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野狗

　　天台在教学楼楼顶，一般没人去，铁门用细铁丝弯弯绕绕拧着，但一看就是被拧动过的，于归不费吹灰之力就取下铁丝打开门钻了进去。
　　这儿是个简单的平台，放眼望去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两个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实心小石墩。
　　于归拍了拍其中一个石墩上的土，坐下后掏出烟盒和打火机。

　　真是堕落了。

　　于归打开烟盒，里面还有三四根，足够证明秦奋这个老烟民一天抽得有多狠，他从中抽了一根出来夹在指尖，然后愣愣地瞪着细白的烟杆。
　　这玩意儿要怎么抽？
　　于归凭借记忆中的电视场景学那些大叔将烟叼进嘴里，然后用打火机点着猛地吸了口，烟气儿鬼魅似的缠绕住他嗓子眼，呛得他疯狂咳嗽。
　　辛辣、刺鼻，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角迸放。
　　可笑，明明刚才还没有想哭的欲望。
　　烟真是个好东西，于归又吸了一口，又被呛得咳嗽。
　　可是真好啊，所有压抑的情绪瞬间到达顶峰，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着肩膀哭了出来。

　　一个课间宋以都没见到于归，知道他被叫去了办公室，但第二节课铃响，朱秀娥抱着卷子走进来的时候，于归却没跟着回来。
　　难道出什么事儿了？
　　秦奋趴在桌上撅着腚躲在书山后面偷吃辣条，宋以抬脚踢了踢他露在凳子外边儿的屁股：“懒，见我同桌了没？”
　　“你同桌我怎么知......”秦奋突然转头：“哎宋哥你别说，还真见了，你去厕所后他回来了，满身煞气差点给我吓尿，然后打劫了我的烟和打火机。”
　　烟和打火机？宋以皱眉。
　　于归看起来也不像抽烟的人啊。
　　“那你知不知道他去哪了？”宋以问。
　　“我让他去天台了，”秦奋说：“在男厕所抽烟被抓可是要请家长还要听三堂课的好不好，到时候万一他嘴不把门被严刑逼供再给我交待出来，我可得不偿失。”

　　宋以抬头看了眼唾沫横飞正讲得津津有味的朱秀娥，唰地一下站起身。
　　“你干嘛？”朱秀娥抬头看着他：“以为这次月考语文成绩不错就不用听讲了？”
　　“尿急。”宋以说完，大步流星地走出教室后门。

　　天台上的风刮得很急，扫过耳廓时呼呼作响，宋以三步并作两步爬到铁门边，铁丝被拧在了门鼻里，他推开门，里头果然有人。
　　于归背对着他坐在石墩上，看上去纤瘦又落寞，校服还被风吹得鼓起了一个大包。
　　“少爷。”宋以喊了声。
　　于归没理他，而是继续狠狠吸了口烟，烟盒和零星烟蒂丢在脚边，烟灰估计早都被散尽了。
　　抽了这么多根依旧不会，于归捂着胸口用力咳嗽，咳完之后将手中还剩的半根烟扔到脚底碾灭。
　　“不会抽就别勉强自己，”宋以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干嘛要和自己过不去......”
　　他没再继续说话，因为他看到于归脸颊上满满的泪痕，还有断线的珠子在不停往下掉，可这人默不作声，任由眼泪浸湿他的唇，模糊他的眼。
　　他哭得太过安静，安静得宋以觉得自己心脏随着他眼泪的掉落一阵阵抽着疼。
　　过了很久，久到宋以看到于归的眼泪被风酿干，久到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才抬起手，很轻很轻地摸了摸于归凌乱的短发：“怎么了，跟二狗说说，谁欺负龟龟了？”

　　于归臂肘撑着膝盖，掌心贴在脸上：“没怎么。”
　　“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宋以说：“我陪着你。”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于归说。
　　“好。”宋以说。
　　他席地而坐，捡起于归浪费过后的烟蒂扔进烟盒。
　　“我说我想一个人静静。”于归有些烦躁地提高了音量。
　　“你这不是一个人在静吗？”宋以不以为然地看着他：“我又没打扰你。”
　　“宋以，你走。”于归指着大铁门。
　　“你让宋以走，”宋以说：“关我二狗什么事。”
　　于归气汹汹地瞪着他。
　　“让我陪着你吧，”宋以委屈地看着他：“龟龟，你不要二狗了么？”
　　霎那间，于归胸腔里攒动着的经久不息而无法发泄的怒火如同被一场甘霖浇熄，他望着宋以，没有说话。

