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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拉
“这个,还有这个,都麻烦你带回去。”火车站附近的M记里,靠窗的位置,我把打包好的两大袋东西放到桌上。
对面的李晖就着橙色大吸管吸奶茶里的珍珠,看了之后直说:“好家伙!”
确实好家伙。我有点不好意思:“一下子没注意就买多了,要辛苦你了。”
“这真的得辛苦了,我自己都没带这么多,也就是你,别人我才不给她拿呢。你得请我吃饭啊,等我回来的时候。”李晖把桌上两个袋子提过去放在身边,“不过桐桐你真的不回去一趟吗?这么想念你的小侄女。我也还期待与你一起在家逛逛街什么的。”
“不是侄女,是外甥女。”我纠正她。
“没差啦,父权制下的称呼区别嘛。你懂我意思不就行了。”李晖挥挥手。
她是个不拘小节的人。
我据实以告:“我也挺想回去,不过手头上还有点事情没做完,趁假期在这里赶工比较好。等忙完了,交通也没那么紧张的时候,我再回去看看她好了。”
“好吧。”李晖耸耸鼻子,“我是说现在你回去的话,我们还可以搭个伴。旅途没那么寂寞。”
“这次没有陪你,回来我一定请你吃饭。”我许诺。
“嘿嘿。”她咧嘴笑笑,“吃饭的事情以后再说,先顾眼前吧,我还没吃饱,想追加几个鸡翅,桐桐能请我吃嘛?”
我说:“当然可以。”然后起身去点单了。
不回老家没有别的问题,唯一有点牵挂的就是筱萸。为了表达思念,就买了一些本地特产,小朋友比较爱吃的点心,不太方便快递寄的那种,快递万一路上耽误一下或是因为路线上哪里的特殊措施堵着了,就错过最佳赏味期,甚至变质。晖晖乘高铁带回去就是一天的功夫,有保障得多。不然也不麻烦她这一趟。
柜台前点单的队伍排得比较长,起先我站在其中只是仰头看着高悬的电子餐牌,待到察觉身后有个圆圆的东西碰了一下我的腰,我扭头看,竟是个孕妇,挺着浑圆的大肚子,站我后边。
见我回头望,她以为我介意刚刚的碰撞,还小心翼翼地道歉:“不好意思啊,小姐姐。”
我让她站我前面先点,她也没推拒,微微一笑,大方享受她在妊娠期常常会受到的这种优待。
我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失神。和景宴不见面已经两月有余。她是不是,也已经。下次我见到她,她是不是也变成这一副模样?
想到她和别人缠绵,替别人生儿育女,我还是痛苦难忍。这件事因而不能多想。我点好鸡翅,拿过去给晖晖。她在对面说:“我听说你们之前封过一次校是吗?”
我点点头。当时还闹得比较轰动。
“你还是要做好防护呀,别掉以轻心。”她叮嘱我。
盛教授也是这样说,见面见我没戴口罩,就提醒我,暂时别大意。我们这一次见面,就是交接最后一份翻译稿件,吸取先前的教训,我不再贸贸然上门,怕再看到令我眼瞎的场面,听到震破耳膜的新闻。我并不嗜痛,我道行低微,我趋利避害。
我约他在外面的咖啡馆见,把所有的纸质文稿装在文件袋里交付,电子档也整理出来,从第一篇到最后一篇,做了一个总集,用u盘存储,一并给他,算是交割清楚。
“你的效率真的很高。”他赞叹。
他招服务员过来要付账,我拦住了他:“您之前说要抽个提成,我知道是玩笑,但这杯咖啡怎么也应该我请,当作对您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感谢吧。还请您给我这个机会。”
盛钧淮笑着说:“国内的女孩子还是豪爽的。我很欣赏。小谢,不要客气,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你要是看到学校附近有合适的房子,长租或出售的,也可以告诉我,我有意向。我已决定在你们隔壁院校入职。”
我本不想多嘴,却还是鬼使神差说了句:“之前的住处不好吗?”
“好是好。”他端起咖啡喝了两口,“人家里要增加新成员,我再待着不方便了。弟弟弟妹各自还有颇多房产,说是随我选择一处居住,不过我看都离单位不够近,我不爱在通勤上浪费时间。所以拜托小谢你帮忙留意。“
人怎么可以因为同一件事情反复受伤的?
