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勤择
四月的天里，虽然还没有暑气，但正午的太阳却依然不可小觑。日光穿过密密的松针，泼在石阶上，画出一幅幅斑驳的画，叫午间冰冷的阴暗的东西都无所遁形。
韩松年爬上壁侗书院已经是汗流浃背，看到二十级上正在亭中说话的韩松崇和宋濯时，更是一身冷汗。
两个人似乎和乐融融，不知说了什么，笑得这样开怀。
韩松崇和宋濯断然不能想到寻常的师生闲谈能让韩大官人生出如此的恐惧。两人也不过是韩松崇在书院的亭中偶遇了学生宋濯，交流交流琴技。
韩松崇年纪轻，他对待学生，不同于张鸿熙那样的老夫子的严厉，总是亲和可喜，在加上他除了对琴技侃侃而谈之外，对其他事情都兴趣寥寥，不多说话，也不随意指点。宋濯崇敬他的为人，与他也多有亲近。
韩先生问他书院的休息之日有何打算，宋濯有些腼腆，但还是照实说。
“回先生，我和好友约好了到三渡湾看沅水风景。”
虽然是休息，但也应该多看书多做学问，不知道这样出去玩是不是会被先生看作不务正业。
然而韩松崇只是笑着，还是那一副谈琴之外的慢吞吞的甚至稍显愚钝的样子：“读书之外，行万里路也是很好的。只是最近城外土匪很多，如要出城一定要小心，君子不立危墙，一定不要自陷险境。”
宋濯用力地点头：“我记住了，谢谢先生。”
韩松年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他们友良恭谦，各自作揖行礼之后，都满面欢喜分开。然后下一刻，韩松崇看见韩松年的脸，便瞬间变了脸色。
韩松崇这个废物，说琴时眼波流转尚有几分灵气，笑的时候尚且还算面目可亲，但是若是不笑的时候，便算是一块纯粹的木头。韩松年心里觉得发寒，就是这样一块木头骗了他，左右了韩家的药材生意。
“兄长。”韩松崇面目冷漠，也不看韩松年，只给他行了一个礼便想径直而去，却被韩松年拦住。他也不侧身，只转头给了韩松年一个侧脸，眼神可称纯真，虽然在问话，但也无探究之意。
“兄长何事？”
大手一指，韩大官人也不屑看他，先迈步往上去：“到凉亭里说吧。”
韩松崇心里面是十分不耐的，他和韩松年从来都没有什么话可说。这个兄长从幼时就开始对做生意又起兴趣，一开始想要和二房全家另立门头，没能成功。后面不知怎地做成了韩家的掌家人。这些韩松崇都一贯不关心，他只心系琴技，有几年心系心上人。韩松年看不上他，也从来不会来找他，也算是相安无事。
今天他到书院，看上去还是专程前来，无非就是为了自己做的那点小儿玩笑般的生意。
他不是能够和人虚与委蛇的人，索性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兄长前来，可是为了我买卖药材的事情？”
“买卖药材？”韩松年几乎气结，“你那叫做买卖药材？你把那些大理人的药全部收过来，拿到市场上面压韩家药材的价格，你管这个叫做买卖药材？”
山中午间寂静，韩松年发作一通，觉得不妥，又压低了声音：“各类药材，皆有其价，你低价买了，又低价卖出去，赚得了多少钱？”
韩松崇不为所动，本来他也不是为了做生意，他向来对生意一切的事情都没有什么兴趣。玩闹似的在市上开了个铺子，也就是爱琴的同好来捧场，求一个不亏本罢了。想要求亲的那两年，发了疯地想要钱，却既不懂如何从商，也不肯放下身段，守着这个卖琴的铺子，不知稀世名品要卖上天价是需要造势的，琴铺虽有进账，确实杯水车薪。
现在他没了求财之欲，只是见大理药贩北上无法过山，索性出钱把他们的药材都收了。大理人急于返程，也不叫高价，他再卖出去时，怎么能往上加加过多。不知这件事怎么就让自己的这个兄长这样气急败坏前来寻他。
无论怎么说，他便只有这一句话：“我不为求财，不用卖那么高的价钱。世间百姓用药本来就困难，药价低了不正是好事！”
蠢货！韩松年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他执掌韩家的家印，还有些偏房暗地里说他篡了大房的位置。岂可知韩家还有谁能担得了这么大的家业，不至于将其陷入泥沼里。若是给了眼前这个人，他肯定把他全部供奉出去！
他不愿再废话，只告诉韩松崇：“你手上的药，寿来哉会来收的。”
韩松崇木鱼般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似是嘲弄的表情：“不卖，你们买了，再卖出去又要抬高价钱。”
如果说他自己操作倒卖大理人的药材还是他自己一个人瞎胡闹，如今这一出，便像是为了和自己和韩家作对了。
