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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谴
宋立娘步步逼近,在她眼中,艳丽男郎的脸色更苍白几分,反衬得他身上所穿的银朱翻领袍衫鲜亮浓郁,如化不开的一滴新血。
霍冠暗咽唾沫,喉结上下翻滚:“公主休要说笑了,霍某一介草民,承受不住的。”
“你在压抑情绪吗?”宋立娘不给霍冠喘息的机会,继续将他逼退。
直至霍冠的后背抵上一颗参天古树,再无路可退。
宋立娘凑近霍冠,饱含危险气息地轻言慢语:“因为你知道,越是激动,体内毒汁扩散得就越快,一旦情绪崩溃,导致毒入心房……”
人便死了。
像尚食监的小李子一样。
密林之中,宋立娘与霍冠缄默地两相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可惜,宋立娘并未察觉面前人有任何心虚之态,反而感觉……他的眸色很复杂,掺了些讳莫如深的情愫,叫人捉摸不透。
须臾,霍冠竟然径直下跪行礼,高声道:“霍某不知何处得罪了公主殿下,还请殿下明示!”
好啊,这家伙是想把宫侍们都引过来。
宋立娘眼神一凛,立即蹲下身,反手揪住他的衣领往外拽。
同一时刻,霍冠也寸步不让地扯紧衣襟,本欲掉落的浮光锦再度裹回他皎白的肩颈。
霍冠隐忍怒气道:“殿下,霍某不做面首。”
宋立娘紧盯他不放,眸光幽暗绵长。
他表现得如此紧张,该不会,是知道背上有法阵图吧?
凭借眼角余光,宋立娘察觉林外正有宫侍赶来。
她站直身子,自顾自往树林外的草茵走去:“不逗你了,你太不好玩了!”
林外的六名宫侍也恰好赶到,确认公主平安无事后,宫侍们才放下心来。
其中之一正是修竹,她手中捧着青鸾纸鸢,垂首恭敬道:“殿下,仆找到了纸鸢。”
宋立娘点头,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一圈足下草甸。
开阔的草面被踩踏出了七条浅淡压痕,如果不仔细辨认,这等细节还真容易忽略。
宋立娘佯装不知,神色如常,回头往林中看去,双手搭在唇边作喇叭状:“纸鸢找回来了,辛苦霍公子了!明日还需劳烦公子相陪,今夜霍公子早些回舍歇息吧!”
临近傍晚,林间光束熹微,昏黄的暮霭悠悠飘荡。
霍冠立于夕阳阴影中,无喜无悲。
“是,公主殿下。”
……
返回住所的过程中,宋立娘独自坐在轿子内,暗暗复盘今天的线索。
不对劲。
霍冠的心气不对。
作为锦衣玉食喂大的富贵儿,理应如宋苏晚肆意孟浪,不该像霍冠今日表现的谨小慎微。
更遑论,霍冠前段时间才第一次入宫,短短一月就能熟练掌握宫廷礼仪,最好的师傅也教不出来。
不如大胆假设,霍冠就是一个重生者。
前世的霍冠可能因家道中落,不得不入宫当差,说不准还结识了小李子。所以,他能临摹出好友小李子的字迹。而小李子练习的字帖乃胡耀亲笔,霍冠模仿起胡耀字迹自然也轻而易举。
那么,为何在皇城司调查时,小李子能精准说出是八公主遇害?
也许,霍冠早在给冰鉴动手脚时,就看出送给八公主的贡品杨梅乃是被掉包的次品。而霍冠有前世记忆,了解小李子秉性,知道偷盗贡品倒卖一事必是小李子所为。
很可能,在皇城司第一次调查之后,他就想好了推小李子顶罪。于是,霍冠找机会对小李子言明,尚食监送给公主的杨梅贡品质量下乘,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容易从内生虫生腐,必将害公主上吐下泻、大病一场,提醒小李子注意清查尚食监的腐败。
这便在小李子心里埋下暗示,让他误以为八公主吃偷换的贡品生了病,才导致皇城司彻查尚食监。
在皇城司第二次调查时,霍冠以上茅厕为名,路过小李子身边,使用毒针之类难以察觉的暗器下毒。
待小李子心虚外露,被皇城司抓住后,小李子必定情绪崩溃,届时,血液加速流动,雷公藤之毒流入心脏后,什么罪都能推到死人头上。
宋立娘记得,在董乐君的描述里,小李子死前从头至尾都没提及下毒、告密等事,只说对不住八公主。
正是因为,小李子认的不是毒害公主罪,而是偷盗贡品罪。
如此一来,杨梅下毒案的真相终于明了。
而静闲茶楼一事,也可能同样是被霍冠陷害的。
宋立娘仍旧凝眉深思。
“续前尘”的实现条件之一,是重生者前世的真心被诅咒对象辜负。
所以,霍冠重生的原因是什么呢?
