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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眠夜
时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拧紧了发条,在倒计时的滴答声中飞速流逝。最后冲刺的半个月,空气都仿佛凝滞着油墨和汗水的气息。
严策的日程被塞得密不透风。白天是争分夺秒的课堂和刷题,晚上则化身为严厉的“小老师”,在图书馆的固定角落,一边给程朔梳理最后的重难点,一边给丁青尧进行高强度、精准打击式的查漏补缺。每隔一两天,他还会雷打不动地在晚自习后赶往医院,替换护工,在那个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陪伴那个突然变得脆弱、需要依靠的父亲。
那些陪护的夜晚,成了严家父子之间迟来了太久的对话时光。在病房柔和的夜灯下,在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里,严立峰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严总,他会带着点追忆和感慨,聊起严策小时候的趣事,聊起他错过的那些成长瞬间,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遗憾和笨拙的温情。
严策也不再是那个永远沉默、只用行动表达的儿子。他会低声回应,偶尔也会说起一些父亲不知道的、关于学校、关于朋友、甚至关于自己一些微不足道的烦恼。那些从未宣之于口的关心和歉疚,那些深藏的孤独和渴望,在病痛带来的脆弱时刻,终于找到了流淌的缝隙。
严策每次去,都会带上自己亲手做的、清淡易消化的饭菜。当他看着记忆中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此刻依赖地吃着他做的简单食物,眼底流露出的欣慰和满足时,一种复杂的心酸和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而程朔,则成了家里厨房的“不定时炸弹”。他“报恩”和“征服味蕾”的热情丝毫未减,甚至因为中考临近压力大,捣鼓得更频繁了。
每次研究出什么“新菜式”,通常是颜色和味道都极其可疑的混合物,他都会第一时间把严策拽过来当“小白鼠”。
严策每次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然后在程朔期待的目光中给出“有进步”、“下次盐少放点”之类的评价,看着他的小得意和小失落而悄悄弯了嘴角。
终于,中考的日子在蝉鸣最聒噪的盛夏来临。天气热得出奇,考场外,阳光白花花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仿佛凝固的熔胶。
程朔拿着个不知从哪个广告摊顺来的塑料扇子,呼啦呼啦地扇着,汗珠还是顺着额角往下淌,嘴里不停地抱怨:“为什么啊!为什么非得在外面晒着等!提前进去坐着等不行吗?热死了!这破太阳要把人烤化了!”
严策站在他旁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额角也有细密的汗珠,但他没说话。他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拿过程朔手里那把破扇子,手臂平稳而有力地扇动着,将带着热气的风,持续不断地送到程朔汗湿的颈侧和脸颊。
程朔的抱怨声在清凉的风中渐渐小了下去,他舒服地眯了眯眼,像只被顺了毛的猫。
当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两人随着汹涌的人流走出考场大门,迎接他们的不仅仅是解放的欢呼,还有几张熟悉而温暖的笑脸——程家父母自然在场,而更让严策意外的是,父亲严立峰也站在人群里,穿着笔挺的衬衫,虽然脸色还有些病后的苍白,但精神看起来不错。
“爸?”严策有些惊讶。
“严叔!您怎么来了?您不是……”程朔也很意外,他知道严立峰前两天刚出院,而且马上要飞国外处理一个重要的项目。
“明天早上的飞机。”严立峰笑着拍了拍两个少年的肩膀,目光落在严策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与骄傲,“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这个当爸爸的,怎么能缺席?”他又看向程朔,“也来给我们小朔加油鼓劲!”
他不由分说,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两个厚厚的、分量十足的红包,塞进两人手里:
“拿着!考完了,好好放松!叔叔祝你们金榜题名,一起考上实验高中!” 他鼓励的方式,一如既往的简单直接又……财大气粗。
程朔拿着沉甸甸的红包,看着严立峰温和的笑脸,心里突然有点舍不得:
“严叔……您又要走那么久啊?”
“嗯,项目急,没办法。”严立峰点点头,看向严策,眼神里带着点复杂的情绪,有欣慰,也有不舍,“小策……”
严策看着父亲,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哽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句最简单、却也最沉重的叮嘱:
“……好好吃饭。”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严立峰的耳朵里。这四个字,包含了太多儿子对父亲的担忧和不善表达的关心。
严立峰明显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涌上暖意,用力点了点头:
“嗯!放心吧!”