　　等于归沉默的时候，第二节课下课铃响了起来，宋以觉得坐在地上硌得屁股发麻，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周丽萍来了。”于归突然说。
　　宋以惊讶地扭头看着他：“你......妈？”
　　“已经不是我妈了，”于归叹了口气：“我不会再认她。”
　　宋以没说话，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有时候真的觉得血缘关系是很可笑的东西，”于归目光空洞地盯着远处升旗杆上不停晃荡的细绳，“硬是将两个本不想干的人强行绑在了一起。”
　　“她养育了你。”宋以说。
　　“不，”于归摇摇头，“养我长大的人，是我爸，还有梅姨。”
　　“在我印象里，周丽萍很少在家，不是穿得花枝招展去跳舞，就是去高级餐厅吃饭，”于归也站起身，抖了抖麻木酸痛的双腿：“在家的时候就和我爸不停吵架，一吵架我爸总让我去梅姨家，梅姨会给我买好吃的果冻，会给我买特别香的鸡腿，只是后来，周丽萍去梅姨家撒泼，搞得梅姨家鸡犬不宁，我就不敢再去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喝旺仔牛奶吗？”于归看向他。
　　“你说过，你不喜欢。”宋以回答。
　　“其实不是不喜欢，是害怕。”于归苦涩地呵了声：“吴含有次要给我喝，结果我发现他在里面偷偷滴了墨水，他不是那种担心有人抢走父爱的孩子，他就是单纯的看我不顺眼，就像吴永诚看我不顺眼一样，总觉得我在觊觎他的钱，觊觎他钱的难道不是另有其人？”
　　“龟龟......”宋以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
　　明明知道自己也不好过，却还是为于归的故事心痛了。
　　“所以我想跑啊，”于归张开双臂朝着天空大喊：“我想离开这儿！离开周丽萍！离开那个让我窒息的别人家——”
　　他喊得撕心裂肺，喊得仿佛都快震破了声带，可他仍旧在喊。

　　“于归。”
　　宋以慢慢走到他面前，伸出手轻而温柔地抱住了他。
　　于归的呐喊被打断，怔愣地放下手臂任由他抱着。
　　宋以怀里很暖，像个自动发热的小火炉，而于归发现他开始贪恋宋以身上的味道了，那种淡淡的、平凡的洗衣粉的香味，能让他觉得心安。
　　“龟龟不哭，”宋以收紧了手臂：“二狗抱抱。”

　　他俩放学才回教室，人都走完了，只有秦奋孤狗似的坐在座位上伸腿瞪眼，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的烟。
　　“宋哥你怎么才回来？”秦奋看着前后脚走进教室的俩人，顿时恍然大明白：“我靠！难不成你是去找他了？”
　　“你怎么还不走，”宋以看着他：“有事儿？”
　　“也没什么大事，”秦奋抓抓耳朵，看于归时就换上了另一副表情：“喂，我的烟呢？”
　　果然是在等烟，于归早就习惯了他的双标淡淡瞟他一眼：“没了。”
　　“没了？！”秦奋震惊地瞪大铜铃眼：“你知不知道那是我经历了多少个风霜日夜一根一根从我老爹那偷了攒的，你说没了就没了？！”
　　于归本来想说经历了无数风霜日夜里头就零星几根你攒的可真多，但他看了秦奋一眼，觉得如果这么说的话免不了得跟猴掰扯掰扯。
　　误会误会，于归冲他抱了抱拳。
　　还以为这是个资深烟民，结果......
　　“那怎么办？”于归说：“都进肺了，过滤出来可能就是屁，要不你拿个瓶子来，我多放几个给你？”
　　宋以在旁边笑得像被踩了脖子的尖叫鸡......的弟弟。
　　哑炮鸡。
　　“你他妈恶心不恶心，”秦奋指着他喊：“我不管，你下午来的时候给我买一盒，不然我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耍无赖，我要闹了！”
　　“我倒是有个好地方让你撒泼打滚耍无赖，”于归就喜欢治他这种大病：“教导主任办公室怎么样？我还能给你写个剧本儿，你边闹边喊——于归把我烟抽完了不给我买我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耍无赖。”
　　秦奋：“......”
　　他张口结舌了半天，最后飘出来三个字：“你无耻！”
　　于归颔首：“谢谢夸奖。”
　　“信不信我他妈揍你！”秦奋挥着拳头就要砸向于归，结果一拳砸进了宋以掌心。
　　“懒，”宋以挡在于归左前方懒洋洋地开口：“差不多得了，你俩一见面怎么就跟阶级敌人似的。”
　　“呸，还不是这死出喜欢班长，”秦奋吼：“你是没见过他看班长那眼神儿，柔情似水啧啧啧，我他妈那叫一个怒......怒火滔天！什么阶级敌人，班长身边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不止于归一脸懵逼，宋以也被秦奋语出惊人伤了智商，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喜欢王婉？！”宋以惊愕地看向于归。
　　于归愤怒地瞪着秦奋：“放你先人的贼屁，老子什么时候说过喜欢她了？！”