韩松年冷静了片刻，问他：“你手上有多少货，还有多少大理人在找你。”
那个风流的琴痴露出了韩松年最为习惯的愚钝的表情：“小弟不知。”
“哦，除了大理人，还有广南西路的药商呢。”
要一拳打翻他倒容易，但这里是书院，他是书院的先生，闹将起来，无法解释，得不偿失。
韩松年捏着拳头，愤怒之间觉得悲哀。
他从小没有独特的天资，兄弟之中文韬武略皆有人才。父亲空有野心，想要韩家的家业，却资质平庸，终日酗酒，怒骂他。
“你也是个废物崽子，讨不了老爷子的欢心。生你做什么，生我们这一房做什么！”
他不是废物，他能赚钱，这不比琴棋书画文韬武略更厉害？他想分家，可是宅子献出去了。他要在韩家里面立足，便为姐姐谋划了和仝家的婚事，辛苦谋算到今日，韩家终于也靠他立足了！
再看韩松崇，他今天通身穿了青色，没得要扮天上的神仙。在挽回损失之外，韩松年冒出来更加恶劣的想法。
“你要帮没钱买药的百姓，怎么不帮帮千里迢迢而来的药贩，用更高的价钱收药。”
穿青衫的韩松崇突然涨红了脸，不是他不愿意出，实在是他没有钱。这些日子做这些倒卖的生意，都是靠那一笔小小的本金来回地倒腾。但他憋着气，也无力解释。
“你以为你做了大圣人？你知道怎么存药理药吗？”
“你没有用具，用集市上卖菜的人的背篓和压石，那上面浸了博落回的汁液，让一个人死了！”
韩松崇皱起眉，眼睛瞪圆了看着韩松年。莫大的震惊与惶恐铺满了他的脸，他告诉自己的不要相信，但他确实在宵禁的时候偷偷带着人整理收来的药材，头几天的时候暂且借了街上放着的背篓和压石头。
他不信也已经信了八分。
“你……”他怔愣了许久，确实发现，就算韩松年说的是假话，他也没有分辨的能力，只能低下了头，“已经没有什么了。他们之间也会传递消息，知道从辰州过不去，就会另寻出路。我手中已经没有了。”
韩松崇已经蔫了，这便是韩松年心中废物最可耻的地方，随意拨弄便可立即倒塌。
午间的日光依旧蓬勃，所照之处，阴冷无所遁形。
韩松年循着日光绘出的长阶下了山。今日和韩松崇说的这番话，除了他发了一通火，实际一无所获。但他还是无比庆幸他来了，尤其是看见宋濯安然地在书院，天真地求学，烦恼些读书奏琴的琐事。
壁侗书院山下，他来时的马车已经回去了。苏落成领了另一辆车在路旁等他。
韩松年阔步走到马车近前，免了他的行礼，招呼他先到车里去。
韩松年还未坐下便急于寻找自己的酒囊，遍寻不见，只能接过苏落成递过来的杯子，豪饮了一壶茶。
干涩的喉咙勉强润了润，他开口问苏落成：“我叫送过来的人你安顿好了吗？”
“依照大官人的吩咐，下到牢里去了。敢问大官人，这是何人？”
“是宋朋义的副手，都监樊雁。”
本来还在掩面观察，似有一个有趣的大消息要告诉韩松年，听到这个消息，苏落成竟然和韩松年一样，背后不住地有冷汗冒出来。
“他来接宋濯，说荆湖南路局势有变，经略相公要小公子回邵州。”
一想起上山之前的情形，韩松年现在还后怕。
他得知了韩松崇收买大理人的药材，气哄哄地到书院来，要让他把货物拿出来，顺带教训这个不自知的蠢货，却不想在山下碰到一个人。
他不过是随口一问，那人认出了他是韩家的韩松年，自报家门，竟然说要将宋濯接走。
韩松年当机立断，侍卫十来个人才把樊雁打晕，就着他来时的马车便运走了。
苏落成俯身伏地，马车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多亏大官人及时出手，否则大计休矣！若我们手中没有宋小衙内，荆湖南路禁军一路北上勤王，仝相军马进京不能成行！”
“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毕竟心里面还在后怕，韩松年受不了苏落成这样一惊一乍，“此事你知我知，看守的人也别叫他们知道樊雁姓名。”
苏落成掩面而起，眉目狡黠，一看便知是多计之人：“大官人思虑周全。如今立此大功，大官人何不向仝相请赏呢？”
“什么请赏，”韩大官人往后一仰，嫌弃都要从脸上溢出来了，“差点捅了这么大的篓子，仝相不降罪便是万幸了。”
“可小人确有一件事物，可证大官人大功”
林中山风微动，吹得轿厢的门帘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门框，一封卷起来的书信由苏落成放在了韩松年的手里。
“这是……谁的书信？”
“这是樊雁身上搜出的。是仝相寻了九年的，商相幼子商勤择寄出来的书信。”
插入书签
插入书签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