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曦，我回来啦

　　无痛……
　　浑身骨头都被碾碎了的痛，脏腑在灼烧的痛。焦糊味堵住口鼻，
　　睁不开眼，识海中无边的黑暗沉重得令她无法喘息。
　　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感觉不到时间，甚至感觉不到身周的任何事物。
　　漫长无止境的煎熬，她不仅再难生出半分力气抵抗，连意识也开始溃散。
　　想放弃了，想任由黑暗就这样淹没自己。

　　恰在此时，一阵海风吹来。
　　这阵海风非比寻常，带着一丝清凉，穿过沉重混沌，令她灵台感受到半分清明。
　　万幸！就着这半分清明，她掐灭了心中放弃的念头。
　　喘出一口气的伊伊，拼尽所剩无几的气力，循那风来处而去。
　　她好像抱到一块清凉无比的大石头，温度降了下来，疼痛也减轻了不少。
　　眼睛可以睁开了，但视物并不分明。身周是蒸腾的海水，大团的水汽氤氲团团围住了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面前有个少年。
　　少年周身淡淡月白光晕，面容不清。
　　但被炙烤得久了，乍得的清凉，令她浑身绷紧的弦一下子松了。疲倦汹涌袭来，她再扛不过，昏了过去。

　　再次恢复意识时，她正吊在那少年的脖子上，姿势十分不雅。
　　她连忙放开手，后退两步。
　　幸好少年不是醒着的，她收起尴尬，迅速整理了下自己，准备消无声息地离开。

　　“你是谁？”
　　此时那少年却睁开了眼睛，看着她，眼神迷蒙。
　　阳光洒在少年身周，像镀了一层金边。整张脸好似有令人难以移开目光的柔美光晕。伊伊觉得自己过于虚损了，被恍得脑袋一晕。恍然间，觉得少年竟和长曦有几分神似
　　她干笑一声：“路过的无名氏而已。”
　　少年眼神还是朦胧：“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伊伊又只能干笑一声：“我只是路过。怎么会知道阁下是谁？不过，你大概是个石妖。”
　　凝瞳术练成之后，不用法力也能看出灵族真身。
　　少年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石妖？”
　　伊伊抬脚。
　　少年道：“你别走。”
　　伊伊啊了一声，些微尴尬地回头：“有事儿？”
　　少年晃了晃他纤细的手腕：“帮个忙。”
　　伊伊抿住嘴唇，不是她不乐于助人。可是这少年的造型实在……
　　纤细的胳膊被玄铁链吊在身后褐色礁石上，锁着手脚的玄铁链比胳膊粗，白色单袍十分残破，露出的白皙肌肤上有新旧血痂，许多处血还没干透，深深浅浅的血污，从赭褐到鲜红。
　　他是被囚禁于此，且用了酷刑。
　　“昨天我帮了你。你可不可以也帮我一下。”
　　少年说着话，脖颈间的几道裂开的伤痕还慢慢渗着血。
　　——好像是刚才她挂着的地方。
　　她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果然两肘都有血迹。
　　她昨夜里昏得不够彻底。还能模糊回忆出自己烧得红亮的胳膊伸向那少年，贪婪攫取清凉。

　　当时身形已无法自主，贴向那少年时像是又被什么力量牢牢吸住。昏死之前她触到了冰凉的，柔软的又黏腻的……少年的肉身……
　　哎，罪过！
　　不过回忆到这里，她发现，好像自己——还把人旧伤给弄破了。

　　海风呼啸，白浪拍打礁石，少年单薄的身躯在风浪中更显柔弱不堪。
　　负罪感升腾，她挠挠头：“我现在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得赶回去找清盈一起想办法，凭她的法力估计撑不了太久。
　　“那算了。”
　　少年抬起头，苍白的嘴唇动了动，眸中晶莹似半含泪光，羽睫颤抖，头轻轻地偏到一边，看着远处海浪，和长曦那样像。
　　此情此景，就算是最铁石心肠的人，也狠不下心来拒绝。
　　她一伸手，捏碎了玄铁锁链。

　　“不用谢，举手之劳。”
　　伊伊赶时间，正准备御风。
　　但是旁边原本被悬吊离地的少年，双腿无力，一落地没有站稳，向前一个趔趄。
　　伊伊忙伸手扶了少年一把。
　　少年眉间微微皱了：“嘶……”
　　伊伊望着少年被自己扶住的胳膊上伤痕累累，猜想肯定是她碰到伤口了，又立马松开少年。
　　但少年实在是太虚弱了，她一松手，少年向旁边一歪，又差点摔倒。
　　她只得再次上前，小心地托住少年腰身：“没事吧？”
　　“没事。”
　　少年摇头，但他苍白的面色很没有说服力。
　　伊伊手上的受力，明显是一松手少年就随时可能倒地，根本站不稳。

　　“你能带我一起走吗？”少年看着上空。
　　“算了，捎你一段。”她背起少年，“我的御风术可能撑不了多久，待会儿要是落到水里，不要惊慌，不会有事的……”
　　实在不行，游上岸吧……

