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的都去死

　　陈谷极善水性，兰佩秋了然；五月初一当夜，他虽酌酒寥寥，却不至失态，兰佩秋亦了然。

　　所以在五月初二，她前去认尸之时，听着仵作称其为醉酒失足溺毙，兰佩秋便知晓，事实绝非如此。见到白布之下青年的面容，她霎时崩溃，明明前夜还欢笑着的人，今日怎就了无生息得躺在了这处。

　　她没有选择大闹衙门，这难免会适得其反，她有相熟的恩客在衙门中当值，她可以寻其相助。

　　兰佩秋在午后便去寻了县尉，向他阐明了诉求，望他可以帮忙查探下义子之死究竟为何；县尉常常光顾瑶春池，兰佩秋从来都是以最高礼数招待他，县尉听闻此事，答应的很爽快，说立刻会派下面的人去处理，让兰佩秋安心等候消息便是。

　　转眼，便来到了五月初三。白禾也死了，残破的尸身被发现于野林中。

　　清晨便有衙役找上瑶春池，寻兰佩秋过问白禾生前之事；兰佩秋说不上自己是何种心情，只觉得烦闷，困惑。陈谷之事还未尽然，她在悄声等候县尉的讯息，而如今白禾亦死，她还得应答衙役们一个接一个的问题。

　　兰佩秋惯是能以好脸色示人的，但当下她再也控制不住心间怨气，看着衙役喋喋不休之态，她不禁怒吼：“我儿子溺死，我还未来得及为他收尸，今朝又知白禾死讯，我如何接受这一切？如今你们这么咄咄逼人得寻我一独孤老妇问话，究竟要问到几时？”

　　衙役们总算是走了，兰佩秋迎来这两日难得的清净。她委身落座，手中捏着帕子，觉察眼下湿润，她轻轻拭泪。

　　她想念陈谷，那是她的儿子啊。

　　而至于白禾，她确实一直将其视为谋财之途，可那亦是一条鲜活的年轻生命，她不解何人如此狠毒，要迫害于这两人。

　　她等啊等，总算是等来了要等的人。

　　她前去接待，未曾想竟是县尉亲自到访。

　　“居然还让县尉您亲自跑一趟，真是麻烦您...”
　　县尉摆手打断她客气的言辞，示意她寻一僻静之处说话；兰佩秋领着他至一雅间，心中忐忑不安，不好的预感顷刻涌上心头。

　　她拘谨于座，静待眼前人的发话。

　　县尉抿了口温茶，缓缓开口道：“你义子陈谷的事，我教人查了。并无疑问，他就是失足溺水。”

　　兰佩秋睁大双眼，满目不可置信：“不可能。怎么可能如此，他不是失足，他是被人害死的！”

　　县尉攥紧了杯盏，无声望着面前女子凌乱的姿态。

　　兰佩秋努力佐证着：“今日池里还死了个姑娘，不瞒您说，他们二人前天夜里是一同出楼的，如今他们都殒了，那肯定...”

　　“就是没有问题！”县尉将茶杯重重搁在案几上，脆响之音让兰佩秋略微冷静了些。

　　见对面人不再作声，县尉叹息一声，沉了嗓音：“你一贯是善于看人眼色的，涉及你义子之事竟如此失了态。我今日既亲自前来，就是为了让你信服，此事不能再查下去了。”

　　他一字一顿：“这事，我查不了，你更查不了。”

　　兰佩秋后来只是浑浑噩噩地听着县尉所言，那些长篇大论，那些设计好的措辞；亦是县尉告知她，须得将陈谷与白禾之死说成两起毫不相干的意外。

　　她这下清楚，无论背后之人是谁，都是她、县尉惹不了的人。

　　陈谷的死、白禾的死，真相是什么，不重要；真相是什么，必须不重要。斯者已逝，活着的人若想安然无恙地存于世，便要有选择性地忘却那些不得触及之所。

　　兰佩秋闭了闭眼，这些所思所念齐聚心间，如鲠在喉。

　　感受到瓷片刮及肌肤之感，她缓缓对身侧说道：“我无力为陈谷昭雪，是我之过，可你想知晓的事情，我一概不知。”

　　顾失月彼时一直望着她沉思的模样，想来定是在回忆往昔之事，此刻是兰佩秋意志最为薄弱之时，攻之，必将破败。

　　善念，可做矛，亦可为盾。

　　“无力，还是无心？你向来爱财，陈谷若是失足而死，你将所获皆空；若能查出遭人谋害，你好歹能得一笔补偿，你会放弃这种机会？是不是有人予了你好处，如此便不愿再受累追查下去？”顾失月神色自若，吐出的话却凉薄不已。

　　兰佩秋蜷紧双手，朱唇颤抖，咬牙未发一言，似是默许这番指责。

　　顾失月紧追不放，嘲笑耻笑道：“唉，作为儿子，陈谷的人，他对你的情在你眼中，也就值那么点银两，你说他在天之灵知晓，可该有多忧伤...”

