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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IX
PART IX
我不知道那天后来自己是如何离开双子街的,也不知道自己在朝什么地方走,要去做什么。最后我停在了医院门口,兜里没有钱,半分也没有。我所有多余的钱都压在了苏兰特的赌庄里,明天就又要给父亲拿药了,现在,我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现在我究竟应该怎么办?
一个衣着妖艳的女人同我擦肩而过,街上明明很空荡,但她还是挨着我很近,差一点儿就撞上。她那似曾相识的眼神让我不寒而栗。以前也有人这样看过我,那是在我陪父亲去领失业救济的时候。那个浑身酒气的老头狠狠捏了我的屁股一把,他说,长这么漂亮来这里干嘛?想要钱的话,躺下就行了。
真的躺下就行了么?我茫然地望向街口的红绿灯。从这里继续往前走,再穿过两条街区的地方,便是城里最有名的声色场所。也许,我能在那里弄到钱。
左脚接着右脚接着左脚一步步往前迈,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堕入深渊。躺下就行了,就像拉达那样,在血泊中,躺下。
我站在喧嚣的不夜的街道旁。我机械地撩起头发,机械地微笑,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只是机械地模仿着电影里的那些女孩子们。没有人看我,我想,也许我还不够漂亮。腰间的手机响了,我机械地拿起来放到耳旁。是穆。他在说什么?周围好吵,那些男人女人的调笑,好吵,吵到我根本听不清穆的声音。我机械地挂掉电话,机械地把它放回去。
到底有人看我,虽然是用瞪的。我机械地朝他们微笑。我听见他们说,那孩子是不是有病。可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很快就要满十八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叫我。
撒加撒加,你在这里干什么!穆从街的那一头奔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因为他的眼眸原本是绿色的,现在看起来却是红色的。
钱。这是我能说出的唯一的话。
仿佛听到召唤般,一个男人凭空出现,真的,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凑到穆的身边,小美人儿,陪大爷玩玩?大爷会好好疼你的。
穆看看我,在我手上轻轻捏了捏,撒加你回家。
我没有动,我呆呆看着穆转身贴着那个男人走开。他的背影很削长,很削长。霓虹的灯光从两个不同方向照来,在地上拉出两片分开的影子,宛如黑色的翅膀。
我嘶喊着冲过去,用全身所有的力气将那个男人撞倒,拖过穆的手开始飞奔。迈开步子的刹那,我耳边只有风声,我仿佛又回到了摩托车上,加速加速再加速。自由自在的速度感……只有速度,从来没什么自由自在。我们活着,注定就是要被牵绊。在我掌心里的那只手,带着冰冷的湿润感。我将它放开,然后跌倒,身体重重砸向地面上的青石板。我挣扎着用手撑起,但浑身乏力,双膝一曲,又再次跪倒在地。
穆把手伸给我,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撒加,你怎么那么傻。
我一把将他拽下来,拥入怀里,我说穆你是我的天使,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也不会让父亲死的,绝对绝对。
穆僵硬的身体在几秒钟后开始变得柔软,他张开臂膀回抱我。他说,撒加,我知道。我也绝对不会让父亲死的。我们把房子卖了吧。
我用力地点头。感到头脸上开始有一滴滴冰凉的水珠。我知道那是泪,却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老天的。为什么人在悲伤的时候,天总是会流泪呢?是因为叹息人类其实压根不明白他的苦心么?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做不到。
穆搀扶着我起身,脱下外套,罩在我们两个头上。赶快回家,不能淋病了,他说,父亲还指望我们呢。
我连忙点头,嗯。
回家的公车上穆一直在打电话,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弄到那么多房屋买卖中介的私人号码的,也许所有的一切,他都早就已经想好,打算好了。他的目光总是那样远,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最后他说,楼盘我已经托人放出去了,朋友说,尽量争取替我们卖个好价钱。所以撒加你放心吧。
我跟在他身后下车,走向黑暗中那栋古旧的大宅。它曾被我视作压抑的牢笼,但如今离开的愿望终于成真时,为什么,我心里,会这样不舍呢?我在这里出生,我在这里成长,我和穆在大院中追逐嬉戏,父亲唤我们回来吃饭的喊声从窗口飘出。这里是我的家,没有它,也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撒加。
不过,也许离开,才是最好的。离开这里,到远处去,新的地方,应该会有一个新的开始,还有新的希望。
这样沉寂的夜,我抬头望着东方,仿佛看见黎明的晨曦。过去的一切,都要结束了吧?
是的,一切都要结束了,黎明就快要来临了,但现在还是黑夜,所以还有最后的故事需要经历。
在我用钥匙打开家门的时候,脑后传来剧痛。倒下之前,我想该死,为什么加隆来得这样快。
我是被加隆用水泼醒的。他像八点档恶俗电视连续剧里演的那样,把我背过手绑在椅子上,把穆扒光了捆在餐桌上。穆身上的伤还没全好,仍旧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淡淡青紫。加隆的身体,遮挡住他的脸,所以我看不见他的神情。我不知道穆是不是害怕,害怕那张和我一模一样但却狞笑得像个恶魔的脸,害怕在加隆十指间转动的明晃晃的刀子,是不是立刻会戳进那柔软的月牙色□□。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害怕,害怕那张和我一模一样但却狞笑得像个恶魔的脸,害怕在加隆十指间转动的明晃晃的刀子,是不是立刻会戳进那柔软的月牙色□□。
那一刻,我惊讶于自己竟然能够如此平静。没有挣扎,没有叫喊,我只是淡淡地问,加隆,为什么?