　　少年柔顺地趴在她背上，轻飘飘的没有多少重量，而且自带清凉。
　　反噬的炎火已经熄灭了，但她的身体还是很烫的。这会儿好似背后背了一个冰枕帮她降温。
　　风中，少年问：“你伤得很重？”
　　应该是看到她身上炎火的灼烧痕迹。
　　伊伊无所谓道：“没事，只是看着吓人而已。”
　　等她找回阵眼上的东西，反噬停止，自然就好了。

　　只是要快。回去之后，可能就没时间管这小石妖了。
　　“你有没有去处？”
　　“没有。”少年摇头，“你救了我，以后你就是我的主人了。”
　　伊伊听了手一抖，下沉千米。
　　开玩笑，她没有收灵宠的嗜好。
　　“大可不必。举手之劳。对了……你打哪儿来的啊，不会是刚化形的吧。刚化形也有记忆啊。你什么记忆也没有吗？”
　　“没有。”少年声音缥缈：“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只记得在月圆之夜醒过来，就被绑在这岛礁上。”
　　“那绑你的人长什么样子？”
　　“模模糊糊的，没看清楚。”
　　“你身上的伤也是他打的？”
　　“嗯。”
　　“为什么打你？”
　　“不知道……”
　　“……”

　　少年伏在她肩后，柔顺得像一只初生的小兽。
　　“你……”
　　她正想和少年说，以后若是仇家为难他，也可以去虞族找她，肩上已经传来极细微的鼾声。
　　或许是她飞得平稳，睡着了。
　　周围还有海风吹过的声音。确实还蛮惬意的，若不是赶路，她也想睡会儿。

　　过了许久，少年动了动：“太阳好像快沉了……”
　　沉？
　　天要黑了而已，有什么问题？
　　如果她法力仍在，横跨东海不过须臾之间。这会儿她残存的法力越来越少，时间自然久一些。
　　话说回来确实有些太久了，右手边那橘红大圆盘快到海面的……

　　右手边？！
　　所以现在是往……南？不对，是北。
　　啊，她飞错方向了。原路返回应该往南的！

　　“哎呀~”
　　伊伊手一抖。
　　比飞错方向还要糟糕的是，御风术突然维持不住了，二人掉下了云头。

　　所幸飞得不很高，掉落在下面小岛斜滩上，也就滚了二三十圈。
　　爬起来，抖落沙子。
　　少年手肘又多了几处擦伤，却看向她：“受伤了吗？”
　　“我啊，我没事。”她咳了一声， “一时脱力，你呢？”
　　少年道：“我本就是顽石，这点还伤不到。”
　　她满意地点头：“不错，石妖好啊。”
　　石妖耐造。不用担心轻易就摔坏了。也不用担心压不住的反噬起火把人烧坏。

　　接着伊伊目光扫视四周，查看情况。
　　没留神身后的小石妖已经脚下一空，掉了下去。
　　她回头时，就看见不远处见地上一个大洞，一片白色衣角从洞口下落。
　　“小石妖！”
　　伊伊扑过去，伸手去拉，结果竟被一起带了下去。

　　二人掉落在一个乌漆嘛黑的地方。
　　落下后，身周全是黑雾。
　　她退后了一步。
　　小石妖的声音在她身后：“抱歉……”
　　“没、没事。”她抖了一下，硬撑着扯了扯嘴角。
　　实在太黑了，什么也看不到。
　　伊伊摸索着，找到少年衣角，拽着往前头：“跟紧我。别走丢了。” 看不清四周景象，她其实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
　　“好。”小石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令人心安。

　　她撑着有些发软的腿脚，一边走，一边问道：“小石妖，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
　　她舔了舔嘴唇：“没有名字？要不我给你想一个？”
　　“不用了。”
　　“也行，名字不过一个代号而已。那我叫你小石妖你也不会介意哈。”
　　“嗯。”
　　她咬咬牙，将左手上对抗反噬的力劲卸掉一些，一簇炎火在她掌心燃了起来。把左手举高当做灯笼一照，周围除了小石妖不见任何物事，是空洞的虚无。
　　亮起的一刹那，见到的是小石妖正深深注视着她。
　　“你……冷吗？”
　　“不冷啊。”她顺着小石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原来是她一只手捏紧了小石妖的袖子，在抖。
　　“还好，主要是脱力了。”伊伊面不改色。
　　“哦。”
　　还好小石妖好骗，竟然信了，继续看周围没什么好看的漆黑虚无，她清了清嗓子：“此处情况不明，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我未必能护住你，你自己也小心些。”
　　小石妖嗓子略沙哑了些，似是吹海风受了寒凉：“没事，是个迷阵。”
　　她道：“怎么？你化形不久，又没有记忆，还能识得这种阵法。”
　　小石妖：“并没有，只是好像天生就会。”
　　这事儿她有经验，从前她在无名山时，也觉得好些东西好像天生就会。
　　可是，迷阵……不难？
　　黑雾迷阵可深可浅。容易的障眼法也得费一番事，若是上古的玄奥阵法有些并没有破解之法。
　　就是她这种号称天赋很高的，也觉得头大，但她可能是被生前见过的两个大阵搞出了心理创伤才抵触，也说不定。