他抬手,似乎想揉揉严策的头发,手抬到一半,又觉得儿子已经这么高了,不太合适,最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看着父亲的车汇入车流消失,严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程朔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那丝不易察觉的低落,没说话,只是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
“走啦!回家吃好吃的!我妈肯定做了一桌子!”
下午,程家父母兑现承诺,做了一桌丰盛的庆功宴。饭桌上其乐融融,程朔眉飞色舞地讲着考场趣事。然而,刚放下碗筷,程朔就坐不住了,一个眼神甩给严策,又飞快地给周顺和丁青尧发了信息。
属于少年人的疯狂,正式拉开帷幕!
第一站,KTV。昏暗的包房里,鬼哭狼嚎响彻云霄。周顺用他那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吼着摇滚,程朔抱着麦克风深情演绎苦情歌。
程朔正唱得投入,去上厕所的丁青尧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窜回来,脸都白了:
“朔哥!完了完了!我看见老班了!就在隔壁包房!刚去厕所撞见的!”
程朔正唱到高音部分,被他一打断,差点岔气。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怕什么!毕业了!我们自由了!无敌了!” 他放下麦克风,雄赳赳气昂昂地就往外走,“等着!我去跟老班打个招呼!让他听听咱班歌神的实力!”
丁青尧和周顺拦都拦不住。没过两分钟,程朔蔫头耷脑地回来了,后面跟着一脸严肃的班主任。
“未成年禁止进入营业性歌舞娱乐场所!”老班扶了扶眼镜,镜片后射出正义的光芒,“都给我出来!老板,退钱!这几个孩子的包房费退一半!”
在老板和班主任的双重“正义”制裁下,四个刚解放的少年被“请”出了KTV。站在霓虹闪烁的街头,程朔气得跳脚:
“老班太狠了!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的歌神之路啊!”
“就是!毕业了都不放过我们!”周顺也跟着抱怨。
“现在去哪?”丁青尧问。
“还能去哪!”程朔大手一挥,“烧烤摊走起!化悲愤为食欲!”
路边的大排档,烟火缭绕。烤串的香气混合着冰镇啤酒的麦芽香,瞬间驱散了KTV的憋屈。
周顺和丁青尧豪气地点了好几瓶冰啤酒,咕咚咕咚倒进杯子里,白色的泡沫欢快地涌起。
程朔眼巴巴地看着,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偷偷瞄向旁边的严策,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可怜兮兮的讨好,像只讨食的小狗:
“严儿……就一杯?就尝一小口?毕业了嘛……”
严策看着他亮晶晶的、写满“求求了”的眼睛,心里那点原则罕见地动摇了。想到今天他考试结束,想到他刚才被老班打击的蔫样,严策沉默了几秒,破天荒地松了口:
“……只能半杯。”
“耶!严小策最好了!”程朔立刻欢呼,迫不及待地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冰凉的啤酒。
他学着周顺他们的样子,豪迈地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刺激的苦涩和气泡的炸裂感。程朔的脸瞬间皱成了一团:
“咳……咳咳……好苦!这有什么好喝的?”
周顺和丁青尧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程朔!你不行啊!”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程朔不服气,硬着头皮又灌了一口。
半杯啤酒下肚,程朔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晕,眼神也开始有点发直。他晃了晃脑袋,还想说什么,脑袋却“咚”地一声,直接砸在了油腻腻的塑料桌面上,不动了。
周顺和丁青尧的笑声戛然而止:“……朔哥?”
