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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李承乾并不适应陛下忽然转变的亲近姿态,一向反应很快的他竟然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没有去牵陛下的手。
李世民伸出的手又向前移了些,执起了太子的手,两人朝内殿的侧殿走去。
李承乾记得,就在他策划政变的前几年,他曾多次看见陛下像这样牵着年纪尚小的稚奴。
而他此刻的这副身体,恰巧和那时的稚奴年纪相仿。
他不知道陛下要干什么,只能忍着身后的痛跟在后面,一心盼着能早些回到东宫上药。
侧殿是陛下每日暂时歇息的地方,距离公主们所居住的千秋殿和皇子们所居住的大吉殿都不算太近,和内宫又隔着一条街,因此十分清静。
殿内陈设简单,正中一方床榻,简单铺设着并不算厚的锦席,头顶悬着纯铜的球状香炉,四周是屏风、竹帘、书画、矮柜、花瓶、座灯、金盆、盆架,榻上只有一方小矮几,放置着酒水等物。
“趴到榻上去。”
李世民一面发出这个命令,一面走到盆前,亲自取了架子上的一条棉巾浸在盆内的冷水中。
听见这话,再看着陛下的动作,分明是要冷敷。
“儿岂敢劳动君亲……”
“罢了!”李世民一面绞着面巾不致过湿,一面轻斥:“胡闹顽劣都做下了,现在倒拘起礼数孝节了。还不趴下?”
太子不由语塞,心下又是一番难为情——原想谢恩婉拒,可是转念一想,今日该丢的脸已丢光了,若是一会儿回东宫再处理,难免要再丢一次脸。更何况陛下亲自为他料理瘀伤,本是殊恩,他方惹陛下动怒笞责,岂能再不识好歹,徒惹冷厌?
于是谢了恩,顺从照做,小心翼翼趴到了陛下休息的卧榻上。
李世民提着棉巾,走到太子身边坐下,再次褪掉太子的裤子。
太子身后的伤处已高高肿起,他先用手背试了试温度,才把冰凉的湿棉巾抖开,敷在了瘀伤上面。
没有预料之中的刺激难受,李承乾原本紧闭的眼睛蓦地睁大,大是意外地感受着那冰凉而舒适的触感,火辣辣的痛楚立时便缓解了不少。
他本以为陛下身份尊贵,做起这些事来会相对笨拙,所以才缩起脖子准备忍耐,不想感受到的竟是如此娴熟体贴。
意外之中,他想了想,才恍然大悟,陛下本就该如此娴熟才对。陛下昔年征战四方,据传很是体恤部将士卒,亲手为他人处置伤口的情况必不在少数。那些都能应付自如,更何况这小小瘀伤?
看见太子闷不吭声,圈起手臂藏起脸来,分明无地自容了,李世民无奈开口:“原不想如此惩罚你,但你屡教不改、纵情堕落,实在可恶。”
李承乾听见这话,心下第一个念头竟不是被训斥后的难堪不忿,而是——
我前世之堕落、之屡教不改岂非更加严重?但你为何并未加以管教,而是冷眼袖手,抬举另一个儿子加倍给我难堪?
大抵是已彻底不在乎了吧?比起一个年幼的、健全的、优秀的太子,你不在乎那个让你引为耻辱的废物是否改过,连动手教训他一顿都嫌浪费了力气?
见太子久不说话,猜想许是羞赧无地,自己反省,天子留下一句“好生反省”,便自去正殿做事,顺便将侧殿列为禁地,不许任何人进入打搅。
陛下一走,室内无形的压力骤然消失。李承乾趴了一会儿,觉得疼痛已渐渐不明显了。
这几日他一直没闲着,加之方才费力忍痛,此刻放松下来,有些疲累了。
殿外啼声阵阵,更衬得此地悠闲静谧,他百无聊赖地趴着,嗅着头顶飘下的香,一时竟把满腹心事都忘了。
不多时,协律郎张文收与太常少卿祖孝孙奉召来御前献奏新谱雅乐。
张文收入殿拜见,比之最初在天子面前惶恐万分的紧张,如今已颇有几分从容不迫的官体。
李世民赐二人座,还出言提起当日事,引得一阵笑谈——张文收极具音律天赋,机缘巧合破解调律了失传的古钟大乐,时人咸服,天子赞叹,授协律郎——
“算起来,你我还可称是知音吧。”天子笑道。
张文收闻言赶忙逊谢,连说了三个“不敢”,引得天子大笑,全不顾一旁侧殿里有一个才受了责打难过难堪的太子。
今日献奏也并非什么庄重无比的大乐,只是一般宴会之曲,因天子意兴在此,才想亲自参与。此时闲话说完,二人便试着将新曲一段段奏来。
李世民听着听着,偶尔叫停,接过琴亲自调奏,指尖飞动下,时而角羽惧起,时而宫徵相证,给二人听取,询问意见。
“陛下之音,有慨然之情。”祖孝孙笑道。
李世民自得,笑答:“音声感人乃自然之道,欢者闻之悦,忧者闻之悲,声乐之情,在于人心。你常为我大唐作雅乐、军乐,久识大唐之气象,心存慨然,方知我乐中之情!”
