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衡

　　袁家小院，
　　陆奚岳自从谢承钧走后，便经常来这里劳作，好像是要用这身体上的受累，摆脱精神上的苦楚。
　　今天，只见孟珞宣先到了一步，已经侧卧在凉亭里，笑道：“岁岁，你来的这么多，已经快成专业的花匠了。”
　　陆奚岳并没有搭话，扎好头发，挽起袖子，拿起一袋草种，走向阳光下，像土壤中，撒播草种。
　　“你比之前话少多了。”孟珞宣看着她的动作，思索片刻，坐直身体，问她，“谢承钧的缘故？”

　　陆奚岳冷冷地说了一句：“与你何干？”
　　“是与我无关，”孟珞宣走出亭子，站在石板路上，轻笑道“只是我很疑惑，你分明已经做了决定，你素来决断理智，但如今你又如此心烦意乱……”
　　“我实在搞不懂。”
　　陆奚岳看着他笑着说出这样不近人情的话，不禁，冷冷地看着他，克制地说道：“不懂？用您的智慧，思考一下。”

　　“唉……”孟珞宣假装思索，随即轻松地耸了耸肩，“我还是不懂。身边的人，总归是要来来去去的，到最后，我们总归是孤身一人的。爱这种东西，对我来说，太轻了。”
　　“你也轻松一点，人生苦短，何必被这困住。”

　　陆奚岳听到这话，心下凉了大半——到底我们不是一路人。我还以为，我们相似呢。
　　她觉得谢鸢歌一腔深情错付，更是觉得他在这里居高临下、虚伪冷漠、‘潇洒’地大谈爱情的样子，让人恶心。

　　“爱，虚无缥缈，你追求这个，岂不是变傻了？”孟珞宣安慰道。
　　陆奚岳只觉得一阵怒火直冲上来，将手里的种子袋束上袋口，掼在地上，转身看着他，字字带刺：“孟珞宣，你根本就不懂爱是什么！”
　　“现在，你站在我面前说的话，言语中连爱最基本的真诚都不认可、都做不到。”
　　“你就不要在这里假装看透一切！”

　　孟珞宣听她第一次对自己发这样大的脾气，不禁一愣。
　　第一次见陆奚岳如此失态。

　　“如果你把爱这种东西看得轻，你就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陆奚岳讽刺一笑，“是啊，陛下手握天下人的生杀大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下之财，莫非王财。”
　　“您认为这些凌驾于爱之上，将旁人的真心视作一瞬间的激情，作为第二，甚至在后头的顺位。”
　　“您就永远会把这份爱，先丢弃。”
　　“所以，您也就没有资格抱怨自己‘孤身一人’！因为没有人愿意被您当猴子耍！”

　　“我没有把人当猴耍……”孟珞宣辩驳道。
　　孟珞宣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他的过往、他的经历告诉他，她这样真的很“天真”。
　　但她好像说的真的有道理……
　　因为他自己，也并不愿意被人抛弃，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那种“背叛感”。
　　而孟珞宣自己权力在握。想要何等美人，便自会有人帮忙搜罗。
　　他可以调动很多资源——但他的内心，总是有一股莫名的空虚与不安，总是自己才知道。

　　不，她太天真了，以为爱，就是凭借着激情，维系的一腔热血。

　　可孟珞宣还是被陆奚岳这不常见的爆发，吓了一大跳。
　　只见他呆呆地望着陆奚岳，直撞上她喷射着怒火的双眸，
　　“您要和我谈爱情，那好，我便问问您。”

　　“您喜欢谢鸢歌吗？”
　　孟珞宣嘴唇微微张开，嗫喏着，最终没有答案……
　　陆奚岳也不用他回答：“您喜欢！”
　　“因为她体贴、优秀、温柔、坚定，这样好的女人爱您，您一定会喜欢的，喜欢……”陆奚岳嗤笑道，“这种被仰望的、被信任的感觉！”

　　“但您爱她吗？”陆奚岳眯眼轻蔑地笑道。
　　孟珞宣低声道：“对不起……我不爱她。”
　　“您倒是比那些暧昧不清的人，诚实一些！”

　　陆奚岳一字一顿地说：“但既然您不爱她，您就没有资格获得她的依赖、信任。”
　　“您，就做不成，完全把后背交予谢鸢歌的人！”
　　“爱，是赋予对方，可以从自己得到东西的权力。”

　　“您察觉到了她的心意，不明说，给她以幻想。”
　　“您在暗，她在明。毫无愧疚地利用着，她向您完全敞开的信任。让她愿意为你承受伤害的同时，又随时可以丢弃她！”
　　陆奚岳冷冷地阐述着事实：“谢鸢歌从太后受罚，从妃嫔受攻击。而陛下您——”
　　“享受她的忍让，享受着她的体贴，却让她处处受伤。”

　　“陛下，您用臣子的时候，也是用完就丢吗？”陆奚岳忽然微微一笑，
　　“我们都是什么，趁手的工具吗？”

　　“我完全不否认，谢鸢歌的进宫是有条件的。”陆奚岳没有给孟珞宣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陛下对陆家、谢家的任用，也是有条件的。”
　　“这人与人间的交往，都是有条件的。”
　　“但尊重，是无条件的。”

　　“若我是您，我就会直接明摆着跟谢鸢歌说，我和她是合作关系。”
　　“因为谢鸢歌，她的品行，她的人格，是值得认真敬重的人，她的爱，她的忠诚，不应该被这样毫无尊严地、没有回馈地利用。”
　　“如果是我，我不会用她的感情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更不会在享受她的付出的同时，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孟珞宣微微低头，眼底晦暗不明。
　　“恕臣女直言，陛下，”陆奚岳轻轻说道，“您今天之所以能够毫无顾忌地利用谢鸢歌的爱，是因为她至今未曾对您反噬。”
　　“可倘若有一天，您面对的不是谢鸢歌，而是崔湛凝，让她作为您的同盟，您觉得在利益撬动时，她不会背叛您？”