“不是吧?半杯就倒了?”周顺难以置信地戳了戳程朔的脸。
“酒量也太差了吧!”丁青尧也乐了。
严策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把程朔的脑袋扶起来。程朔的脸颊滚烫,呼吸带着浓重的酒气,毫无意识地靠在严策肩上。
严策把自己的背包垫在腿上,然后扶着程朔,让他枕着自己的腿躺好,又脱下自己的薄外套,盖在他身上。
周顺和丁青尧看着严策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熟练得令人发指的动作,互相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继续吃他们的烧烤喝他们的酒,只是笑声收敛了不少。
等到杯盘狼藉,夜色已深。周顺和丁青尧各自打车回家。严策看着枕在自己腿上睡得人事不省的程朔,认命地弯下腰。
“程朔,醒醒。”他轻轻拍了拍程朔滚烫的脸颊,“伸手。”
程朔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眼睛都没睁开,只是下意识地听话,抬起软绵绵的手臂,环住了严策的脖子。
严策转过身,背对着程朔蹲下,将他稳稳地背了起来。少年的身体温热而沉重,带着烧烤的烟火气和淡淡的啤酒味,毫无防备地贴伏在他的背上。
烧烤店离家不算太远。深夜的街道,行人寥寥,只有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严策沉稳的脚步声和背上程朔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晚风吹拂,带着夏夜的微凉,吹散了白日的喧嚣和燥热,也吹得严策的心异常安宁。他背着程朔,一步一步,走得格外稳当。
回到程家,客厅一片漆黑。程妈妈值夜班还没回来,程爸爸估计已经睡沉了。严策背着程朔,轻手轻脚地摸回房间,把他小心地放在床上。
看着程朔一身汗味和烧烤油烟味,严策拧了热毛巾,仔细地给他擦脸、擦脖子、擦胳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又帮他换了舒服的睡衣。做完这一切,严策才松了口气,心里暗暗发誓:
下次绝对、绝对不能再让他碰酒!一滴都不行!
等严策自己洗完澡,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回到房间时,却发现程朔醒了。他没开灯,就那样直挺挺地坐在床边,对着黑暗发呆,眼神迷蒙,显然酒劲还没完全过去。
严策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程朔神志不清时会闹点小脾气,有时会特别兴奋,有时会特别委屈。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准备应付可能出现的“酒疯”。
“程朔?”严策试探着叫他。
程朔闻声,慢慢转过头,迷蒙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聚焦了一下,认出了严策。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闹腾,反而异常安静地对着严策的方向,缓缓地、笨拙地张开了双臂。
“……抱抱。”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酒后的软糯,像只寻求安慰的小动物。
严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瞬间软得一塌糊涂。他没有任何犹豫,走上前,弯下腰,将那个散发着酒气和依赖气息的少年,轻轻地、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怎么了?”严策的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在他耳边询问,温热的气息拂过程朔的耳廓。
程朔把脸埋在严策温热的颈窝里,蹭了蹭,似乎在汲取某种安心的力量。他支吾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努力组织语言,最后才含含糊糊、口齿不清地憋出一句:
“不怕……我在呢……”
严策抱着他的手臂猛地一紧!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攥住了,酸胀得厉害。
原来……中午父亲离开时,自己那点极力隐藏的低落,还是被他察觉到了。这个平时大大咧咧、好像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家伙,在这种时刻,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和笨拙的温柔。
“嗯……”严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他收紧了手臂,下巴轻轻抵在程朔柔软的发顶,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没事了……都过去了。睡吧。”
怀里的人安静下来,呼吸重新变得绵长。
就在这温馨而静谧的拥抱中,在黑暗提供的绝佳掩护下,一个念头如同不受控制的野火,瞬间燎原。
严策的心跳骤然失序,鼓噪如雷。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像做贼一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和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渴望,微微侧过头。
一个极其轻柔、极其迅速、带着试探和滚烫温度的吻,羽毛般落在了程朔温热光滑的脖颈上。
触感微凉而柔软,停留的时间短到可以忽略不计,它不像一个吻,更像是一次简单的触碰。
严策却像被那触感烫到,猛地直起身,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黑暗中,他的脸颊瞬间烧得滚烫,一直蔓延到耳根和脖颈,心跳快得像是要冲破胸膛。
他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程朔,只是扶着程朔的肩膀,动作有些僵硬地把他重新塞回被窝里,声音带着明显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了……快睡。”
程朔毫无所觉,在酒精和困倦的双重作用下,很快又沉沉睡去,发出细微的鼾声。
而严策,则僵直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睁着眼睛,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颈侧那一点残留的、虚幻的触感,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皮肤和神经。刚才那一瞬间的冲动和随之而来的巨大悸动、慌乱、甜蜜与罪恶感交织在一起,在他心底掀起滔天巨浪。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夏虫在草丛里不知疲倦地鸣叫。
房间里,只剩下程朔安稳的呼吸声,和另一个少年胸膛里,那无法平息、清晰可闻的、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不眠夜,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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