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桥明月夜

　　禅房被苍翠欲滴的松树围起来，倒是有了几分禅房花木深的意味。日光打下来，松影投在禅房窗户边的书桌上，光影斑驳。室内很是朴素，左侧摆了几架子书，中间的几上摆了新鲜的茶瓜，旁边的脚底下还有一个獬豸的香炉，不知熏的是什么香。

　　一个年轻人坐在几边，身着黄色的海青，手上捏着一串紫木檀小珠，这人年纪不大，举手投足简，倒是有点世家公子的味道。他看到冷时二人，立即站起来行了礼：“在下镜空，听闻二位施主想要捐赠大的功德。”

　　冷时难得正色回答：“正是。”

　　“二位施主是代表萧山书院还是沈园而来？”

　　这话问得毫不客气，自然是已经识破了二人的身份。暗纹刀剑在身，冷时倒也不想和他绕圈子。

　　“是，那我们就开门见山说了。”冷时端起桌子上的白瓷杯子，小心地饮了一口茶，茶上虽然加了果子，但是她海撒被突如其来的苦味刺激得一下皱起眉，她眼下一瞟，竟然是鸿雁衔枝的纹样。这镜空住持的用度颇为讲究，可不像普通住持。

　　“我觉得沈园的卜筮已经救不了江左，久闻观音庙大名，想必镜空住持必然是有佛谕加身。”她仔细观察对面这个人，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天下兴亡，自然也要写向观音庙求教。”

　　求教的到底是观音庙还是镜空这个人，这其中的话就待听客各自揣度。

　　镜空连连点头，抬起右手为对方添茶：“这是自然，观音庙不需要金银，需要的如何面对风雩阁的盘问。”

　　这事好解决，带庄卿来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个所谓的担保吗？冷时眼尖地注意到他的右手腕处有一道锐器的划痕，已经结疤了许久。她不着痕地移开目光：“子衿院长就是为此而来。风雩阁绝不血染萧山。”

　　风雩阁不血染萧山，自然也不会对萧山的势力动手。庄卿颔首，“萧山愿意做担保。”

　　镜空沉思良久，终于起身：“我需要和灵虚子师傅商量一番，观音庙并非在下一人所为。”

　　镜空走之后，冷时低声说：“我去看看书架，你去门口盯着他。”

　　一个住持，竟然有三个书架的书。若是想要推断这个人的行为准则，书架必然是窥探他的好地方。

　　第一个书架大多数都是竹简，大多数是《艺文类聚》、《隋书·经籍志》、《汉书》等史类书籍，还有一层竹简，旁边第二个书架是佛经的经典著作比如《开元释教录》，而第三个书架是摆放了一些小工具，比如修正竹简错字的铜书刀、重新编制竹简的绳子，还有一些平日里住持用的香烛石磬，轻轻拨开这些物件，发现下面还有一些律类书籍。一共是二十一把书刀。

　　一个僧人也会用这么多吗？有的刀已经破损，主人似乎只是作收藏用。

　　右边是一张桃花心木书案，书案的边缘已经非常光滑，看得出来主人常常使用。窗子外正是一个鸟笼，可是奇怪的是里面并没有黄莺，空空如也。窗子外视线开阔，一眼能望到后殿的青烟。

　　恍然间，冷时听到一声很轻的鸟类翅膀的扑腾声，她四处张望，并没有发现黄莺的踪影。书案上的砚台也有黄莺的塑像。又是黄莺，这庙到底和黄莺有什么密不可分的联系？

　　“除了黄莺，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常。”冷时回到案边轻声回答，“今晚你想留下了吗？”

　　庄卿对此没有意见，出来调查自然不可能是一日之功。他吹开表面的茶叶看了看茶杯，突然端起来看杯子底部的落款。他这一举动自然也吸引了冷时的注意，她调侃道：“你们萧山书院终于改喝茶的方法——”

　　话还没有说完，她也看到了。这个杯子的纹样看起来像是鸿雁衔枝的纹样，但是这杯底的纹样和萧山书院的纹样很像。茶杯外面确实是鸿雁衔枝的纹样，但是杯的内部底，却是萧山书院的纹样，不过这个纹样旁边多了一只小小的黄莺的纹路。就像普通人不能穿萧山暗纹，一个住持居然敢在茶渣下面私藏萧山纹，真是胆大包天！

　　冷时内心隐隐升起一股担忧，她皱着眉头第二次喝完自己茶杯里面的水，把杯底的茶渣一扫开，并没有萧山纹，是黄莺。她去看镜空的杯子，已经饮尽茶水，用茶具推开茶叶残渣，只见得也是黄莺纹路。二人打开另外几个倒扣在桌上的茶具，都是黄莺纹样的杯底。

　　又是黄莺！

　　“你们萧山书院和他是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关系吗？”冷时把茶具擦干，觉得实在诡异，“一个人肯冒着被斩杀的风险做萧山书院纹样茶杯，可不是一般的关系。”