不惜设计告发假公主身份,还在杨梅里下慢性毒药,霍冠一定恨极了她。
宋立娘心烦意乱,索性长舒一口气,不再为此过多猜测。
不论前世如何,都已成定局。
今生的难关,才是目前最主要的问题。
任何人都可能重生,说不准,之后连皇帝都会重生,难道她还能一个个找出重生者,全杀了不成?
自己在明,敌人在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殿下,到地方了。”
步舆停稳,修竹掀起门帘,用雀首翡翠钩挂好,宋立娘则由宫侍们搀扶着踏足实地。
风荷榭是八公主在重华园的专属住处,由水榭、廊桥、观鱼台、听雨亭构成。
水榭建于偌大水池之上,开窗即可触及密密匝匝的粉紫荷花,清池夏荷尽数吸走酷暑炎热,又借风赠予满屋清香。
像这般水系通达的地方,重华园内还有不少,毕竟此间行宫专为避暑而设。
宋立娘不禁想起,十日后的行宫晚宴也是在水榭中举行。
霍氏商队正是因为献上了不少西域珍品,才得圣上首肯,准予进入重华园筹备晚宴,需在晚宴上演说展示西域器件的操作手法。
但霍冠作为霍氏幼子,本不用同行入宫。
霍冠为何执意要入重华园?莫非,重华园即将出什么大事?
……
前世。
重华园银汉轩内,晚宴过半。
丝竹声声慢,轻舞步步转,青铜树灯百簇火,河面莲灯千盏烛。席间酒酣耳热,喧哗热络,北羽皇家与南楚使臣谈笑,共赏机关木马、夜光杯盏等西域珍宝。
皇帝正用西域千里镜俯瞰京城夜景,不亦乐乎,猝然间,视野中多出一点幽蓝——
不在千里之外,而是近在咫尺!
皇帝惊叫,千里镜跌碎,轩阁起鬼火。
火焰蓝舌疯狂舔舐银汉轩的房顶与梁柱,人群纷乱慌张,宫侍们打水泼火却无济于事。
莹莹蓝光诡异燃烧,映亮了河水上游悠悠漂近的溃臭腐.尸。
一具,两具,三具,五六七八具……数不胜数。
莲花河灯渡亡魂。黄泉改道人间,彼岸不见花落。
“快看!鬼火是字!鬼火拼成了一个个字!”
不知谁的呐喊回荡开,众人恍然抬头,见梁上焚烧的鬼火当真拼成了巨大的汉字。
合起来居然是一句语义完整的话。
北羽皇帝和南楚使臣同时念出了那一句话,在场听者无不震悚。
——轰动南北的重华园天谴案,由此揭开帷幕。
……
霍冠独坐窗前,夜不成寐。
重华园天谴案后来被交由大理寺查办,直接导致了大理寺少卿的死亡。
大理寺少卿恰恰是太子定亲对象的长兄。
忠武侯故去已久,其后代兵权遗失,太子党亟需兵家助力。
准太子妃唐妙怡,乃开国功臣唐家嫡系后代,家族威望颇高,关系盘根错节。虽然唐氏无人掌兵,但其与武将世代交好,太子妃长兄的定亲对象正是定远将军独女。
前世,大理寺少卿死后,唐妙怡为兄服丧,丧期后南楚又要挟北羽送太子为质。皇室以天象有变的名义,为太子与唐妙怡解除婚约,太子远赴南楚作质子。
是以,前世的太子始终未能完婚,太子党更是缺少兵权相助。
如若大理寺少卿没死,太子早日完婚,定远将军定然会为了这层姻亲关系,投入太子麾下。
待到南楚要挟北羽送去太子,便有定远将军为太子出面斡旋。定远将军多年来战功赫赫,连南楚都要忌惮三分,留下太子的几率则会很大。
如若太子留在了北羽,八公主也就无法像前世那般顺利登基。
思及此,霍冠的呼吸渐急促,零散的回忆碎片如刀割心。
“想要放纸鸢,怎可不先测风?朕教你,背对风的来向,风起时放线,手指转好线轮以后,赶紧松开——瞧,你挑的小锦鲤,跃龙门了。”
那人的一颦一笑,那时的每一阵风,她扬起的雪发比纸鸢尾穗更为动人,霍冠恨自己对这一切铭心刻骨。
霍冠感到愈发浮躁,干脆赤手空拳去捶墙,直到手背血流不止,直到连痛觉都一并麻木,才能抛下所有杂念。
今生他绝不会重蹈覆辙,他一定要阻止天谴案发生,阻止宋丽娘登基!