　　　“我不是因为钱！县尉予我之财我皆分文未取！”兰佩秋再难支撑破碎的思绪，她激动起来，不住地大吼。

　　她是贪财，爱财，嗜财。可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全然无情无义？她对陈谷乃是真心相待，她拼命敛财亦是想早日离开此处，同陈谷过上安乐无忧的寻常日子。她怎么可能为了那些银两，选择放弃那般可亲的儿子呢？

　　顾失月见状生怕兰佩秋在不受控的举动间被瓷片划伤，连忙拿远了些，她伸出左手搭在兰佩秋肩上，试图稍加安抚。

　　“陈谷死了，白禾死了，纵使我知晓真相又如何，知道了就能使他们死而复生吗？难道要我也去死吗？！”

　　兰佩秋交叠的双手猛烈颤抖，眼眶中积压已久的泪水终于倾泻而出，情绪如决堤洪水，她放声大哭，透着悲切。

　　是人，就会怕死。在生死面前，很难有人能全然将其置之身外。

　　“有言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人虽逝，但真相的目的，从来不在于复活亡者，而在于警示生者，明辨是非，以免悲剧重演。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生命之重，不仅在于其存在，更在于其意义与价值。若不明不白而死，岂不枉费了这一生的灿烂？”顾失月敛神，缓缓道出。

　　“白禾也好，陈谷也好。他们死得冤屈，死得惨痛。他们遭人谋害，这是第一死；世人不重视其亡，这是第二死；而相亲相近之人亦不念其亡因，便是第三死。魂飞魄散，飞得是他们寄往生的灵魂，散得是他们前世之魄。”

　　县尉...既然是县尉对兰佩秋恩威并施，那只能说明此案背后真凶，权势更盛于其。

　　顾失月将瓷片抛置于地，望着座上失魂落魄的妇人，不知其听了多少，听进去了多少。

　　她给兰佩秋吃下一颗定心丸：“我能理解你的忧心，也明白你想好好活着。今日便权当我没找过你，权当你没说过这些话。真相，总得有人来探，总得有人去查，那些腐土烂泥亦总该有被刨净的一天。”

　　语毕，顾失月从房间离开，兀自下楼，一步步走得缓慢。她暗自揣测，一县之中，能让县尉无比忌惮之人，应当不过若干，这条线索诚然可贵。

　　就在她的脚步即将踏至瑶春池的门槛一刻，楼上突兀地响起一声尖锐的喊叫：“拦住她，别让她走了！”顾失月抬头回望，正是兰佩秋。她还是不放心让顾失月就这么离开，她透露了县尉之言，只怕若被上头人得知，自己将小命不保。

　　话音未落，几名身着劲装的护院自暗处冲出，迅速将顾失月团团围住。其中一人，面容冷峻，猛地向前一步，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抓住了顾失月纤细的手腕，疼得她不禁轻呼出声，眸中闪过一抹痛楚，护院拖着她，便要朝楼内移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影自楼外凌空跃入，动作敏捷而果决。他身姿挺拔，手中握着一柄未出鞘的长剑。只见他身形一闪，剑光破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穿梭于护院之间，未见剑刃，仅仅以剑柄剑身重击旁人，每一次触碰都伴随着护院们的倒飞与哀嚎。不过数息，几名护院便已东倒西歪，失去了战斗力。

　　男子动作不停，身形一转，已至顾失月身旁，她眼中满是不解与惊异，盯着面前全副武装难见真容之人。男子毫不犹豫地俯身，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将顾失月背起，双脚轻点地面，轻盈地向门外疾驰而去。日光下，他们的身影拉长，与背后的喧嚣渐渐拉开距离，只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出了瑶春池，男子在街头巷内一刻不停地奔走，顾失月趴卧在男子宽阔的背脊上，头部搭在他左肩处，尝试着挣扎了下，男子托举她的双手竟是岿然不动。

　　好臂力。

　　“别动。”他嗓音压抑，闷声而出。

　　顾失月乖巧得紧缩了身子，对着男子左耳轻声问：“你是何人，为何救我？”

　　男子似是被突然而来的温热气息所触，耳尖发痒，偏头几许，并未应答。顾失月不死心得又问了一次，回应她的也只有沉默。

　　顾失月只得作罢，遂一路缄口不言。

　　过了约莫半柱香，顾失月的双足方稳稳踏于地面，她打量四周片刻，发现男子竟将她带来了幽影湖旁。

　　男子将长剑置放回腰侧，顾失月心想他武功必然高深难测，无需出鞘，亦无需锋芒溅血，仅凭剑身便可击溃数人。

　　她委身行礼，旋即发问：“多谢公子相救，但是你为何不答？”

　　男子闻声望向她，那一张脸上仅有一双眼眸露在外面，顾失月抬手试图遮挡刺眼的日光以洞察分毫，却发觉全然模糊不清。

　　男子的声音仿佛被闷在鼓中，虽近似远：“答什么？”

　　“我适才问了你两遍，你都没有说话。”

　　“再问一遍。”

　　见他如此言语，想来并非故意不答。难道刚刚是都没听见？顾失月暗自思索，那看来这人耳朵不太好。

　　“我想问的是，你是何人，而且你为何要救我？”

　　男子对这两个问题皆讳莫如深，答非所问道：“不必言谢，多加小心。”说着，还扔给了她一个物件。

　　顾失月伸手轻松接过，摊掌一看，是她遗漏在瑶春池案几之上的刑部令牌。

　　她正欲抬头继续问询，男子却已从眼前消失，唯余湖面清风，碧波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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