　　伊伊腕间温凉覆上，是小石妖握住了她手腕。
　　“跟我来。”
　　“啊？”
　　她也想挣开的，但这小石妖瘦骨嶙峋的有一身的伤，想想算了。
　　小石妖声音温润：“别怕，跟着我就好。我能找到出去的路。”
　　“谁怕了！”
　　小石妖也不戳穿他，二人也不再说话，沉默走着。

　　直到伊伊被一团物事绊到。
　　小石妖拉住她手腕，一转身两人位置互换。
　　“是……是、谁？”绊住她的物事发出声音。
　　伊伊吓得不轻，将手放低，就着火光，定睛一看：“是个人？”
　　抖成一团的凡人。满身绫罗绸缎，脖子上硕大一个金项圈，他抱在头上手上戴满了不同颜色的宝石戒指。帽子上的碧玉鹅卵大，翠绿欲滴。
　　一看就十分有钱。

　　伊伊拍拍心口，见那凡人抖得厉害，她还宽慰人家：“你放心，我也是人。”
　　男子不信：“怎么可能，哪有凡人这么大胆子跑到这云雾屿来。”
　　云雾屿？
　　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不过她对这个天宇中星也不是很熟就是了。
　　“哦。人怎么就不能来这里了？你不就是。咱们是一样的啊。”
　　男子道：“我不一样，我是为了救我娘子，刀山火海我也肯闯。”
　　“我也是一样。”
　　半天没说话的小石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那男子在他们中间来回看了两眼：“你也是为你娘子来的？她看上去好得很啊，倒是你这一身伤……她是陪你来的？”
　　小石妖垂了眼，点了点头。
　　伊伊：“……”

　　可能是因为小石妖的话，男子像是没那么害怕了：“你们也是来向阁主求药的？”
　　小石妖又点了点头。
　　“阁……主？”
　　不会刚好是她想的那个吧。她试探着问了下：“玄水碧涛阁？”

　　“对啊。除了玄水碧涛阁，还有谁有这种门路。”男子点头，叹息一声，“我刚才去过了，阁主不在。那里头太吓人了，我不敢待着，只能在外头等。”
　　伊伊嘶了一声：“这里就不吓人了？”
　　“那要看和哪里比了。” 男人话匣子打开后，好像就不怕她们了。
　　这么恐怖吗？
　　伊伊转向小石妖：“那我们还是绕道儿走吧。”
　　虽然之前找了很久，但玄水碧涛阁这事儿现在要排后面了。而且，她现在的情况不是个找玄水碧涛阁麻烦的好时机。

　　“你怎么能这样呢？都到这里了，给相公求药能这么不诚心吗？” 男子不仅不害怕了，还对她进行道德审判了。
　　“不是……”
　　伊伊刚想说关你毛线的事儿啊。

　　这时前方有灯光亮起。
　　是座灯火通明的楼宇，楼中人影憧憧。但它穿破最后一层黑色雾障前，却看不到丝毫的光亮。
　　“玄水碧涛阁。”
　　牌匾高悬，五个大字幽光萦绕。
　　玄水碧涛阁内里灯火通明，一片沉沉黑暗中，却丝毫不显突兀，仿佛早已与暗夜融为一体。
　　这楼阁像是长了脚一样，三人说着话，它又近了许多。

　　转眼间已到了她们面前。
　　伊伊拉起小石妖就想跑，却被小石妖拉住了。
　　小石妖看着瘦弱力气还挺大。
　　“你做什么？”
　　“这才是生门，其他地方都走不出这迷阵。”

　　中间金丝缠绕的大门，像是感应到面前有客人，自动打开。
　　一枚碧色铃铛从里头激射而出，直直往伊伊面门飞了过来。她如今法力空虚。只得腰一闪，猫到小石妖身后。幸好，她身手还是十分的好。躲得能接近移形换位的速度。
　　小石妖伸手接住了铃铛。
　　铃铛在小石妖手中瞬间爆裂，青色烟雾炸开。
　　她也不是故意拿小石妖当挡箭牌的。
　　咳，谁能想到这小石妖一点防备都没有，还手抓暗器。这是有多缺心眼儿啊。
　　“你没事儿吧？”
　　她捂住口鼻同情地看着小石妖。没事，刚化形的将来经历多了江湖险恶，就好了。

　　伊伊听到“咚”的一声，但小石妖并没有异样。是刚才那男子栽在了地上。
　　小石妖比她先反应过来，把人提了起来。
　　伊伊看着已经失去意识的男子，道：“他晕过去了，若我们现在丢下他，是不是不大合适啊。”
　　小石妖摇摇头，认真思考了一下：“也没有，最多算见死不救吧。”
　　懂不少啊，确定是刚化形的吗？
　　这时，金藤大门无风自开，他们还未走到门前，里头一个声音飘来。
　　“贵客，敝阁恭候多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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