仿佛你越在意什么,老天爷就跟找到蛇的七寸似的,一个劲地往那个地方打击,让你痛完又痛。也许是出于一种深远的爱,为了让每个人的灵魂更强壮。
我本不是那么矫情的人。和盛教授分别后,只再允许自己伤感了十分钟。
考虑到接下来开始工作后,我兴许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去看姐姐,而今日我已经出门在外,不如顺道去看一看。
前台接待的人员看到我,口罩上方的眼睛满是笑意:“你来得不巧了,时筝医师给你姐姐做完治疗刚走。”
姐姐与我的关系,从小到大并不算十分亲近,因为中间有十二岁的年龄差距,且我们是同父异母,我很小的时候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那时候姐姐已经开始约会,嫌弃我智慧未开,又碍事,不肯理我,不带我玩。当我开始懂事,姐姐又早嫁作人妇,不与我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了。所以我们不常谈心,很像那种礼貌克制的公式化姐妹。
但我知道姐姐心里是对我很好的,爸妈没了以后她待我也很周到,我生日时送过我很漂亮的手工针织毛衣。我认为要很爱一个人才可以花那么长的时间去编织一样东西给她当礼物。但我们还是没什么可聊。见了面除了普通的问候,大略交换一下近况,就坐一起看电视或是玩手机打发时间。我与姐姐能谈的,甚至还不如我与她的女儿筱萸能聊的多。
过往我们之间是这样的相处方式,形成了惯性,故而以往我来探她,亦很少同她闲聊。这回倒是很想把我心里堵着的一大篇话同她说一说,却发现根本没有头绪,静坐了半小时,权当陪伴。
在回学校的路上我心神不宁,心里有点毛毛的,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正觉得恍惚的时候,听到手机响,掏出来一看,是轩宁打来电话。
她问:“桐桐在哪?”
我说我还在回学校的路上。
“别回宿舍了。”她语速极快,仿佛怕说慢了我就抢着回去了似的,“隔壁有俩烧起来了,还有老卢也有点苗头,她是早上从外面回来后开始的症状,我是没办法已经接触了,你在外面找个安全的酒店避一避吧,别回来自投罗网了。等他们好了或是确认安全再说。有没有钱?”
她的意思是大概是问我有没有酒店房费。
我说:“有的,谢谢你,轩宁也多注意。”
轩宁说:“我没事,我身体素质好,不像你。”
可惜有钱也未必能如愿,周遭几家我日常眼熟的酒店都关门。兜兜转转我渐渐有点着急,因为天色暗了。眼看着还快下雨。我不能淋雨。
这应该是近三年的时间里,我唯一一次主动打车去齐悦小区。
在出租车上,我和口罩严实的司机打过招呼,说了目的地,就保持沉默。
暌违两个多月的屋子,保持着纤尘不染,陈设一点没变。我把刚在楼下小区超市买的面包和鸡蛋放在桌上,先去厨房烧水。
在这里应该是安全的。周遭很安静,景宴看来是彻底回归了传统生活,应该不会再过来这里了。她虽然对这里没有感情,但出于爱好整洁的个性,而且说到底是自己的房产,还是继续找人打理着。先前是每周五上午阿姨过来做清洁。如果这个安排没变,那就是昨天刚刚打扫过。
洗澡的时候,我心里有点空落落。以前那么多次,在这洁白的浴缸里泡澡,非但不能像传闻中的那样身心得到放松,还常常紧张到极点,因为洗完过后不久就要见到大魔王了。这一次我不用等谁,没了紧箍咒,却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
景宴真是大手笔,一千万说不要就不要了,提都不提合约不作数了的话,我以后怎么还钱,形式,数目,期限,利息,等等,一概不知。不过也许她认为我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吧。她要找一个人的话,我总感觉无论那个人躲得多完美,她追到天涯海角也能把对方给揪出来。
洗浴完毕,我围着白浴巾,抬手把镜子上朦胧的水雾扫一扫,镜中人肩颈的皮肤倒是白皙通透,可脸颊红得不像话,简直有点病态。
可能是泡太久了。我头也晕晕的。
因为没有带任何替换衣物,我穿上柜子里景宴的睡衣,就是上次见面她穿过的玄色带暗紫滚边的那套——家务助理已经将它洗好晾晒过收回原处。外边再套上自己的长款白毛衣,这就算在这里隔离的家居服了。
有点不伦不类,好在我不见任何人。
穿好衣服莫名觉得头晕得更厉害,而且四肢酸软,又渴到不行,见势不妙,我赶紧去厨房倒水喝。
长-征两万五千里,我蓦地感觉自己这趟喝水的旅程堪比一次长-征,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半天都还没到厨房,中途路过放面包的长方形白桌子,伸手想扶一下借个力,一下子搭空了,没摸到桌沿,人不知怎的重心往一边倾斜过去,堪堪栽倒在地。