　　陆奚岳补充道：“您觉得，人心易变。”
　　“可您是否明白，人心之所以会变，之所以会被利益撬动，正是因为亲疏远近在不断调整。”
　　“我们都只是人，亲近者，会做出比疏远者更大的牺牲。这时，就是忠诚与爱的影响。”
　　她缓缓后退一步，微微垂下眼睑，轻声说：“陛下，您的所作所为，正在让所有亲近您的人，一步步地走向疏远。您也在失去被爱的权力，被选择的权力，被亲近的权力，被效忠的权力。”

　　“孟珞宣，你不懂爱，不懂人心，就没资格对我指指点点。”
　　她的语气是平静的，但那双眼睛里，藏着一抹难以掩饰的哀伤。

　　孟珞宣嘴唇微动，好像想说什么为自己辩驳，却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从未被人这样直白地剖析过，那些他以为可以轻巧避开的情感，此刻却像被一把锋利的刀剖开，暴露在阳光下。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但他从未觉得自己有错。世人都是这样的，他没有错！

　　可是……陆奚岳哀伤的眼神，让他有些动摇了。让孟珞宣觉得，自己好像的确在逃避，并不如陆奚岳勇敢，如果让他去选择上司、选择下属、选择伴侣、选择朋友，也会选择她这样的人，而非自己。
　　这好像就是别人所说的“重情重义”、“不卑不亢”。即使在面对帝王时，也只是像对待一个普通人一样。
　　孟珞宣感到羞愧、感到不甘，也突然感到一丝爽快——终于有人把我当普通人，哦，不，当人看？

　　他想反驳，可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低地道了一句：“……你误会了。”

　　陆奚岳此刻，理智已经回笼。
　　她不禁闭了闭眼，立刻恭敬行礼说道：“陛下恕罪。”

　　“不不不！”孟珞宣连忙把她拉起来，“只是，以前从未有人这样对我说过话，没有人敢的……”
　　“我还是……很开心的。”
　　“我不是那样的人，不是那样不听劝的暴君”孟珞宣急急解释道。

　　陆奚岳心想：说实话，我很难相信，一个帝王对自己这样的责骂，毫无芥蒂之心。
　　她暗暗后悔，是自己冲动了。怎么平日里以‘三郎’称呼，就可以胆大妄为了吗？真当朋友了吗？

　　孟珞宣捡起装草种袋子，笑着递给她：“岁岁。”
　　陆奚岳退后了一步，摇了摇头，低眸说道：“陛下，臣女感到有些疲惫，先行告退。”

　　孟珞宣看着她疏远的模样，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在院门拦住她。
　　“不，岁岁，等一等。”
　　“我没有生气，我是有点羡慕你。”

　　“羡慕？”陆奚岳一时吃惊，感到了疑惑，停下了脚步，不禁抬眼望着他，“羡慕我？为什么？”
　　“羡慕你，相信爱，就算看透了所有，也永远有勇气这样热忱。”孟珞宣苦笑道，“知世故，而不世故。”

　　“岁岁，我不是你想的那样冷酷无心……”
　　他站在院门，影子被拉长，透露出难以言表的孤独。

　　“从小，我便学的是，不要相信任何人，算计人心。”
　　“我见惯了宫中的尔虞我诈，忠诚与爱是表象，背叛才是家常便饭。”

　　“除了自己，我不敢信任任何人，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所以，我根本不相信感情，我不允许自己有感情。”孟珞宣失落地低垂了双眸。

　　“我自以为，我是在照顾谢鸢歌。”
　　“可我们实际上，从未用‘心’去交流过。我们看似是彼此最天然的盟友，有着旧贵这个共同的敌人，可我们的心，并不近。”
　　“一方面，我甚至，在逃避自己的心。我觉得情感，就是对我来说，不需要的东西。”

　　陆奚岳突然明白了，在袁家小院中初见时，对孟珞宣的怜悯之情，从何而来。她眼底不再只有冷意，而是多了一丝真正的理解。

　　“可岁岁，另一方面，我必须为自己辩驳，”孟珞宣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努力说道，“谢鸢歌，并不足够强大。”
　　“我不敢信任她。”
　　陆奚岳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明白，他说的是对的。

　　只见他挡住门口。
　　“陆奚岳，从未有人和我说过这些。”只见他正色道。
　　“没有人把我真正当朋友的。”孟珞宣急切地说，“你这样，把我当做朋友去劝，直白地指责我。”
　　“实际上让我有了久违的真实感、安心感。”

　　他微微垂下眼睑：“我一直以为，掌控一切，算无遗策，才是安全的。”
　　“可你刚刚那番话，让我有了一种久违的安心。”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也许，还是第一次，有人敏锐地察觉到我根本上的问题，同时还能抛除我的身份，发自内心地劝诫。”
　　“就算如今你是以谏臣的身份这样对我说话，你也是对的。”

　　他抬起眼，认真地看着她，声音放轻了一些：“岁岁……”
　　这声呼唤，脱离了往昔带着的算计和调笑，带着少年气的期待与恳求。

　　陆奚岳知道，直到这一刻，孟珞宣才向她展露了真实的自己。
　　“我只以三郎的身份，请求你，留下来。”

　　“好吗？”
　　孟珞宣的声音低缓，却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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