加隆转过身来。我看着自己的脸在自己眼前越凑越近,最后停下,离鼻尖不到十分之一公分的距离。
你害死了我唯一的哥哥,所以我要夺走你唯一的弟弟。加隆微笑着,仿佛要毁灭一切的微笑。我干过屠夫,他说,只凭这把小刀我就能把穆卸成一堆骨头和肉,你信不信?
我也笑了,我说,信,我当然信,但是为什么?
我想起穆刚刚说艾俄罗斯打电话给他,所以他才会出来找我;我想起艾俄罗斯有个很漂亮的女朋友,名纱织,姓城户;我想起是艾俄罗斯送加隆去的医院,城户家的专署医院,是他替他出的医药费;我想起拉达和苏兰特都提到过城户,说他们勾结警方打击其他势力;我想起加隆在赛前自信的笑,说哥我赢定了;我想起修罗警官说,这个人是我的卧底。
加隆是你叫的警察对不对?是你帮助城户,出卖兄弟的,对不对?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恨我,为什么你那么恨我却不直接杀了我,要牵连别人?为什么你那么幼稚,那么冲动?为什么你做事完全不计后果,错了也不肯承认?我昂着头与他对视,一字一顿地说,害、死、拉、达、的、那、个、人,根、本、就、是、你!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加隆叫起来,我没有错!他扭曲了的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回响——错错错错错……
我咧开嘴,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了什么是恨,恨就是很开心地对那个你憎恶的人说出他最无法接受的事实。我说,加隆你别不承认了,你永远都是错的,你永远都不可能变成我,因为我永远比你好比你强。
出乎意料的,歇斯底里的加隆居然平静了下来。他居然说,哥,你说得对。你是比我好,比我强,从小到大,你一直都比我好,听话懂事乖巧讨大人喜欢。你是好学生,我是小混混,我最擅长的摩托你开得比我好,连我最好的朋友,也都为你说好话。他缓缓转脸望着穆,他说,妈你说得一点不错,总有一天,撒加会出现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怜悯着我,因为我怎么样都做不到像他。不过至少还有一点,我和他是一样的,我们都只有一条命。他说,撒加,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那好啊,你来吧,我说,就算死了,我也还是比你好。
冰冷的刀尖猛然扎入我的身体,鲜血汩汩地流淌出来。我曾经以为那种疼痛无法忍耐,结果还行,没那么厉害。
住手啊!和穆同时叫起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我抬起头,父亲站在二层的楼梯口。尽管身体还是那副干瘪萎缩的老人样,他的眼神却无比清亮。我不由疑惑,上一次看见清醒的父亲,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加隆,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爸爸很想你。父亲说。
加隆仰天长笑,你少假惺惺了。想我?你根本就不要我,你只要撒加,你们全部、统统、都,只要撒加。你明明看见我躲进妈妈的后车行李厢,你明明知道她马上要走,为什么你不拦我?为什么你后来没有来找我?
加隆,爸爸对不起你,我本来以为,阿蒂娜她会为了你回来的。我去找过你们,真的,但是我没有能够找到,后来撒加又生了病。父亲扶着楼梯把手缓缓跪下,样子仿佛在忏悔。
加隆大声地哼哼,他说,我就知道,又是为了撒加。
父亲缓缓站起来,爸爸不想你原谅我,但是爸爸必须告诉你,撒加的病是因为你!你走了以后撒加开始不吃饭、不睡觉,什么都不做,成天就只是问,加隆在哪里,加隆在哪里?后来他发烧病倒,好了之后就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我为了不再刺激他,所以就没有去找你……
我茫然地听着这一切,是这样的吗?这就是真相吗?
加隆在哪里?稚嫩的童声响起,加隆你在哪里?加隆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阳光下,阴影里,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孩在玩游戏。捉迷藏,一个躲,一个找,拉过钩,发过誓,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撒加偷偷睁开眼睛从指缝中望出去,正好看见加隆钻进行李箱里。每次都躲这种地方,让人怎么找嘛!哼哼,这次我就偏不找,等你自己出来。小小的撒加噘着嘴跑回屋子,坐到窗前边看故事书,边时不时往外望。
门外传来马达的轰鸣。撒加看见母亲提着行李,走进车里。加隆——他尖叫着奔出去,伸手,但什么也够不到。小小的撒加绊倒在地上,车子在视野里渐渐远去,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完全消失。
——这些,是因为失血过多产生的幻觉么?
我看见父亲伸开双臂,走下台阶。加隆,爸爸没有不要你,加隆,回到爸爸身边来。他颤巍巍的脚踏在空中,整个人囫囵着滚下楼梯。我听到穆的尖叫,加隆,放开我,快叫救护车!父亲!父亲!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整个画面也慢慢模糊,慢慢淡出,直到最后,一切都终于变成完全漆黑的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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