我听到咕咚一声响,心里很明白自己是跌跤了,努力好几次想爬起来却是浑身无力。屡试屡败。我放弃抵抗,打算歇一歇再说。
这一歇不知歇了多久,越歇浑身越绵软,再也不要提靠自己站起来的话。另外还有个很明显的感觉就是,再不喝水的话我要渴疯了,嗓子干得像要裂开。
可惜水在几米开外的厨房。行百里者半九十,原来真的不是骗人的,古人诚不欺我。
我对水的渴慕到达极点时,还隐隐约约有意识,听到大门那里有骚动,侧耳细听,是开门的声音,瞬间汗毛倒竖,更清醒了几分,只是神智清醒归神智清醒,身子像梦魇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心里不免骇然。
这种时候是谁呢?不可能是房子的主人,她忙着呢。工作忙,怀孕也忙。看来是歹徒了,要是他破门进来,我又这么个状态,那可是精彩了。
都怪我。小时候我回家必反锁门,住公共宿舍让我改掉了这个习惯。现在竟要为此遭灾。
我心里想哭,觉得自己综合来看是个好人,平时很少做坏事,除了破坏了景宴的家庭,但也没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景宴的那个家并没有被我拆散,他们夫妻感情一如既往地好,还要做孩子。那我就算有罪,也不是罪无可恕,总不至于这么倒霉,得到这么个下场。
我胡思乱想的当儿,那人已然把门打开了。冷空气随一阵风灌进来,吹拂我的四肢百骸,我感觉自己被激得起了鸡皮疙瘩,旋即门关上,风消失了。
脚步很轻,但越来越近,须臾将到我跟前。我贴在地板上的耳朵听见自己快到爆表的心跳声。
我手握成拳,决定他一过来我就集结全身的力道给他下巴上来一下,能敲晕是最好。
那人到我近前,果然出手,一手扶着我的肩,一手搂着我的腰,似乎是想把俯卧在地的我翻过来。
我是在预备出拳的瞬间停下的。
人半昏的状态下,不知怎的,五感却被放大了。比如嗅觉。
我闻到了来人周身的木质花香调的香水味。
在那一秒整个人都从灭顶的恐慌里松懈下来。我觉得我眼眶湿润了,眼泪往外漫溢,但泪水刚溢出眼眶,来不及流淌,便被来人用手指轻轻拭去。
我被她抱起,额头被清凉的手掌覆盖住,那手移开时我很想开口挽留,因为我需要那份凉意。
过了会儿有金属质的硬硬的东西触碰我的嘴唇,可惜我没有力气,做不出任何回应。稍后那个器具便移走了,换了柔软的带有缱绻温度的软软的东西碰在我唇上,香香的,有点微粘,半晌我明白过来是另一个人的双唇。
从她嘴唇那渡过来温热的液体,我渴到极点,管不了是什么,久旱逢甘霖一样贪婪地吞咽。但这解渴的饮料带点苦味。我可能因此微微皱眉,但人渴到极点连毒药也会喝的,所谓饮鸩止渴,何况只是味道不尽人意?我并没有停止接受这份救我于水火的生命之泉。
她兴许喂了我七次八次,还是十一二次,我数不过来了。喝完我的感觉就好了一点,好比,旱灾导致的几近龟裂的土地被一场阵雨滋润过,那种冒烟的焦灼的状态就改善了。
她再次把我抱起来,一手圈着我的腰,一手扶着我的背,我因此像树懒扒在大树上一样,被她面对面抱着,我的下巴搁在她的肩,闻到她耳后散发的比先前更浓一点的香气。
玉兰和玫瑰的馥郁还有松木的清冽包围了我。
我更加确信这个人是谁,又难过又激动,双手和双脚都盘住了她。我不是树懒了,我是考拉了。借酒装疯的人,能得到一点体谅的窗口期,仅限于喝醉的那一小段时间。我现在昏迷了,借这个机会多亲近一下也不犯法吧。不算违约吧。她会原谅吧。
她抱着我走了一段路,然后好像要把我从身体上卸下来,去解我搂着她脖子的双手,我越发搂紧,不让她得逞,她又解我盘住她腰的双腿,我也依样画葫芦,不给她解脱的机会。
倒不是故意耍赖,而是,抱着她太舒服了。
我的毛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脱掉的,她也只穿了薄薄的一层衣料,很便于彼此熨帖的体温发生交换。她身上温度比我低好多,抱着她,像是抱了一个清凉得恰到好处的降温神器,我把不需要的多余的烧得我难受的热量全部输给她。就连她双手短暂碰到我手腕和脚踝,被触碰的皮肤都感觉像夏日里快中暑时吃了一口雪糕。
换了谁,在这种情形下出于本能也不会撒手吧。
尝试卸货未遂,她最后好像屈服了,没有再怎样,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待着。我头歪在她脖根那儿,很安心,渐渐地意识抽离,沉沉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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