哪怕不得好死,也誓要将那人一起拖下地狱!!!
……
“你在哪儿找到纸鸢的?又怎么知道我在树林的呀?”
宋立娘以害羞为名,一直要求独自沐浴,让侍女侯在屏风之外。如今她就在浴殿内一边泡浴,一边跟外头的修竹搭话。
修竹的影子斜斜洒在半透明琉璃屏风上:“回殿下,仆在树林往东三里处寻到纸鸢,正巧树林方向传来动静,料想殿下应是在林子中,仆便去找殿下了。”
宋立娘兜起花瓣熬煮的香汤,往身上浇,三两兰花黏在脖子,热气氤氲。
屏风后,修竹始终保持最标准的宫人站姿,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在宋立娘走出树林时,她发现草甸上有七道痕迹,其中两道痕迹的尾端彼此交汇。
说明有一个宫侍曾在林外来回走了两次。
正是修竹。
宋立娘和霍冠对峙的时候,修竹肯定正在林子外窥探。虽然距离较远,想必修竹听不清说话内容,但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得出公主是在威胁他人。
宋立娘猜想,恐怕修竹早就对自己的表里不一感到疑虑,只是不曾表露。
如同修竹她神秘的身份一样。
自宋立娘回宫不久,修竹便被送来她身边服侍。相伴五年间,修竹在事务上体贴稳妥,在性子上又八面玲珑,照顾起居之外还能为公主逗趣分忧。
可是,太完美的人,往往空洞。宋立娘甚至无法说出修竹喜欢吃什么、爱好做什么、有什么亲朋故友。
当然也不知道,如果修竹不做宫女,甚至不做那个真正的身份,她会想做什么。
宋立娘心想,自己和修竹这两个表里不一的人,日夜相伴,共演一出假戏,彼此算计、互藏真心,不可不谓讽刺。
一室热气弥漫,水珠淌过宋立娘流畅精壮的肌肉线条,却洗濯不去肤上狰狞吓人的旧日疤痕。
等到她穿回宽袖衣衫之后,这些痕迹都会被尽数掩盖,如同宋立娘习惯了遮掩自己的真实面目,日复一日,从未有一天能稍微松懈。
洗好身子后,宋立娘踏出了浴池。
在擦身穿衣前,她回头望向浴殿内一人等高的铜镜。
镜中人的后颈往下两寸,赫然有一个环蛇衔尾的朱砂色图案。
宋立娘的后背也有法阵图,却毫无前世记忆,代表她正是“续前尘”巫术的诅咒对象。
重生者太过棘手,直接打乱她谋权布局的节奏,甚至连根拔走了安插京城的民间势力。
宋立娘深知,不能再被重生者牵着鼻子走,接下来必须主动布局,做回棋盘先手,才能重掌主动权。
当务之急,是按原先计划,把自己安插在朝廷里的人脉势力调回京城。
不过,具体的执行步骤还有待思考。
宋立娘利落地披上衣衫,柔软细密的丝绸面料覆盖了后背的淡红印记。
十日后,北羽皇帝拟于重华园召开晚宴,特邀南楚使臣共赏西域奇珍,这可是难得的时机。
一个大胆的计划,开始在宋立娘的脑海酝酿。
如果借鬼神信仰,以天谴为名,制造一起惊天大案,是否可以达成她的目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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