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套话
这疑惑,徽音直接问了。
城南最大的生药铺里,徽音等着铺里小厮清点薄荷库存的空档,轻缓开口。
“嬷嬷,那日.你如何会知晓我要进城?”
正放空,突地听得这问,樊嬷嬷猛然惊醒,抬眼去看她神情。
可徽音戴了帷帽,只能瞧见一片朦胧的影。
她顿住,微咳一声:“你不是递了发丧信,里面透了投奔消息,算算日子就知你堵在了山上。那日得知通路后,我就……”
“但不是说信没送到?”
编织的话被戳破,樊嬷嬷乱了心神,喉头哽住。
这一次,她顿了许久。
久到铺里的药杵停下,久到铜磙子碾钝,她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炉上沸水顶起陶盖,卸尽所有勇气。
“送是送到了。”樊嬷嬷答:“但也被夫人撕了。”
徽音委托送信的是货郎。因其先在王家问了路,便由王家婆子截胡,代为递送。
而王氏,林家内宅目前的掌家人。府内大小事务,皆要先过她眼。
如此一来,只要王家婆子不说,尽管王氏看了撕了,林家上下也决无第二人知晓。
听说是这情况,徽音没太意外。
信没送到无非三种大方向上的可能:源头上李姏婆做了阻拦,中间段货郎出事耽搁,接收端林府有人隐瞒。
而隐瞒的人选,徽音最初也锁了两个——
王氏和吕渝。
怀疑王氏,是客观。
经了前世林府生活,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徽音多少也有些耳闻。
王氏出身商贾,本不在林慎说亲人选之内。
但建宁六年地动,听松书院半数屋舍损毁倒塌,为筹资金修整,吕渝不得已拍板了林慎与王家的婚事。如此,王氏才得以如愿嫁与林慎。
兄长没能娶上心仪之人,林恬为此与王氏不对付了很久。轻则与之嘴上相绊,重则性子上来,便专挑些她短处来揭,惯爱给人难堪。
有爱屋及乌,那自然也有“恨屋及乌”。
那些年,王氏在林恬身上受了不少气,如今得知她儿女皆要回来,如何能肯。也因此,徽音一早便将她锁了。
而怀疑吕渝,就出自了徽音主观。
尽管樊嬷嬷将吕渝对她的态度编得天花乱坠,吹上了天,但好就是好,坏就是坏,冰块都握手心了,还能自欺欺人跟着旁人说暖不成?
樊嬷嬷说吕渝让她住东跨院是为对她好,林葇说吕渝让她住东跨院是为堵外人口。但事实上,这些都不是。
让她住,只是很简单的,吕渝知道她住不久。
早在她入府那日,吕渝便悄悄为她定好了一门婚事。
在热孝期内。
夫婿是,卫家的病秧子。
能成的缘由,与宁王府邀她共去元宵宴的原因一致,滑稽可笑,都是想借了她身上披着的那层孝,以“红白撞煞”,化肃杀为祥和。
一个望老宁王能清醒,而另一个,则愿儿子能够康健。
急促又仓忙。
吕渝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将她从林家踢出,徽音又怎能不去怀疑她撕信不让她回府。
至于樊嬷嬷后来如何能上山去接人,按她的说法,是拼回了撕碎的信才得了信息。
樊嬷嬷三指竖天:“我老婆子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谎话,不得好死!”
又问她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地接人。
樊嬷嬷声音颤抖:“一滴乳,十滴血。”
“甜姐儿虽说不是从我肚皮里出来的,但她是我奶大的,身体里也算是流了我的血。”
“你是甜姐儿的孩子,我怎能不上心。”
提到林恬,樊嬷嬷双眼更是憋不住,淌出泪。
“她出生时就比别个儿小了一圈,捧起来也就两个巴掌那么点,后来大了些,也惯爱生病。”
“算命的说她福薄,命中多舛。我不信,小心照料着,看着她从爬到走,到跑,到跳,看着她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变大。”
“可我不信又能怎,命就是命。明明素来清醒理智的人,怎就昏了头与人私……”
那不好听的词,她跳过没说,另诉了难过。
“甜姐儿说她一定会回来,要我在林府等她。我便等着,日日盼,年年望。可谁想,最后等来的,却是这般噩耗……她才三十出头啊,还这样年轻……”
白发人送黑发人,此间心痛,只有经历了的才懂。
樊嬷嬷泣不成声:“当初我没能护住她,如今总要护住你……”
没有夸大,也没有情绪上头,她这一字一句,许下的皆是自己的真心和承诺。
而她后来,也确实是护住了徽音。
拿自己的命护住了。
徽音受了樊嬷嬷感染,也渐红了眼。
林恬的死,于樊嬷嬷是新添的伤,但对徽音而言,却是疗愈了十几年未见好的毒疮。
表层结了痂,不戳,不碰,便不疼。可一旦重新剜开,那腐肉蚀骨的疼就如竹子开花,经受一次便要死上一次。