话至此处,君臣又是一番笑谈。聊了一会儿,定下了两支新曲。
这边谱着曲,另一边趴着的李承乾也趁机一饱耳福。只是这曲声悠扬,竟是声声催人好眠,不一会儿,他在连累带困之下竟睡去了。
李世民回到侧殿,见本该在反省的太子睡得正香,不禁怔了怔,走到近前,看了看太子那可怜模样,移步榻上,伸手探了探棉巾的温度,揭了下来,又拿到盆中冷水里浸了,绞干,抖开,轻轻拍醒太子,将手里的棉巾敷了上去。
这一下激得李承乾猛地清醒了,迷糊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回过头看了看身后新换的冷敷巾,又看了看陛下。
“我让你反省,你却在这儿睡觉?”
“陛下的曲子很是催人睡意......”李承乾说完才意识到和一个雅善音律的人说他的曲子很催眠是多么欠揍,赶忙补了一句:“很是好听。”
以往见到的太子总是心事深沉、言行成熟,就连撒娇都伴着得体的游说和深藏的意图,固然优秀,却没有半分孩子该有的率真可爱。此刻这笨拙的找补才真有了几分孩子气,李世民见他这样子,非但不生气,眼中反而生出几分慈爱,哼了一声,道:“反省出什么了没有?”
眼下应当进一步解除陛下的猜嫌才是——李承乾急剧地想着说辞,一边想一边道:“臣有五过。其一,臣怠废善务,不察、不纠其弊,此为愚。其二,臣侈造用度,不恤公心,此为贪。其三,臣喜好声色,嬉戏无度,此为昏。其四,臣据斥良言,鹘突了事,此为误。其五,臣刑责不公,滥设战戏,此为暴。”
李世民听罢点点头,“你决定怎么改?”
李承乾想了想,又说了好些‘公平至正’、‘慈恕恭俭’之类的道理,引经据典几欲作誓称再不会任性妄为。
毕竟哪怕是上一辈子,他也早就长于逞口舌之力哄骗那班臣子了。对着那些鸿儒硕彦审看的目光,他从来都全不怯场,掌控有度。
但今日......
陛下望之不怒自威,更何况......才受了一顿好生难捱的捶楚,此刻还有些隐隐作痛,不由得他不怕。
李世民对这个答复很是满意,起身去取了宫女送来的金疮药,又回到侧殿,合上门,坐在榻上,拍了拍腿,“过来。”
李承乾又是一阵脸红,取掉棉巾,提上裤子,迟疑着蹭了过去,似今日挨打时一般趴在陛下腿上。
经过冷敷,伤处已有了些改善,但显然不够。李世民用玉石片点了药,在肿起的地方轻轻刮按着。
这回便不比冷敷时舒服了,活血的手法让人痛苦难忍,宛如又挨了一遍打,太子不禁闷哼几声。
艰难忍到上完了药,李承乾赶忙穿整衣裳,起了身,“谢陛下疗伤,臣该回宫了。”
“去吧。”
晚间,灯火照耀下,枕在皇后腿上闲聊着的皇帝话题一转,道:“今日晌午教训了承乾。”
教子是寻常事,料不必特意说这一句,说了,便定是不寻常的‘教训’了——皇后随口问道:“承乾犯了什么错么?”
“先前未同你说起,他的师傅早有进言,说他放纵且不听劝谏,前几日更是联名上奏……这臭小子,长大了些愈发不听话,混账起来!”
皇后轻轻抚着皇帝额头,抚慰孩子一般,道:“既如此,陛下正该教训。”
“还有呢,我今日叫他来,想引他自行承认,谁知他竟敢装傻欺瞒,我只得将证据摆在眼前,他才认错。”皇帝气呼呼说着,忽地话锋一转:“不过这小子也颇有些胆识,被我训斥,竟还敢抗辩。”
这下倒真让皇后意外,先是意外太子竟敢抗辩,又是意外陛下怎不生气,反而评价‘有胆识’?
旋即听皇帝接着道:“他呀,说我为君不诚、为父不教而诛。”
“岂有此理。”皇后已然猜到定是太子揪住了陛下‘对储君疏于管教,委之臣子’的理亏,借机发挥了一番,故作生气,道:“有错在先,还敢妄言指责君亲,陛下不可轻纵。”
皇帝无奈轻叹:“他说得也有道理……自然,他屡教不改,我也没轻饶他。”
话音落下,沉顿片刻,皇帝忽地低声发问:“我是不是……的确有失父职?”
皇后一怔,腿上一轻,是皇帝坐起了身,有些沉吟地望着她。
如何答来?说是天子日理万机……这原因自然是有,毕竟新朝初立,乱世初平,百废待兴……
不过……甩开教导储君的责任、丢给臣子,好自行逍遥取乐去也——也是陛下的常态……咳,更何况她也常常随同如此。如何能理直气壮在太子‘屡教不改’之后强辩‘全无失职’呢?
但政务繁重,闲暇时逃避枯燥享受轻松本是天性,她也曾劝告陛下要“以身垂范”,陛下也多在问政之余关切太子……若说有失,便是太子聪慧过人、少年老成,有些事难以常理揣度得当吧?
心念至此,皇后便照这个思路回复,果见陛下神情轻松不少,又躺了回去。
皇帝握住皇后的手,自顾思考着,不知过了多久,自语般轻声道:“明日我去东宫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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