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做题家

　　许数小时候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一岁半时，还不说话的许数曾被亲戚委婉建议去医院检查一下。检查结果正常，医生建议父母多和孩子交流，增加孩子的沟通欲望。

　　许数父母谨遵医嘱，天天都会和他交流互动，但他仍然到快两岁时才慢慢开口，日常也以单字为主。

　　在别的孩子整天向爸爸妈妈稚声稚气的撒娇说话时，许数多数时间都在沉默。沉默的玩玩具、沉默的看动画片。

　　三岁时，父母将他送入幼儿园，希望通过同龄孩子将他带的活泼一些。许数父母的出发点是好的，但过程显然没有朝他们预料的方向发展。

　　许数妈妈天天接他放学时总会问，数数啊，今天都跟谁玩了；数数啊，今天开心吗；数数啊，今天吃了什么......

　　许数的回答总是，很多人；开心；好吃的......

　　一问一答，格外简洁。

　　其实许数在幼儿园里多数时间都在自己玩玩具，或者在没人的时候去玩滑梯和蹦床。他不爱说话，所以班里的一些人不爱带他玩，他也不会主动去找他们玩。

　　除了一个叫陈苒的女孩子，总是会叫上他。

　　许数记忆里幼儿园时期的陈苒，总是明媚张扬的。

　　陈苒是整个幼儿园里最活泼开朗的小朋友，能说会唱，很讨老师喜欢。而陈苒的小小骄傲和霸道，是在她带大家玩时，整个班里的人都要跟她一起，都要听她的。

　　于是不爱说话不爱参与活动的许数就成了她的重点关注对象。

　　直到最后，许数已经习惯了被陈苒带着，习惯了跟她一起最先跑向滑梯做第一个滑下去的人、也习惯了在角色扮演时陪在她身边赋予每个人角色。

　　有一次，班里的一个小姑娘拿来了一小盒叫做“眼影”的东西，引得整个班里的女孩子都跃跃欲试。那个小姑娘先走到了陈苒面前，用手指抹过后往陈苒眼上擦去。

　　擦完后所有的女孩都说陈苒很漂亮，可许数觉得，她好像变成了西游记中的白骨精。

　　明明不擦之前像个仙女，许数这样想。

　　后来，等所有的女孩子都擦完后，拿来眼影的小姑娘说，擦完后就是新娘子了，要找男孩子一块“结婚”。

　　班里男孩子都在找女孩子“结婚”，班里男孩比女孩多，男孩都怕被落下。

　　平时从来不在乎被落下的许数第一次有了恐慌。他担心陈苒选了别的人后不要自己，担心她以后不会再和自己玩。

　　许数也开始挤过去，他想跟陈苒说，你选我“结婚”吧，不要选别人。

　　在他还没挤进去的时候，陈苒就走了过来拉住了他。

　　我要和他“结婚”，陈苒大声说。

　　幼儿园毕业的时候，第一个汇报节目是陈苒领头的舞蹈，穿着红色的裙子跳小太阳。

　　在表演中途，陈苒的两个动作和大家做的相反，当台下稚气童声说出“她做反了”那一瞬间，许数看到她的眼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许数最后在厕所门口看到了哭泣的陈苒，头上扎的两个小揪揪有点歪了，漂亮的脸上满是泪水。他第一次见到原来爱笑的娃娃也是会哭的。

　　那可能是许数人生第一次体会到类似心疼的感觉。他只想让她别哭，还像以前那样笑。

　　但他站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她不哭。最后摸了摸口袋，摸到了早上妈妈塞给他的一颗糖。

　　“你别哭了，我请你吃糖。”许数拉起她，把糖塞给她，“我妈妈说这个糖很甜很甜，吃完就会开心了。”

　　如果许数妈妈在这里，可能也会哭起来。这是有史以来她儿子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小学时，因为搬家，许数去了离家近的一个小学分校上学。

　　他没有再见过陈苒，也慢慢开始跟班里的男生一起玩，整个人逐渐活泼起来。

　　相遇总是来的猝不及防。

　　四年级的一天老师突然告诉他们，明天是学校20年校庆，他们要去总校一起看校庆表演。当时许数只是想，如果能不去就好了，还不如回家看动画片，看表演多无聊。

　　但他没有不去的胆子。

　　四月份的阳光暖洋洋的，他坐在台下全程昏昏欲睡，直到一个报幕声音响起，“下面有请四年三班给大家带来印度舞表演《天竺少女》，表演者有......陈苒......”

　　他在一瞬间睁开眼，紧盯着台上的几个女孩，在几乎认不清人的浓妆中辨认出了熟悉的模样。他看着她在台上明媚的笑、转圈圈，红裙子和黄色头纱上的金色亮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节目表演结束的瞬间，趁着老师不注意偷偷溜出了班级队伍。

　　他在乱糟糟的后台看到了她和其他女孩聊天。

　　“陈苒。”他大声叫道。

　　女孩抬头，看到他的时候有些迷茫，但还是礼貌地对他微笑。

　　“他是你同学？”

　　许数能听到她的同伴在问她，也看到了她在摇头。

　　那些幼时的回忆，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了。

　　你怎么能把我忘了呢，许数有点想哭。

　　许数再一次见到陈苒，是在高中开学第一天。

　　当时班主任排好座位，他正在挪桌子，转头就在自己右边看到了她。

　　和记忆中的模样变了太多，他几乎认不出来了。

　　她变得沉默、温吞。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张扬，就像一滴水安静地融入了河流。除了偶尔在跟林睿博吵架、或是在跟同桌聊八卦时，依稀还能看到眉眼间的那种神采飞扬。

　　她显然不记得他。她看向他的眼神，总会带着点小心，有种怯生生的感觉。

　　而她跟林睿博一起讨论问题时，却总是会和他吵。

　　“林睿博你这道题到底会不会啊。”“林睿博你这讲的是什么啊。”......