樊嬷嬷自责没护好林恬,徽音又何尝没有这样的自责。
前世每一次濒死时的喊娘,她都在想,她是不是不该那般任性,不该那般傲气,不该为了与人攀比便哭着闹着要去庵里学习,将家里重担全都压在林恬一人身上。
以致于,让其过劳而死。
而她,也不用遭受后来的那些苦难。
樊嬷嬷与徽音,两人隔去年龄,跨了身份,因着同一个人,同一份心境,在这生药铺的狭小空间里,化作了两只受伤的犬,互舐伤口,共期未来。
而城南平桥西街,与城门塌房[1]隔街南北相对的久住客店里,顾懋却如一头隐豹,跃过西窗外的临街内河,窥伺着河岸对面养济院里的一切。
这近一月来,他探望宁王,周旋官府,拒了荀睿给他安排好的住处,另挑了一地儿住着。
位置嘛,不是这客店,是城南这片儿的一处清幽庄子。有山,有水,林麓川泽,惬意悠然。
当然,住得舒适是其次,顾懋择这一处,主要还是想远了城北那片官署的核心区,既可给某些人的监视上些难度,也好让自己装出一副来同化真就是探病游乐的假样。
至于他此刻会出现在这,是因小二没熬住,终于松口道出了死的是谁。
其人名为庞大钟,如顾懋月前所推,确实与东狄那边有些联系,是个走回人。
走回,即逃回,概指那些原是绥朝的编户齐民,因各缘由在塞外生活一段时间后,再次主动返回国土、接受由绥廷统治的各类人群[2]。
有主动叛逃的贫民,也有前朝为躲追杀被迫潜逃的教徒,而庞大钟的出塞,是为任务。
此事还当从建宁八年说起。
那年秋,同化以北匪贼暴起,攻劫郡县,杀掠甚众。边民穷困潦倒,纷纷北走东狄。
而这批投狄的队伍里,有不少人后来都做了东狄的向导,反助狄贼入境数十次。
虽说没挑起什么军事上的大动静,但他们每次来都抢粮夺物,偷牲顺畜,致使绥民深受其扰,苦不堪言。
为解此困,身为明哨之首的庞大钟,受命带队涉狄,深入虏腹,招降纳叛。
行动凶险,大家都做好了不能回来的准备。
而他们,确实也没回来。
十人去,九死一伤。
庞大钟留困敌国十数年,直到前年秋,寒流加剧,东狄各部落为过冬,不得以南下迁徙。庞大钟寻得机会,趁夜偷马脱走,恰好途遇绥军出关烧荒,如此才得以重回故土。
“庞、金、卓。”
客房里,窗边桌前,顾懋看向跪于地面的小二,慢悠悠地抛出查来的信息。
这是小二本名。
庞大钟离家时,他将将半岁。到六岁那年,他随母离乡,路上遭弃后,落入丐流,靠乞讨为生。
说来也巧,其辗转两年,都快到了绥南,竟因着饥荒又随难民返北,在去往绥京时,重入同化。
后来混进养济院,便在那里以“金子”之名,苟活至今。
庞金卓。
小二听着这旧名,在说出庞大钟名字后便陷入沉静的他,终于又一次被激出了情绪。
见其双瞳聚神,顾懋带出坏笑,玩味问。
“你父亲归绥后不是进了赵彦昶麾下,还给分了住处。怎么,他没接你出去,竟舍得留你在养济院里受苦?”
舍得二字加重,像是附了魂的钩,专挖人心。
但小二好似没被刮着,他龇牙冷嗤:“接什么?接出去漏了我与他的关系,好让你们这群狗东西连着我一块儿杀?!”
他的讽,顾懋也未受影响,继续漫不经心:“说什么杀人,你父亲的死,难道不是出于意外。”
有了庞大钟的名,探起来就容易多了,找对地儿打听,十个里有八个都对他很有印象。
主要想忘也难。
庞大钟去年深夜醉酒,跌进了某户拦野狗的壕沟,被里边的竹尖给插死。因这事,主人家反落了个妨碍治安的罪名,连带着那一片安置了竹尖的住户,皆挨个罚了铜板。
破了财,这些人自是记得牢,一问起庞大钟,便纷纷掉脸,骂其是个烂酒鬼。
“才不是!”小二怒驳:“他才不是烂酒鬼,他根本不可能会醉酒!”
“谁又说得准呢。”
顾懋饮着茶,老神在在:“去岁春雨,他修补屋瓦不是摔断了腿。腿这东西对军卒可是关键,听说自打那以后,他便染了酒瘾,时常借酒消愁。当然——”
他露出好颜色,宽慰道:“你不与他同住,不知这些也情有可原。”
可这宽慰没起效果。
小二怒意更上一层楼:“都说了不是!那竹尖伤是死后伤,他是死后才被扔进壕沟的!”
“卷宗上可没这样写。”
“那是因仵作造了假!”
小二吼出声,青筋胀起:“尸身我见过。庞大钟心口处的插伤,血少无喷,这分明是死后所致!”
顾懋却不信:“你如何懂验尸。”
“不是我。”小二急辩:“是有人……”
话将将脱口,他顿住,抬眸去瞧顾懋,果见其笑得意味深长。
“昂。”他幽幽开口:“原是有人啊。”
那上扬的音调,像是在昭告他的早已预料。
至此,小二哪里还能不知自己又着了顾懋的道,又被他套了话……
--
注1:“塌房”亦作“塌坊”,刘永《咏钱塘》有载,是用以寄藏都城店铺及客旅货物之所。资料出自《“塌坊”名义考》
注2:取自《明代“走回人”研究》。为合本文,有改写。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