　　学校门口的小面馆儿每到中午时分人来人往，最近天虽然热，吃面的人仍然不少。
　　一张油腻腻的桌子上放了三个杯子，秦奋站起身拿了瓶可乐分别给三个杯子倒满，自己拿起其中一杯往剩下两个杯子上磕了磕。
　　“我先干为敬，”他咕噜咕噜一口气灌完可乐抹了把嘴，“误会，都是误会啊归哥，先前是我脑子不合适，还请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恋爱脑。”
　　于归拿着菜单和宋以头对头小声商量：“二狗，你吃什么面？炸酱还是打卤？”
　　宋以摩挲着下巴：“哪个比较贵？”
　　“炸酱吧，”于归说：“还能多加一份酱。”
　　“哎哟两位大哥！”秦奋喊：“我真的知道错了，这顿我请，我请，行不？两位随便吃，那烟我也不跟归哥要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狗眼看人低，错了错了......”
　　“别他妈叫我归哥，”于归扔下菜单：“归归归的烦不烦？”
　　“那我怎么称呼你？”秦奋谄媚地搓手手：“于哥？”
　　“爸爸。”宋以端起一次性塑料杯喝了口枣茶。
　　“哎。”秦奋和于归异口同声。
　　“秦懒你连我便宜都占是不，”宋以气笑了，伸手去掐于归大腿：“还有你，占小便宜当心以后吃大亏。”
　　他俩跟幼稚园小鬼似的在桌下一阵互掐，掐着掐着两只手就拧到了一块儿，宋以手在上，紧紧扣住于归修长的手指。
　　“你先放。”于归看着他。
　　“我不，”宋以笑得弯起凤眸：“你先。”
　　“你先。”于归又掐了他大腿一下。
　　宋以也掐了他一下。
　　“没完了是不？”于归说。
　　“有完。”宋以还在掐。
　　“你大爷的，”于归说：“再掐我我就动嘴了啊。”
　　“不掐了，”宋以伸手贴着他刚刚掐过的于归的大腿肉揉了揉：“但你要动嘴也不是不可以。”

　　“你俩嘀嘀咕咕搁那儿说啥呢？”秦奋把菜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决定好吃什么了没？我要份肉酱拌面，要不你俩也来这个？耀比跟我说这家肉酱面能把他香哭。”
　　“我还是要炸酱面，多加一份炸酱。”于归说。
　　“那我要打卤面吧。”宋以说。
　　“老板，”秦奋扯起嗓子：“肉酱炸酱打卤各一碗，加一份炸酱！”
　　“好嘞。”老板也扯起嗓子。

　　“于哥，咱也算不打不相识，”秦奋举起空了的可乐杯：“你把那杯可乐喝了，咱一笑泯恩仇，怎样？”
　　于归端起杯子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可乐气泡瞬间冲走了他心里所有的不愉快。
　　什么周丽萍，什么吴含，什么吴永诚，那些扯淡又可笑的屁事儿，都被气泡包裹着冲走了。
　　怪不得这玩意儿被叫成肥宅快乐水，肥宅宅不宅于归不知道，但快乐确实挺快乐。

　　“于哥就是豪爽，”秦奋逮住机会就开始狂吹彩虹屁：“宋哥你也喝啊，冰可乐，你不最喜欢喝冰可乐么？”
　　原来宋以喜欢喝冰可乐，于归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偷偷新建了个便签，写下几个字。

　　二狗喜欢冰可乐。

　　他刚记完，有人推开玻璃门走进来，然后惊喜地喊了一声。
　　“宋老六！”

　　于归和秦奋纷纷朝喊宋以的人看过去，那不是被宋以喊段痞子的马尾吗。
　　他记得马尾是叫段雯来着，还是段舒的表妹。

　　“干嘛，段痞子。”
　　宋以眼里的笑意还没散，从于归的角度看过去还挺温柔，就那会儿秦奋说他啥......柔情似水，对。
　　柔情似水。
　　于归心里莫名觉得有点不对味儿，他也没看面前老板端来的面是谁的，举起醋壶往里咔咔一阵倒。

　　“你也在这吃面啊，”段雯跟个兔子似的跳过来：“啊，小哥哥，你也在，还有这个人......我记得你叫秦懒是吧？”
　　“我他妈叫秦奋！”秦奋喊。
　　于归看出来了，秦奋对于王婉以外的女生说话都没好气，从某种角度上可以说非常专一。
　　“我管你叫什么呢，”段雯说完又看着宋以：“我就是看到你打个招呼，走了啊。”
　　宋以点点头。
　　“拜拜小哥哥，”段雯说：“秦懒拜拜。”
　　于归敷衍地抬起手摆了摆，秦奋干脆直接被气得扭过头不吭声。

　　“哎，”于归伸长腿踢了踢宋以的鞋：“我发现你外号还挺多的啊，她为什么叫你宋老六？”
　　没等宋以开口，秦奋先冷笑了一声。
　　“还不是因为宋哥的老六行为，”秦奋朝宋以抬抬下巴：“于哥你不知道吧，那女的以前追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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