　　这总让许数感觉自己像个外人。他很羡慕林睿博。

　　在李彦找了班级前十名询问他们是否愿意讲数学题时，有几个同学拒绝了。毕竟选一个合适的典型例题，再串联知识点，还要让别人听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也很花费时间。而被九门课瓜分的个人时间几无剩余，这就要压缩自己的学习时间。

　　但许数是第一个同意的人。

　　我很会讲题的，你别问林睿博了，来问我吧。

　　许数那一瞬间感觉自己是个恋爱脑。

　　在讲完时，许数看到了陈苒的眼神。他没办法用语言描述，但他觉得自己有点害羞。

　　第一次月考张榜的那天中午，许数在榜前一下子就看到了单科排名。她是地理第一呢。

　　许数站在榜前，生出了一种骄傲的感觉。

　　李彦带他们跑操的第一天，许数被迫四点四十起床。从家里到学校的一路，他都昏昏欲睡。到校后发现陈苒比他更没精神，去操场的一路都在打哈欠，还差点被台阶绊倒。

　　“小心一点。”许数扶了下差点摔倒的陈苒，有些无奈。看着对方仿佛游魂一样，只得走在旁边暗自留意。

　　整个早读陈苒都在睡觉，甚至下课铃响都没醒。

　　许数在餐厅遇到林睿博他们，“啊？陈苒没跟你们一起吗？”

　　“她还在睡觉，这一会估计还没醒。”林睿博边买早餐边说，“许数你帮我把这个饼带回去给她吧，我和乔西她们还要去校门口买包子。”

　　许数看了看，还是多买了一杯豆浆带了回去。

　　“......看着不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情，总觉得哭鼻子这种事情不像是你的风格，我的幻想破灭了......”

　　听到陈苒这样说，许数突然想到四年级的某天。

　　我因为魔法梦破灭而哭过。

　　也因为你忘记我而哭过。

　　你再多了解一些我吧，我和你想象中不一样。我也想和你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也想听你日常和我抱怨和我聊天，想让你遇到难题第一反应就是问我。

　　“所以你平时也不要用那种看佛像的眼光看着我，我跟林睿博没太大差别，初中也会一起偷偷去网吧打游戏。”

　　但许数只能这样言不由衷。

　　还有多少次言不由衷？

　　陈苒从双杠上跳下来问他，“你为什么也在这里看东西？”

　　“那当然是这里有树荫，操场太晒。然后离林睿博远点不听他唠叨。”

　　——因为我想离你近一些

　　“啊？苹果是你刚刚放的吗？

　　“是啊，我白天也忘记了。”

　　——是，但是我想给你很久了。我只送给你一个人，但怕你知道后会不自在。没想到你也给我送了苹果，还是你亲手包的，我很开心。

　　“我不算特别擅长记忆性的东西。”

　　——你才是不擅长记忆的那个人。我一直都记得你，你却把我忘掉了。

　　——那道化学题我会做，但是看你孤零零站在那里被批评，我很难受，想陪你一起。

　　“你怎么也回来了？”

　　“走了一半发现忘记带数学卷子和笔记。为了避免来的时候补，我还是回来拿吧。”

　　——不知道你单独回教室有什么事，有点担心你，所以回来看看。

　　“所以你更喜欢JJ的版本吗？”

　　“我可能更喜欢JJ的嗓音。”

　　——这个版本更像是我的心声，每一句都是我想对你说的。

　　——我想对你好，你从来不知道。我想对你说，却害怕都说错。好喜欢你，知不知道。

　　许数开始了理科重点班日复一日的枯燥课程。最开始他经常能看到陈苒，她会来找林睿博说话，许数偶尔也能和她说几句话。再后来，他再也没在班里见过她。

　　文科班在理科班楼上，他没有理由“凑巧路过”。有时林睿博会去找她，然后回来说几句关于她的事情。

　　你再多说一些吧，许数总在心里这样说。

　　在那么多的日子里，见到她时，她身边总有三三两两的朋友。她们一起说话、一起大笑，那么蓬勃而有朝气。许数仿佛又看到了过去的她，像之前每次一样，他在远处静静看着。

　　她过得很开心，这样就很好了。

　　直到平安夜当天。他在惊讶中收到了一盒纸条，里面字迹各异。有的是歌词，有的像日记，有的在上面说哪个老师怎么样，有的写得像教师节演讲稿，但统一的都在结尾写上一句，许数，我喜欢你。

　　他边看边笑，直到看到了她的纸条，与别人的都不同，只是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和自己的名字。

　　他认出了她的笔迹，有点开心。但又想起她为什么会写，有些失落。

　　为什么不去告诉她呢。这个念头一出，他整个晚自习都在出神，最后还是站在了她家附近的路口。

　　反正被拒绝也没什么，最多就是不再说话不再见面。而现在他们两个，其实这样很久了。

　　那又有什么所谓呢。

　　把她抱进怀里的一瞬间，许数有点想哭。

　　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为什么是你很久？我觉得应该是我比较久吧。”

　　“以后你会知道的。”

　　——因为你把我忘了呀。是真的很久很久了。我认识你、我喜欢你，已经很久很久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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