回去,日日对着太阳吟诵,甚至修成了纯白的光辉。只是它太年轻了,不懂得收敛,引来了猞猁。那猞猁刚咬死了盘踞于此的山猫,正缺一个拾掇家业的。于是它被白鼬们献了出去,从此成为巢穴的光点。但它太亮了,把猞猁啃食山猫、白鼬、老鼠,甚至小猞猁的样子照得太分明,它接受不了这一切,于是,它把光,从猞猁的世界里带走了。”

      “这只老鼠本该接受窃火的审判。但它没有,原来它的父亲也是一只猞猁。它既不是老鼠,也不是大猫。它是什么东西呢?它不知道。它穿上了老猞猁的皮囊,但它并不认为自己是肉食者的一员。它迷茫地游荡在猞猁的地盘,穿过对太阳与雄狮的崇拜,又回到了群鼠的巢穴,但那里并不接受属于猫的皮毛。”

      “直到有一天,一只手把它拉进了黑夜里。”

      “黑暗中,它听见了众生的叹息。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它忽然想。有没有可能,老鼠,白鼬,山猫,猞猁,甚至雄狮,都只是……人呢?”

      你已完全说不出来话。

      那片深海仍看着你,以往你只见其沉静深邃,如今才窥得那海底所包容的众生。在你面前的不是一个枯槁苍白的符号,不是一支孤绝于洞穴的炬火,更不是一场呐喊无声的谵妄,而是千千万万,你所见,你所不见的,活着,与死去的魂灵。

      而你,愿做那星光。

      “当然,我们……都只是人罢了。我们本就是人,又如何被分为那三六九等,硬拆为异类相食。”

      你贴近他的额头,拉起他的手,立于唇畔,庄重地烙下一吻。

      “你若为此奔行,我便为此而战。

      你不是一个人。”

      风也止息,月也郑然。

      “你……”距离迅速拉进,奈费勒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又很快半阖下去,呼吸交错间,声音沙哑,“我没想到……”

      “不用回答,”你伸出食指抵住他略微燥裂的唇,“只当是,一颗星星投向海洋。他想送他一个希望。”

      ……

      你是黎明时分离开的。

      那时奈费勒已重新陷入沉睡,他的高烧也随着太阳的升起而褪却,又有了活人的色彩。你回忆起他舒展的眉峰,还有临走前用唇确认的额温,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也让你确信,你的海洋会有一场久违的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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