　　庄卿摇了摇头：“印象里没有这个人。”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沉稳的脚步声，镜空已然返回，他朝二位微笑：“劳烦久等。有位供养人一直是我们寺庙最大的供养人，他对于此次功德有些想和二位过后日在玲珑楼一叙。”

　　何等模样的供养人敢于和萧山书院和沈园抗衡？还是约在玲珑楼这样的地方？玲珑楼号称二十四桥的第一楼，酒色之徒闭着眼都能摸到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见面实在是令人难以理解。

　　冷时想到萧山书院的规矩，企图挽救庄卿的清白之身：“这个见面地方人多眼杂，恐怕不合适吧？”

　　“罪过罪过，虽然是好酒色之徒，但是心诚则灵。没有这位好心肠的供养人，怎么会有观音庙呢？二位施主为了江左的大局，想必这点牺牲自然无非痛痒。”这镜空倒是巧舌如簧，不愧是做住持。

　　冷时和庄卿交换了一下眼神，看到庄卿轻轻点头，二人确认意见一致之，冷时回答镜空：“自然可以。不过我们沈园有规矩，若是捐功德，需要在庙中住上一晚。今日就先在你们庙里住下如何？”

　　“一切自然是按二位施主的意思。”镜空行了个礼，“还请二位跟随监院灵虚子师傅前去。”

　　监院，也就是那位闭目和尚，走路仪态端正，仿佛是一位博学的老先生。他比镜空年长十岁的样子，也是穿着海青，看得出来，地位崇高。监院灵虚子和二人行了个礼：“还请这边来。”

　　走出禅房，冷时忍不住问：“监院，你们这的方丈是何许人也？”

　　如此高傲的观音庙，只能见到住持，却不见方丈。

　　“你已经见到了。”灵虚子朝一旁的鸟笼抬抬下巴，“黄莺就是我们的方丈。”

　　可是这里面并没有黄莺，大多数鸟笼子空空如也。

　　“我们只有两只黄莺，一只丢了几根羽毛的黄莺在前殿随菩萨普度众生，另外一只在我们后禅房随众僧人一起顿悟禅道。”灵虚子带二人来到左边的袛舍，“这里就是恒精舍。二位的素食会送到袛舍，在暮鼓响起后的第二声，自然会有僧人前来。”

　　灵虚子双手合十：“庭院已经打扫干净，已经换上了新鲜的热茶和瓜果，二位慢慢享用。”

　　他的左手衣袖滑下去了一些，冷时又一次眼尖地看到他的左手腕的那道锐器的划痕。

　　袛舍一共两个，是不大的院子，毕竟留宿的香客很少。镜空的禅房、两个袛舍、后殿的药神殿，四个屋子大致构成了一个不规矩的矩形，药神殿离这后处的禅房是较远的。

　　冷时看着禅房的花坛的边缘一层不染，忍不住感叹，“这么干净，可不像是时常打扫。这么短的时间，连花坛的泥也擦了？”

　　连花坛里的花也精心修整。给普通香客住的袛舍，哪里需要这么精细？二人推开青木房门，只见得有一厅堂，两侧还有小小的房间。厅堂上挂了彩画，左边画的是西湖春日的扶风细柳，右边画的是西湖夏日的接天莲叶无穷碧，居然没有黄莺的符号。

　　“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他俩手腕上有划痕？”四下无人，冷时伸出右手在羊脂玉般的左手手腕比划了一下，“我感觉有点像过去办过案子里的割腕的痕迹？”

　　庄卿表情凝重地点点头，缓缓开口：“镜空不像出家人。”

　　冷时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我也觉得，但是不完全像你们萧山书院的读书人。”

　　庄卿没有妄下断论，他端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茶，还没来记得饮，就听到冷时被呛到。

　　“这个茶味道好怪。”冷时放下茶杯，龇牙咧嘴，“这是企图给我下毒？”

　　庄卿打开茶壶，并没有看到茶渣。他端起茶品了品，在冷时惊恐的目光中皱眉说：“莲花茶，应该没有毒。”

　　莲花茶是风雅人家才会喝的奢侈之茶，一般用半开的莲花，把茶放在其中，再用丝帛捆上一宿。第二天东方既白时，带着露水将茶拿出，再直接投入热汤，是复杂的茶艺，但是这个观音庙居然腾得出人手去做这等风雅之事？

　　舌尖发苦之际，庄卿居然从身上拿出了蜜饯，冷时张嘴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被他眼疾手快地塞了一块进来。

　　他红着耳朵，低着头去看茶杯的纹样。冷时整个人的心都要像热汤一般煮沸，一脸含情脉脉地拉住他的手，故意逗猫：“卿卿，今晚我格外害怕，不如我俩睡一间吧。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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